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说:“大约是宋晓。”
“你们怎么回事?”
我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程远风跟母亲和好以后,程女士也奇迹般不再干涉我们。偶尔他回家吃饭,也会接到程女士电话,要求带我一起去。最近半年来,我也曾去过两次。最近没见他跟我提这事,我以为是程女士终于厌倦在饭桌上下我面子这件事,原来是他儿子带了更好的玩具。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知道程远风不过是带新欢去见自己的母亲,却还要往好处想。我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还会被程渣攻欺负。
“我也猜到了。”程女士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模样不错,小风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不过我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说到底,小风领男人回家,我就是不高兴。”
我来不及高兴,人家言下之意,她是不喜欢宋晓,可也不喜欢我。
我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那件事,你还是不同意?”
我点点头。
“你说你喜欢小风,宋晓这孩子也说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们俩谁是真喜欢。不过,我把孩子的事跟宋晓说了,他说要考虑,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说同意。”
程远风的父亲跟程女士是同村,很早就结婚,两人一起到城里打拼。在程女士快三十的时候才有了程远风这么一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再要。如果程远风不结婚不生子,那老程家就断了根。所以程女士拦不住自己儿子跟我在一起,就希望起码他能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对此程远风是完全不同意,没办法,程女士就从我这里下功夫。她想得不假,其实这件事,如果我同意的话,程远风也不难同意。
但我没办法答应。
我知道自己自私狭隘不通人情,所以程女士无论如何刁难我,我也都忍了。我也是家中独子,父亲还有个妹妹,许多年没联系了,如果我不结婚,秦家也算断了根。早在我打算跟程远风一辈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程远风应该也有。况且,我不敢试。
我怕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亲身体验到那份雀跃,欲罢不能,连带着也重视起孩子的母亲,最后回归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不管你是为什么拒绝,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虽然没明确告诉我带回来的是谁,可我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说句实在话,我再不喜欢你,可毕竟也认识了你这些年,你是个好孩子坏孩子,我心里有数。”程女士拍着我的手说,“这样吧,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个忙,叫小风还跟你在一起,怎么样?”
我把手抽回来,还是摇头。
程女士怔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好好考虑几天,给我打电话。”
“不用了,”我抬起头,“再怎么考虑,我都不会同意。我有办法让程远风回到我身边,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为他好,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程女士的眼神变了几变,看得我心惊胆战,但最终,所有的感情都沉淀下去。她仍旧是那个笑起来充满涵养和气质的本地名人:“没关系,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年轻人别急着做决定。”
从医院回来后几天,消停很久的胃又开始闹。好不容易支撑到下午的设计部全体会议开完,我跟秘书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4S店打来电话,我的车明天就能修好,让我有时间过去一趟。现在看来,能不能安然无事撑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回了家,我倒在床上蒙头就睡。程远风今晚要去他妈那里吃饭,按惯例,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我可以放心大胆提前挺尸。
睡得迷迷糊糊被谁拦腰抱起来,有谁用胡茬蹭我的脸。我做了个不好的梦,心里正不爽,一巴掌甩过去,甩空了。
人也清醒过来。
“吃饭了么?”程远风问。
我摇摇头,去抓手机:“几点了?”
“七点多。”他把手机拿开一些,不让我碰到,“你吃饭了?”
我坐得远了些,摇头,把他拦在我腰上的一只手划拉开,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哪次你妈不是恨不得再把你关起来?
他干笑两声,说:“我就是坐了坐,听说你不舒服,赶着回来看看你。”
我斜他一眼,掀开被子下床。胃已经不疼了,就觉得饿。上了个厕所,一出门,他坐在客厅,没开灯,点了支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打一百个保票,我跟他妈在医院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妈会添油加醋告诉他。这位女王从多年前就一直把拆散我们当成她的终身事业,我也见怪不怪,洗了手,打算做点东西给自己吃。
冰箱里除了啤酒和吃剩的豆腐皮什么都没有,冰箱上面倒是还剩了一包泡面。拿下来看看,过期三天。不过这东西防腐剂搁得多,过期了倒也不怕。刚要撕开,就被人夺过去。
“多久了?过期了吧?”程远风一边说一边检查日期,看过了,顺手扔进垃圾桶,“出去吃吧。”
“吃什么?”我解开睡衣的扣子,进卧室换衣服。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提议。自助烤肉、火车火锅、回转寿司,每说一样,我的胃就抽一下,最后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说:“你要是没有好提议,我宁可把那包泡面捡回来。”
“那去吃面吧。”他举双手表示无奈,“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学校门口那家西红柿鸡蛋面么?”
以前读研的时候,他来接我下课,两个人去学校门口的小店吃一碗鸡蛋面再回家。前几天有学妹联系我,假期想到公司实习,聊起来的时候顺便问到那家店,竟然还在,并且在校内开了分店。晚上回来,我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
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忍不住掏出手机想给蒋磊发短信,敲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取消。程远风看到了,清清嗓子说:“我妈说那天去医院遇见你了。”
我“嗯”了一声。
“你陪朋友去的?那天那个朋友?你跟他打电话那个?”他问。
我点点头。
“他怎么了?”
“很好。”
“小韵,不是说好了不再跟他来往?”他皱着眉头,把车速提了一档。
“我当时应该没答应你。”我把手机装进口袋,“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吧。”
抓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仿佛克制着怒气,就车速而言,他没开车门把我推出去都算给我面子。我抱着胳膊看窗外,看上去若无其事,甚至比他还生气,实际在盘算万一他发难,我该如何自保。
直到到达学校后门,他才开口,一句话,就让我所有的盘算落空。
“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这句话还算数么?”
我解开安全带,小心打开车门免得碰到停在隔壁的车,他在身后低不可闻地喊我名字,我也装作听不见。好像只要这一秒变成聋哑人,这个问题就可以成功逃避过去。
“小韵!”他忽然探身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回答我!”
你看,果然发飙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四岁吧?”我回头一笑。
他一脸肃杀,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用力,仿佛又一次想给我捏成粉碎性骨折。
“我现在三十岁了。”我说,“你四岁时候相信的童话,四十岁的时候还会相信吗?”
我甩开他的手,甩得重了,他的手重重撞在车门上。大概很疼,可是这怎么够呢?
我才三十岁,就得了胃癌,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过我可以长命百岁的,现在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被你截断了。程远风,没有人会好端端就得癌症的。如果不是当初陪你创业时候常常一瓶一瓶往下灌酒,如果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加班到两三天不吃饭,也许该死的癌细胞根本不会找上我。又或者,在癌症的早期,我就能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如果你让我心情好一点,如果你让我觉得,活下去还是件值得憧憬盼望的事,那我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
而你还好意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
怎么可能?!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夺走你的一切,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
面馆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只是换了年轻的脸孔经营,招呼人的态度不如以前殷勤,但总归还是有礼貌的。我挑了以前喜欢的位子坐下,跟年轻的老板说:“西红柿鸡蛋面,要大碗,谢谢。”
他仰头朝厨房喊了一声,里头厨师答应了,他又转头问走进来的程远风:“您来点什么?”
程远风坐到我对面,果然一只手的手背红肿起来。我就当看不见,低头检查辣椒油和醋是不是都齐全。他叹了口气,说:“西红柿鸡蛋面,大碗的。”
老板答应着走了,他转过头跟我说:“你吃不完大碗的,不是吗?”
我耸肩:“你一个大碗不够吃,不是吗?”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得就好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因为想追我,所以使尽浑身解数,明明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特别没数的混蛋,还装得像个英国绅士。偏偏我社会经验缺乏,还就上当了。所以我一直没好意思打击程女士,明明是你儿子先追我的,我是被他掰弯的才对。
大概受环境影响,又或者程先生的笑容一贯如此蛊惑,我也忍不住回以微笑。如果没看过的话,程远风的眼神中绝对掠过一丝叫震惊的情绪。我扩大这个笑容,把一次性筷子分好,放到他面前,说:“东仓药业的资金到位之前,设计部绝不开工,这个我都跟部门的人说过了,至于别的事,你来协调吧。”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刹那间跟吃了苍蝇似的,半天,道:“小韵,我们能不谈公司的事吗?”
“那还能说些什么?”我问,“还有,上次一系列新品的设计图纸是整个部门加班两天做出来的,我已经承诺过奖金翻倍,人事那边说需要你批准,你什么时候能批准?”
“我明天去了就签字。”他说。
我点点头,把筷子掰开,划拉着上面的木刺,轻轻一笑:“现在你想说什么?”
他扶额,无奈笑道:“我本来想跟你回忆过去的。”
“可千万别回忆过去。”我把筷子夹在指缝间,像转笔一样转着,“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说说现在。你妈又劝我同意那件事。”
程远风点点头,说:“她跟我说了,她说你不同意。”
“程远风,我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我说过了,你断子绝孙,我陪你,可是你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不行!”我的感情酝酿出来,真想一口气喷他一脸口水,可惜不巧,这时候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硬生生把我的话堵回肚子。事后想想,也并非坏事,当时如果说得多了,说不定口不择言。
他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我一边吃一边把香菜往他碗里扔,顺便扔点西红柿皮进去,他投桃报李,把碗里的鸡蛋都捡给我。我是真饿了,呼噜呼噜吃了大半碗,觉得胃里暖和了点,低头喝了两口汤,把碗往他那里一推。他咬着面条抬起头,对我呲牙一乐,不一会儿功夫,两碗面都见了底。
蒋磊跟我说过,有一种东西是三儿一辈子也别想有的。
我猜这种东西,大约是默契和熟悉。
“我不会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他边说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小韵,你别生气。”
吃完饭,他提议到校园里走走。我无可无不可,他要上演温情脉脉的戏码,我陪同也无妨。我的大学本科不是在这所大学就读,在这所大学读研究生读了一年多,没领毕业证就不念了。严格来讲,重回这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
他被母亲送去美国后,我实在负担不起房租,只能退掉房子,到学校住宿舍。后来父亲生病住院,生活基本两点一线,学校医院,每天奔波。即便是后来他回国,实际的忙也没帮多少。他在美国学了东西,打算回国一展拳脚,除了父亲和学业,我要忙的反而多出个他。与其说后来我辍学是因为错过考试,不如说在学业和他之间,我做出了选择。
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情侣散步有很多种姿势,我跟程远风就是欲盖弥彰式。不管两个人走得再远,还是能一眼就看穿我们的关系。天早就黑了,学校后门的门禁很松,过了九点再进出也很麻烦。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半多了。转过头刚想跟他说回去吧,他手机却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嘴巴不由自主瘪了一下,这是烦躁的姿势。我耸肩,大概也猜到是谁,说:“您请便。”自己走进旁边的鹅卵石路上去。
我曾经趁他不注意翻过他的手机,宋晓的电话几乎每天都会打来,通话时间有短有长,但无一例外,都是接听,没有拨出。他刚跟宋晓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天真,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够好。每次问着问着,他就开始烦躁,跑进书房关上门一整夜不出来。后来也不去干这么丢人的事了,在家里想了一天一夜,跟他摊牌说分手,被他打了一顿。
扯远了。
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电话才打完,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朝我挥手。我走过去,说:“我们回去吧。”
他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宋晓。”
“是也没关系。”我说,“我感觉这样不好,程远风,你这样很不厚道。你喜欢的毕竟是人家,又把人家当个三儿包养着,人家多难受。咱们已经没感情了,你要是觉得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说踹就踹了对不起我,就给我点钱补偿。你的公司还是你的,我给宋晓腾位置。”
他手插口袋,没吭声。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好好考虑,这样耗下去,我是没所谓的,小心人家不跟你了。”我快走两步,拦住要关门的门卫,一闪身出了门。程远风紧随其后,一路上跟被人切了声带似的,连个喘气声都没有。他这个反应,我反倒有点担心自己激将法是不是用过了头。万一人家这时候来一句“没问题,明儿个我就给你开支票”我可如何收场。
但程远风就是程远风,大多数时候,激将法对他是管用的。
上了车,他并没有着急发动车子,安全带抓在手里,一字一顿地问:“这件事,你在心里想了多久?”
“很久。”我说。
“我跟你说过了吧,分手你想都不要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哪也去不了!”他一松手,安全带反弹回去,打得车壁闷响。
我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小韵,”他几个深呼吸,声音虽然还是生硬,语气却软下来,“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你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说得好像我找茬一样。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过头,装睡。吃面时候难得的一点点温馨气氛都没了,我心里不是不惋惜的。即便是以前,他的脾气也算不上好,吵架吵得凶了,动手是常事。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挥拳头挥得一屋子狼藉,好几天不说话,收拾家具的时候笤帚和拖把碰一起都能再打一架。后来宋晓的事被我发现,他的脾气却好像有了点变化。当然生气发火的时候还是一样恐怖,那操性让人打心眼里想弄死他,但平时却比以前温柔了很多。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一厢情愿觉得他哪里都十恶不赦,理智上……
理智上他也是个混蛋!
对我好有个屁用,杀了你给你买个好骨灰盒就不叫杀人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