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实际上,只有路克利欧尔一个人发觉到了“真相”。
‘路克。’
混战之中,将剑朝向路克利欧尔的黑衣男子的确如此低语着,以只有路克利欧尔才听得见的细微温柔嗓音。
那一瞬间,路克利欧尔瞄准男子喉头的剑锋,如同冻结般停住了。
‘路克。’
这是除了那个人以外不会有人呼唤的名字。曾经约定过,除了两人独处外不会呼唤的名字。是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他
和路克利欧尔两人间的秘密称呼。
路克利欧尔不可能忘得了他。瞬间,路克利欧尔便察觉了“他”的真实身分。
肉搏战立即于指挥官的号令下撤退,路克利欧尔回到船舰。暴风雨的大海中,船徐徐地远离。路克利欧尔在甲板上大叫
: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若是被囚禁在海盗船内的话也就罢了,为什么你是担任指挥官呢?
路克利欧尔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在临别时刻,雷诺兹确实以唇语告诉他:
‘我一定会去迎接你的。’
(那……到底是……)
愈想愈无法理解。
路克利欧尔感到一阵晕眩。
2
路克利欧尔有个回忆,只要一见到雪就会想起来。那是他幼时的记忆。
路克利欧尔的母亲曾经是歌剧团的歌姬,她在路克利欧尔五岁时和男人一起失踪了。对年纪尚幼的路克利欧尔来说,在
他被父亲阿利欧斯伯爵认养之前,他所过的生活是十分艰辛的。在外祖母身边,路克利欧尔靠着在森林内捡柴,赚取微
薄的生计。贫困的生活中,即使下雪天也不能休息,所以那一天路克利欧尔仍旧进入森林内捡柴。
能在森林外围捡到的木柴逐渐减少,随着冬季脚步的接近,要捡木柴就必须进入森林深处。落雪纷飞的森林中,小小的
路克利欧尔踩着枯叶发出沙沙声,缓缓往前迈进。
路克利欧尔在森林深处的岩石下,见到了倒下的人影。
‘是谁?’
站在离那人有些距离的地方,路克利欧尔出声询问。当时的路克利欧尔还相信森林中有喜欢恶作剧的精灵和可怕的妖精
。这座森林只有当地的村民才会进来,很少见到外地人。而且倒在地上的少年,那副模样足以挑起路克利欧尔的警戒心
。
(穿着如此华丽服装的人,怎么可能会倒在森林里。)
路克利欧尔的幼小心灵如此想着。少年身穿绣着许多金丝刺绣的奢华外套。头发也如同天鹅绒般光滑美丽,脸庞和手也
毫不粗糙,肌肤仿佛贵妇般白皙。穿着贵族般衣物的人,却独自倒在森林中,这情况明显十分怪异。
黑发少年慢慢举起手,对站在远方出声询问的路克利欧尔发出回应。
‘嗨。’
是十分清澈的人类声音。擅自认定精灵或妖精应该不会这样说话,路克利欧尔哒哒地以小跑步方式接近那个少年。老实
说,他输给了好奇心。第一次如此靠近那样豪华的衣服,还有黑猫似的头发,路克利欧尔忍耐不住想触碰的心情。
蹲跪在少年面前,路克利欧尔询问:
‘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逃离坏人的途中。’
少年两手朝上,如此回答,他的年纪应该是在十四、五岁上下,但他的态度与说话方式却非常冷静沉稳,很有大人的架
势,少年的容貌与说话方式,不可思议地令路克利欧尔的胸口悸动不已。少年的外貌,和以前母亲说给他听的冒险故事
中所出现的主角一样。仔细一看,少年的侧腹受伤,血从豪华的外套渗了出来。路克利欧尔感到心跳加速,继续问道:
‘被坏人伤的吗?你没有同伴吗?’
‘我虽然有同伴,但是走散了。这样下去会被坏人抓到而杀死的,怎么办?’
少年刚说完,粗暴地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是坏人,路克利欧尔立刻察觉到,然后运用起智慧:
‘你要静静地,不要说话喔。’
路克利欧尔对少年这么说完后,将所有落叶聚集在一起,覆盖在少年身上。接下来他在附近生起火,装出为了起火而收
集落叶的模样。
随后追过来的,是三个穿着和少年一样华丽的男人。看起来比少年还要年长且健壮的男人们,见到路克利欧尔后马上盘
问他:
‘喂!那个的小鬼!有没有一个黑发的小鬼逃到这里来?’
路克利欧尔点头,伸手指向通往城镇的道路。
‘可恶,逃到城镇上去了吗!’
男人们咬着牙,朝路克利欧尔所指的道路跑去。等到完全见不到他们的背影后,路克利欧尔出声对藏于落叶中的少年说
:
‘他们走了。’
‘谢谢!’
从落叶中探出头的少年笑着道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听到少年问他的名字,路克利欧尔似乎很开心,雀跃的报上自己的姓名:
‘路克利欧尔?阿利欧斯特。’
‘阿利欧斯特……?’
一听到那个名字,少年一瞬间讶异地蹙起眉头,但马上又恢复笑脸伸出右手。
‘我是雷诺兹?诺顿。请多指教,路克。’
被亲密地呼唤昵称和让人要求握手这些事都是第一次,所以路克利欧尔更加欣喜若狂。
看着少年……雷诺兹时,灰暗的日常生活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有种仿佛进入了美好故事里的错觉。
因此路克利欧尔为了能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无论如何都想帮助雷诺兹。
‘站得起来吗?’
虽然脚步蹒珊,雷诺兹仍在路克利欧尔的扶持下努力在森林内行进。路克利欧尔藏匿雷诺兹的地点,是间小小的仓库。
那里连接路克利欧尔的家,而看顾仓库是路克利欧尔的工作,所以不会有其他人进出。若躲在这里,多少还能挡风避雨
。
让雷诺兹在稻草做成的床上休息,路克利欧尔偷偷地将食物带进来。因为外祖母的家十分贫穷,路克利欧尔一天只能拿
到一次食物。小心地留下这一天仅有一次的淡味汤与干硬面包,路克利欧尔将食物递给了雷诺兹。不过雷诺兹并没有就
口。
‘我不用了,你吃吧!’
雷诺兹把递过来的餐盘又推了回去,路克利欧尔悲伤地低下头。穿着贵族般服装的少年,确实不会想要吃这种粗鄙的食
物吧,路克利欧尔心想。见到他的反应,雷诺兹困扰似地笑了一声,提出建议:
‘那么,我们一人吃一半吧!’
这个建议,令路克利欧尔用力地上下点头,甚至凌乱了头发。他很开心,自从母亲离开了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和人共同
分享食物。吃完粗鄙的食物后,雷诺兹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币,拿给路克利欧尔。
‘你可以把这封信交给在西边酒馆中,一个叫劳伦斯的男人吗?金币就送给你了。’
察觉这是冒险故事的后续,路克利欧尔握紧信件,往酒馆跑去。他立刻找到了这个名叫劳伦斯的男人。劳伦斯看了那封
信后,驾驶马车奔驰到仓库那里,打算将雷诺兹带走,路克利欧尔慌忙地抓住雷诺兹的手臂。
‘带我走!’
路克利欧尔大叫道,雷诺兹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路克利欧尔继续说:
‘什么事我都随意做!所以……!’
他已经不想独自一个人了。要是和雷诺兹分开,那一瞬间,美好的故事便宣告结束。小小的路克利欧尔无法忍受这种事
。
雷诺兹温柔地抱起紧抓住他不放的路克利欧尔,在他耳根落下温柔的亲吻说:
‘现在我不能带你走。’
路克利欧尔的碧眼悲伤地忍住泪水。
‘但我一定会来接你的……公主。’
留下这句话,雷诺兹离开了。路克利欧尔一直拚命追着奔驰远去的马车,直到中途。
虽然不知道身为男人的自己为什么会被称做“公主”,但听到“会来接你”的这个约定,令他感到高兴,所以关于被称
作“公主”这一点他没有过于深思。路克利欧尔一直在后面追他,直到看不见马车为止。
在那之后不到一年,路克利欧尔就被带到父亲阿利欧斯特伯爵的宅邸。当初阿利欧斯特伯爵对小妾所生的路克利欧尔十
分冷淡疏离,但是他一见到路克利欧尔的容貌后,便立刻说要“认养他”。这应该是因为路克利欧尔拥有连贵族中都十
分少见的美丽容貌吧。只要有路克利欧尔的美貌,或许就会被提拔到光荣的近卫队中,他一定是打着如此的如意算盘。
老实说,路克利欧尔并不想去贵族家,但贫困的外祖母一个人独力扶养孩了已经到了极限。在毫无选择之下,路克利欧
尔被带往阿利欧斯特家的宅邸。虽然没有什么可带走的东西,但路克利欧尔偷偷地握着那年冬天雷诺兹送给他的金币。
结果他一直没有使用这枚金币。若是用了金币,和他相遇的证据就会消失无踪。只有这个回忆一直支撑着孤独的路克利
欧尔。
在宅邸中的生活,正如同路克利欧尔所预料的,十分孤独。宅邸的人们全都疏远小妾所生的路克利欧尔,而父亲也很少
回到宅邸。偶尔回来,他也不曾保护过路克利欧尔。只有长兄奇里司一人会教导路克利欧尔剑术,但那似乎也是因为父
亲的命令,绝不是他自发性地关心路克利欧尔。对于和雷诺兹同年纪的奇里司,路克利欧尔当初还抱持着些微期待。然
而奇里司绝对不会对路克利欧尔露出他所希望的温柔微笑。
于是,路克利欧尔依照父视的期望,于十三岁时进入军官学校,度过了三年的住宿生活。路克利欧尔在军官学校中,知
道了雷诺兹?诺顿上校的存在,虽然是平民出身,却在弱冠二十岁时便爬上高级将校之位的雷诺兹,是帝国少年们憧憬
的存在。不过路克利欧尔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偏了偏头。
(雷诺兹?诺顿……?)
那名字和路克利欧尔在幼时相遇的那个黑发少年一样。年纪也正好一致。可是并没有证据证明那个少年,与号称是海军
中最优秀的强者是同一个人。而且,若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似乎会被那些人嘲笑,所以路克利欧尔无法对其他人说出此
事。这种像梦一般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路克利欧尔如此思考着,手掌中则不停地滚动着金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虽然他的英勇传说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但雷诺兹?诺顿已经不是一介军官候补生可以随便请求会面的身分。根据流言
得知,他似乎是个拥有一头亮丽黑发与黑曜石(注:火山岩的—种具有光泽)眼瞳的美貌青年。
(头发和眼瞳的颜色也一致。)
在战争胜利后的军队游行时,光从远处观看,并无法确认他的长相。路克利欧尔想见他想得不得了。不知何时起,雷诺
兹?诺顿的存在已经不只在他的回忆中,连在现实中也成了路克利欧尔憧憬的存在。
和雷诺兹再次见面的机会,来得比路克利欧尔所预想的还要早了很多。路克利欧尔满十六岁的某一天,雷诺兹?诺顿竟
然主动要求要和路克利欧尔会面。不只是见面而己,他还说想要正式以见习军官的身分,将路克利欧尔分配到自己的舰
队上。
“这不是很棒吗,路克利欧尔!”
军官学校的伙伴们全部非常羡慕路克利欧尔的好运。
“只有诺顿提督的舰队,若不是提督本人亲自招募的话,即使想靠贵族的关系也是无法入队。”
这件事路克利欧尔也经常听闻,所以知晓。雷诺兹?诺顿在满二十四岁时登上了提督之位。从路克利欧尔在军官学校中
获得第一名的成绩来看,他被提拔到诺顿的船舰上,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异常的事。虽然其中但有人在暗地里中伤他说“
因为他长得像个女人吧,他还真是会献媚”之类的话,但反正这些话任谁听到,都只会觉得是嫉妒之语。
(能见到雷诺兹?诺顿……!)
对突然由天而降的幸运感到困惑,不过路克利欧尔还是满怀期待地出席了军官典礼。阿利欧斯特家原本打算让路克利欧
尔进入近卫队,但因为诺顿舰队已经建立起比近卫队更高的名誉,所以除了哥哥奇里司以外,没有人对路克利欧尔的配
属有异议。
因为紧张与希望而全身僵硬的路克利欧尔在参加完军官典礼后,被叫到雷诺兹在幕僚本部的办公室。路克利欧尔到达时
仍带着紧张感,而雷诺兹?诺顿则给了他温柔的微笑说:
“按照约定,我来接你了,公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路克利欧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个人,果然是——
“你……你是……”
居然朝着长官说“你”,路克利欧尔慌张地闭上嘴巴。不过雷诺兹似乎毫不介意。
(果然是……那时候的……?)
路克利欧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坐在大理石桌对面的雷诺兹,近乎无礼。天鹅绒似的黑发,还有黑曜石的眼眸。容貌虽然
有很大的改变,却毫无疑问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少年。
“啊……”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克利欧尔一时语塞。然后他终于发觉到刚才雷诺兹的台词中所隐含的“异样感”。
(……公主?)
这么说来,十年前临别之际时他也说了这句话,可是直到刚才为止,路克利欧尔都没有多加深思那两个字的意义。因为
根本没有思考的必要。
只是现在他以新人军官的身分和提督重逢之后,使不能听而不闻。路克利欧尔因为眼前的绝代英雄而紧张到发抖,但是
仍开口询问:
“那个……刚才说的‘公主’,到底是指哪位……”
“原来你是男孩子啊。”
手肘靠在桌子上以掌托腮,雷诺兹掺杂着叹息声低语道。
“……啊?”
路克利欧尔不断地眨着大大的眼睛。
刚才的话,到底是——
“嗯,算了,男的也无所谓。”
自我认同似地点着头,雷诺兹站起来。
(难不成……)
路克利欧尔的背脊流下冷汗。
难不成是认错,那怎么可能——无法如此果断地否认,是路克利欧尔的悲哀之处。自幼时起,他就好几次被误认为是女
孩子。
缓慢踏步而来的雷诺兹终于站在路克利欧尔的面前。雷诺兹将路克利欧尔那即使穿上军服也无法掩饰的纤细腰杆拉向自
己。身体紧密贴合后,他们之间的体格差距更加明显,路克利欧尔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怕。应该说他感到畏惧。
“我一直好想见你……路克。”
雷诺兹以甜美的声音低语着,用包裹在白色手套里的指尖梳弄着路克利欧尔的头发,路克利欧尔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隔了十年才又听到有人温柔地呼唤“路克”这个名字。从那之后,路克利欧尔再也没有让人如此温柔地呼唤过了。
所以腰部会有种酥麻感也是因此造成的,他心想。因为他一直很孤独,因为他一直敬仰着身为提督的雷诺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