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捆柴回来扔到地上生火,也不知他是不是用错妖术,轰一下火光冲天,直烧半天高,吓得月析柝往后跳一大步。幸而那对父
子正背对火堆,并未察觉背后异状。妖颜吐吐舌头,伸手压了压火舌,将火焰调整回来,又抬手画了道弧,霎时隔绝了风,就
像被包裹在看不见的帐篷里。
月析柝目瞪口呆,横竖揣摩不出阴辰邪用意。他们北上以来,太师叔从未让妖颜动过手,就如同他只是个凡人。
男子转过身后吓了一大跳,小阿钗高兴地又蹦又跳,连连直呼大哥哥真厉害,全把功劳归到了月析柝身上。
月析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也累了,快些歇息吧。这里避风,我们会轮流看着,不用担心。”
男子推脱一阵,最终拗不过月析柝,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就睡了,模样看去已是倦极,睡梦中也紧紧护着腰间布包,大约是装了
重要物品,不久就传来清晰的鼾声。
月析柝坐在火堆前,稍显苦闷,他一向正直到不行,刚才面对两眼亮晶晶的小阿钗睁眼说瞎话,此刻被负罪感塞满了脑袋,不
由数次转头去看那小家伙。
小阿钗没睡,见月析柝老是牛头看他,一骨碌爬起来也坐到火堆前。
“睡不着?”月析柝瞟一眼离冷,见他躺得好好的,刻意压低了声音。
小阿钗点头:“马上就要见到娘了,开心得睡不着。”
眼前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那老妇的儿子,说是孙子还更妥帖一些,也想过这对父子或是那老妇不大对劲,月析柝却怎么也问不
出口,只得道:“还是睡一会,不然天亮就没力气赶路了。”
“我真的不累,累的是爹爹,只有我们俩个的时候都是我睡,他替我守夜,”孩子的声音的确生龙活虎,“爹爹一直说,回去
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呢。碰到大哥哥你们,爹的愿望提前实现了。真谢谢你们。”
“可有一大半是我的功劳呢。”妖颜的声音突兀响起,月析柝猛地转头,他枕在阴辰邪肩头,男人靠于石背半阖着眼,看不清
是醒是睡。
“小哥哥也睡不着?”小阿钗兴奋地问。
月析柝的眼皮狠狠跳了一跳,凭什么他是大哥哥妖颜却是小哥哥,他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妖颜的声音听起来笑吟吟的:“我好奇你和爹爹走了多久,所以才睡不着。”
小阿钗怔了怔,道:“走了好久,我都记不得了。好像我们一直在走,就是回不了家。爹爹问了路才出营的,可是弄错了方向
,要是遇不到大哥哥们,我和爹爹还要好久才能回家,娘都该等得急死了。”
“是啊,她的确是等得很心急。”月析柝情不自禁道。
“今年我就可以在家陪娘过年了!我叫娘让爹爹晚一点回去,那样他就能和我们一起过年了!如果爹爹不回去就更好了!”小
阿钗高兴地说,圆圆的眼睛在火光下一闪一闪,“爹爹一直对我说他最想的事情就是脱了铠甲回家种田,如果再能喝上一杯娘
沏的茶,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我真的很感谢大哥哥,啊,还有那个将军,没有他的话,我和爹爹也逃不出来,要是被捉回去那可就惨了。还有还有,营里
那些叔叔伯伯对我也很好,爹爹说我年纪小,他们都把分给我的活抢了干掉。爹爹告诉我,他们在战场上也都护着他,说他是
有儿子的人,可不能轻易把命丢了。好几个伯伯去了都没回来,我再也谢不到他们了……”
与月析柝和妖颜特别投缘,小阿钗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军队和逃亡路上的事。
话到一半,小阿钗忽然跑去他爹爹那边,一面轻手轻脚地摸摸他的脸,一面小声念叨:“爹爹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啦!回去我
让娘沏好多好多茶给他喝!他还要把我家所有的地都种了!我和老黄牛就坐田埂上看他忙活,娘一定会笑弯腰的……”说着说
着就嘿嘿傻笑起来。
月析柝听得心里泛酸,抹了抹眼睛,拼命眨眨眼,道:“小阿钗快睡吧,把爹爹吵醒就不好了,他太累了。”
“哥哥你们什么时候睡?”
月析柝道:“我们也要休息了,等你睡着以后。”
这一回,小阿钗应得爽快:“好,我不吵爹爹了,哥哥也要早点休息。”话毕,他就在男子身边找了个位置直直躺下来。
月析柝呆呆望着火光,恍惚中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蹒跚身影,一个人声忽地将他拖离思绪。
“你儿子睡了。”是阴辰邪的声音,月析柝回头,果然看到他懒洋洋地睁开眼。
早已睡下的男子轻轻起身,细心地从布包中抽出一件破衣裳为儿子盖上,才慢慢移到火堆前坐下。
“你没睡?”月析柝惊讶,一晃神,竟然看见离冷也坐在阴影里,脸上火光一明一灭,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男子应声:“睡不着啊,和我家小阿钗一个德行,大概是高兴得。”
月析柝道:“既然睡不着,不妨像小阿钗一样说说故事,说累了,兴许就有睡意了。”
男子怔忪地望过来,幽幽道:“都不是什么开心的往事,小阿钗和我看到的根本是正反面。”话语里带了淡淡惆怅。
他想了一下,还是道:“既然公子想听,我就说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比起小阿钗说的,我这边可是无趣多了。”
“年轻时候我就个种田的,娶了阿钗以后,日子虽然不宽裕倒也很开心,有了小阿钗就更加高兴了。小阿钗十岁那年村里征兵
,我被军队带走,在田里玩的小阿钗也被抓来,我们连道别都来不及和阿钗说。关中操练几个月就去打仗,新兵根本打不过,
我们节节败退,丢了好几座城,却是真的打不过青夷啊。我和阿钗断断续续有书信来往,保证过一定让小阿钗健健康康回去陪
她过年。一直等一直等,却一直只有输的消息,我担心军队迟早全军覆没,就带小阿钗逃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啊。”
“可小阿钗说你打算回去。”妖颜的语调温温软软。
男子盯着脚边簇簇火苗,又道:“临阵脱逃就是没出息,这句话是来抓我们的将军说的,其实他只是个副将,也不知道没抓到
我们回去是不是要挨罚。我原以为逃不掉,和他拼了的打算都做好了,他却放我们走了,也许是可怜小阿钗,也许他也有个这
么大年纪的孩子。后来我就带小阿钗回家,路上遇到过山贼土匪,什么样的人都看遍了,却总也回不了家,现在才知道原来是
走错路了。真奇怪,逃出来的时候,我明明有细细问过的。”
“我最想知道的还是阿钗……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吗?”
“呃,那个,你们……我是说,你记得自己从军营逃出来有多久了么?”月析柝面露难色。
“大概一年多了吧,记不太清了。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月析柝赶忙摇头:“没有。阿钗过得还好……她天天守在门口等你和小阿钗回家,她还对我说找到你就让你快些回去,再不回
来她就生气了。”
男子垂下头笑:“脾气还是这么坏,一点都没有变啊。不知道回家让她沏茶会不会更生气……”
“她沏茶的手艺是真好,村里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回去让她给诸位公子都沏上一杯,绝对不比镇上那些茶馆差。”
“说起来我和小阿钗算是最幸运的了,村里其他壮丁死的死伤的伤,我们逃走的时候已经没几个活着了,若是不逃,如今也该
死绝了,回去不知该和村里人怎么说。”男子长叹一声,仰头望天,不再出声。
妖颜一直静静听男子说话,阴辰邪忽然咬了咬他耳廓,低声说:“让他睡。”虽然不明白阴辰邪想做什么,妖颜还是依言照做
。
男子很快砰一声倒地,月析柝差点没叫出声,接触到阴辰邪的视线才死命捂住嘴巴,缩到一边。
一时间,仅剩火星劈啪。
下
天蒙蒙亮,小阿钗第一个醒来,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待大家都醒了,兴奋地大声嚷嚷:“回家喽回家喽!”
男子怜爱地摸摸他脑袋,紧了紧腰间布包,熄了柴火,启程回家。
一行六人继续朝山背村庄进发,大约是因了归心似箭,俩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不出一盏茶时间抵达山脚。阴辰邪并不给予任
何帮助,月析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奈何不得,不敢忤逆他这个阴阳怪气的太师叔。
爬山时候,小阿钗连日奔波显然累坏了,昨夜又没好好休息,腿脚直哆嗦,却又倔强地不肯停下,几次险些摔下来,都是男子
接住他,最后干脆让他踩在自己肩头,一脚深一脚浅地攀上山头。
到达山顶之时,男子汗湿了整件粗呢布衣,湿漉漉地黏在背上。小阿钗见了,再也不愿父亲帮助,扒着粗糙的树皮下山,皮肤
接连被草丛划出几道口子,依然强着脖子不肯回头。
妖颜听得男子咕哝:“这孩子……”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就连月析柝都有些磕磕绊绊,可以想见这对父子走得着实辛苦。男子汗流浃背,面部古怪地扭曲,脸上惨
白一片,时不时地拿手捂着腰间布包。
妖颜好奇地盯着布包看,越看越觉得那腰包长在男子身上,底下晕出淡淡色泽。
前面传来“哎哟”一声喊,男子紧张地叫唤,小阿钗调皮地应:“爹爹!山上小鸟欺负我太久不回家呢!”
男子笑出声来,嗔骂:“臭小子!”
山路随歪斜的阳光倾下,渐渐可以瞧见村庄的影子,隐隐一大片坐落山脚。
男子喊了一声:“小阿钗!”
小阿钗从不远处草丛中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珠骨碌直转,咧嘴笑:“怎么啦爹爹?”
“你先回家见娘,记得给爹爹多说说好话,叫娘不要生气啦。爹爹和几位哥哥有话说,一会就来。快去吧。”
小阿钗应声,钻进草丛。
男子伸长了脖子,又喊了一声:“小阿钗!”
“啊?爹爹又怎么啦?”小阿钗的声音由草丛中传出。
“记得叫娘不要生气,我很想她沏的茶。”
小阿钗长长一声应,草丛一阵耸动,再没了动静。
“你要和我们说什么?”月析柝道。
男子抓着腰间布包,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却是面目狰狞:“谢谢你们帮我把小阿钗送回家,我……”
妖颜惊异地看到大片大片的红色从布包底下漫出,瞬间浸染了整件灰白的粗呢布衣,满目尽是血红。
“我回不去了。”
他的皮肤也被红色侵蚀,迅速剥离的布包下出现一道深壑,刀痕大到足以将人拦腰斩断,暗色的长沟喷涌出血液,多到泛出黑
色。
他的身体直直向后倒,没有沉重的声响,空空的躯壳在触碰地面前一刻烟消云散,只留数幅模糊的画面。
早在多年以前,他就死在战场,可是不甘心,他还不能死!答应过妻子要带他们的孩子回去,他便做了逃兵。
为何出逃如此顺利?为何副将最后放过他们?为何他明明问了路途却还是回不来?
已经没有人能看到死去的他,只有儿子能通过他强烈的愿望与他交流,副将眼里只能看到一个孩子,他问路的那个人根本看不
到他听不到他说话。
如果能回家,天天在自己田里拉犁耕地也甘愿,听听儿子坐在牛背上的笑声,若再有一杯妻子亲手沏的茶,蹲在埂上远眺夕阳
西下,就是最最完满的生活呵。
“小阿钗!”月析柝面色剧变,大吼一声疾速窜下山,离冷提步追去。
妖颜怔怔望着面前空景,眼角尚留微红,腰间蓦然一紧,听见阴辰邪的低语:“他的魂还在,若你用镯子将魂锁起,或许可以
了了他夙愿。”妖颜一愣,手忙脚乱握住墨翠。
阴辰邪勾了勾唇角,揽住他下山。未行多远,就见失魂落魄的月析柝,离冷浅浅环着他,平静道:“找不到他。”
“该是逃出军营没多久就死了。”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又能逃得了多远?
“他的魂也应在这附近,也一并锁进镯子。”
妖颜急急转动手镯,忽而被阴辰邪扣着腰扭过去,直直落进黑红双眸,瞳色泛出妖异色泽,耳畔是阴辰邪低低轻语:“信我。
他定可归田卸甲,一家团聚。”
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对于阴辰邪,妖颜总是深信不疑,随他走向山脚破宅。
昨日那老妇坐在破门前,眯着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直到脚步近了才略有察觉,认出妖颜的轮廓,她激动道:“……公子回来
了?可有老奴丈夫小儿消息?”
“除去他们,你已生无可恋?”阴辰邪忽问。
老妇摇头:“都不在了。若非心存牵挂,怕他们回来找不见我,老奴早已化作尘土了。”
“好。”话落,阴辰邪一掌劈在老妇后颈,那老妇一声不吭地倒下。
月析柝方才走到,大惊失色地接住昏厥老妇,稍有怒气便被阴辰邪一句打了回去:“扶她进去躺好。”
屋内空得整洁,老妇被放在床板上,月析柝悉心地为她盖了被褥。老妇虽然穿着破旧,从头到脚却很是干净,头发也梳得一丝
不乱。昨日走得匆忙,仔细想来,她其实尚且是个精干的老太太。
阴辰邪立于床前,伸手拉上纯白被褥,缓缓落下的白布恰恰遮住老妇面容。
月析柝一惊:“太师叔!”
阴辰邪眼也不抬,取了颈项吊坠握于手中,正是那枚红石:“把魂放出来。”
妖颜依言解开枷锁,立时有两道白影从镯内倏然飞出。
红石遽然亮起,殷红似血,由内而外射出无数血色微光,引线般缠绕住飘散的白影,一丝丝扯下窗棂,将之封进被下老妇的头
颅位置。
“太师叔……”月析柝变了脸色,喃喃自语。
却是阴辰邪慢条斯理地道:“她自称老奴,应是前朝遗民无疑。既已生无可恋,只求与丈夫、小儿团聚,我便顺手成全罢了。
”
离冷忽道:“若木之石……?”
“若木之石!太师叔,这……”月析柝惊异,犹疑地望望阴辰邪,再看看他手中红石。
“我对它并无了解,只是师父告诉我它有此用途。”
“师尊他……”月析柝大吃一惊。
“不是他,”似是不愿再谈,阴辰邪转向妖颜,“不去看看他们么。”
妖颜怔了一怔,仿佛瞬间清醒,转头冲阴辰邪弯了弯眉眼,身影倏然消失。
菜花田埂间吊一枚银红落日,歌莺舞燕,一派红情绿意,叫人目酣神醉。麦田长得极好,穗尾像镀了金,映出夕阳一轮余辉。
妖颜知道,这是阿钗的梦境。
“开饭喽!”埂上走来年轻模样的阿钗,戴一条粗麻头巾,清脆的嗓音嚷出三丈开外。
田里冒出个人头,那也是年轻的男子,他拨开麦穗,三两步跃上埂来,身上一件湿透背心,抓着汗津津的毛巾,憨憨揉了一把
脸。
小阿钗由锦簇花团中窜出,更年幼些,一面跑一面大笑:“娘!爹爹今天可卖力了!老黄牛都比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