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把一杯红酒灌下去,空姐误会他对乘机恐惧,在他身边耐心的安慰道,“再有两个小时就能降落了,先生,您尽量放松
。”
两个小时,再有两个小时,他就能落地。
刚才的梦境,太真实,惊悸仍在,谢翊不是迷信的人,只是,这样的梦境,太不吉。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紧紧的夹住一跳一跳疼痛的头,头无力的垂着。
从海关出来,他的助理安东尼已经等在出口,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男人,谢翊知道,那应该是谢家的人。
果然,那个男人很客气的跟他做自我介绍,“谢先生您好,欢迎您回国,这次在国内的行程我负责为您协调,我叫舒念。”
谢翊愣了下,他认真的打量眼前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谈不上干练,不过,眉目间温和礼貌,看起来是很踏实周全的人
。
“那辛苦你了,叫我谢翊就好。”谢翊的微笑,一如既往优雅从容。
舒念引着谢翊向停车场的方向走,谢翊看着舒念的侧影,倒是很清秀斯文的长相,发觉到谢翊在看他,舒念转过头来,向他微
笑后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谢先生,我们从前见过面的,小时候。”
谢翊当然记得,不过,如果舒念不提起,他不会主动说起旧事,舒念的容貌上,依稀还有几分孩童时代的影子。
“谢炎好吗?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谢翊随口问候道。
舒念的眼光忽然闪了一下,避开谢翊的注视,“哦,他很好,要不是有很重要的会议,他会亲自来接您的。”
只是普通的客套,看得出来,舒念并不是个擅长应酬的人,谢翊知道,有没有时间,谢炎都不会来机场接他,虽然他们是这个
家族共同的继续人,又是兄弟,不过,那些明里暗里的尴尬关系和敌意,彼此心知肚明。
血缘说到底,在他和谢炎的眼中,都是凉薄到无所谓有的东西。
他们安排舒念来接待他正合适,于公,他是谢氏的员工,于私,他是谢烽的养子。
谢翊看得出来,舒念的态度倒是很真诚的,看来,这真的是个老实的老好人。
(四)
无论谢烽和谢烨兄弟关系如何,谢翊总是谢家的嫡孙,谢烽终究是大伯父,第二天,舒念奉命来接谢翊去了谢家本宅。
谢翊看着谢宅深深的庭院,一晃,真的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爬到桑树上去采桑椹,后来,祖父说宅院里种桑
树不吉利,硬砍了去。
祖父和很多模糊的往事一起浮现起来,谢翊虽然在法国,但这两年他接触的多了,也听到一些传闻,关于父亲当年为何决然离
开这里,祖父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原因,很多事情,原来在他的记忆中模糊着,后来,却渐渐有了轮廓。
何况,中间,牵连着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那个人。
知道父亲让他回国的安排后,谢翊曾经去找过一次秦垣,他没有兜圈子,直接问秦叔当年的真相。
秦垣看着谢翊漆黑的眼眸,他深深叹口气,其实,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过谢翊,一直是高昱坚持不让谢翊知道那些事情。
如果,从前是高昱要保护谢翊的单纯善良不受伤害,那么,秦垣现在不能对他说明一切的原因,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或者是心疼高昱离开时支离破碎的凄凉,或者是心疼这一年以来,谢翊平静沉默的表面下深埋的痛楚,秦垣不知道他们俩怎么
会走到最后这样的局面,可是,如果真的已经到山穷水尽,秦垣希望他们可以放手,让时间把所有的悲凉痛苦冲散,一年,两
年,五年,十年,这世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只要,不反复让它撕裂。
谢翊知道的越多,他和高昱会越难以分割,秦垣深知谢翊性格中决然,冷厉的那部分本质,那是继续自他同样痴情绝对的父亲
,如果谢翊知道真相,他会不顾一切为高昱复仇,甚至,如果他知道更早年代里高昱的遭遇,会痛恨自己对高昱做过的事情。
何必让他们,把痛苦重来一次,这两个男孩,都是他心爱的,秦垣不忍心。
秦垣斟酌了一下措辞,“你祖父和大伯,当年跟你爸爸之间有一些矛盾,嗯,是挺严重的矛盾,你爸爸跟你祖父大吵了一架,
吵的很难收拾,然后离开了谢家,然后,你祖父心脏病发作了,当时抢救了过来,但很快又发作了一次,你祖父去世了。”
谢翊一直默默的听着,秦垣继续说道:“你大伯和你父亲因为这件事情,彻底闹僵了,彼此的矛盾和怨恨,不可调解,他们,
本来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一直也不太好,现在,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水火不容。”
谢翊突然开口,他看着秦垣的眼睛,“秦叔,祖父和爸爸是因为高昱的大哥才闹到那个地步是吗?”
秦垣知道也不可能完全瞒住谢翊,他只得点了一下头。
“高昱的大哥是什么原因去世的?”谢翊继续问道。
“是交通事故。”
“高昱刚到法国来的时候,在生病,是因为他哥哥去世的打击,是吗?”
秦垣再点下头,“高昱的性格从小就很内向,唯一的亲人突然离开,所以,他,他一时接受不了。”
“这些年,爸爸在每一个渠道上敛财,要这大规模的资金,做什么?”
秦垣愣住了,“谢氏在那边有几十年的基础,根基非常雄厚,你爸爸想从你大伯手里把谢家的产业夺过来,是件,非常艰难的
事情。”
“只是为了家产吗?”谢翊依旧咄咄逼人的追问。
“算是为了家产吧,或者,也想让谢烽知道失败的痛苦。”秦垣只能把话说到这种模糊的程度,要他真的欺骗谢翊,他做不到
。
谢翊低头沉思,过了很久,他才又问道:“高昱一直不遗余力帮父亲,他是为了什么?”
“你爸爸是他的养父,高昱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你父亲的全力栽培,他,难道不应该报答养育之恩吗?”这段话,秦垣知道
自己已经说的言不由衷,确实,高昱一直在极力报答谢烨,但并不是因为这些,没有一个前途无量的设计师,会为报答养育之
恩,让自己陷到那些阴暗的泥潭中。
但谢烨,他真的,不在乎,无论是高昱还是亲生儿子,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能让他最快达成目的的工具。
秦垣觉得哀伤,谢烨在那条路上,越走越偏,也越走越远,却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谢翊走进客厅,格局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老式宅舍才有那种很高的天棚,半人高的木制墙围,见他进来,坐在沙发上的一个
男人把报纸放下。
一个年轻的男人,谢翊和他互相打量着,很英俊的长相,周身是贵公子特有的那种随意,不用猜谢翊也知道他是谁。
大他两岁的堂兄,谢炎。
舒念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马上笑着说道:“谢炎,客人到了,这是谢翊啊,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儿的。”
谢炎淡淡笑一下,总算站起身来,“谢翊,好多年不见了,要不是知道是你,街上碰到,还真认不出来了。”
谢翊的笑容温文尔雅,从小到大的严格教育,一直让他在人前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风度仪态,他对谢炎伸出手,“确
实很多年,我们都长大了,再见到你很高兴。”
两个人握一下手,谢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只有舒念一直怕场面尴尬,随便找些话题来说,谢翊都微笑着简单做答,不过,
舒念应酬的功夫确实不高,说了几句话,三个人又陷入沉默,最后还是谢炎站起身来,“谢翊,跟我到书房来,我父亲一直在
等你。”
谢翊对舒念微点一下头,抱歉离开,舒念大概不常见到谢翊这样礼数周全的人,一时倒愣了,谢炎眼光扫过舒念,“你去忙你
的”。
他说话的语气,比刚才又冷漠了几分,舒念脸上红一下白一下,最后转身离开客厅。
(五)
跟谢烽的见面,跟谢翊预想的差不多,谢烽一直没什么表情,谢翊对这个大伯父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用晚辈的礼节跟他交谈和
相处。
到最后,谢翊差不多要起身告辞了,谢烽想了想,对谢翊说道:“下午我让他们送你去墓园,既然回来了,去给你祖父扫墓和
上香,是为人子孙者应尽的本份。”
谢翊点头答应下来,谢烽又说道:“我这些天很忙,大概也没时间单独再见你了,有什么事你就跟谢炎谈吧,现在谢氏的事情
,我都陆续在交给他。”
“好的,您注意身体,如果您到时方便,我回国之前再来向您辞行。”,谢翊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楚,嗓音也非常沉
静温和。
谢烽点点头,谢翊微俯身鞠躬道别。
谢翊在国内停留的时间并不会太久,董事会加上前后的日程,最长也不过就十天。
日程安排的很满,为了一组数据跟会计师事务所提供的有分歧,他认真的研究了提供的全部报告。
谢氏业务的繁复和庞大超乎他原来的预期,基本整个东南沿海对南亚的海运贸易航线都在谢氏的控制之下,而且,明显谢氏在
把重心和资产向利润更丰厚,产业规模更大的房地产方向倾斜。
接连三天都在加班,谢炎临时安排给他的办公室就在总裁办隔壁,是间很通敞的带会客室OFFICE,谢烨毕竟掌握着谢氏百分之
三十的股份,谢翊也是谢家的二少爷,谢烽也好,谢炎也罢,表面的客气总要维持的。
谢翊揉揉额角,把杯里的咖啡喝尽,这几天,真的很疲惫,每天睡的时间都不超过五个小时,累的筋疲力尽把自己摔到床上,
晕沉沉的睡去,没有多一分力气让自己想起他。
他知道高昱在这个城市。
高昱只是离开了他,却依旧为CEDIA工作,CEDIA的幕后老板是谢烨,这几乎无人知晓。
高昱是他心底最深的那道伤痕,仍旧流着血,无法愈合,他只能逃避,不去触碰。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谢翊,你有时间吗?章程里有一项关于股东权益的,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是谢炎,谢翊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多了,谢炎竟然也没离开。
“好的,我现在过去找你方便吗?”
“嗯,你过来吧。”
他跟谢炎正在公事公办的讨论着要修改的细节,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谢翊回过头去,舒念推门走进来,看到谢翊也在,舒念愣了下,“我打扰你们工作吗?”
谢翊微笑着摇摇头,谢炎脸上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没那么不识趣。
舒念走过来,谢翊才注意,他拎着一个很大的保温盒。
舒念把保温盒放在桌子上,有些腼腆的说:“谢炎,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做了些菜送过来。”
谢炎把文件推到一边,把餐盒打开,里面分上两层,打开来就闻到香气四溢。
“嗯,不错,我都快饿扁了。”谢炎拿起旁边的筷子,就打算开动。
舒念伸手拦住他,“你去洗洗手吧,太饿了先喝些汤润润肠胃,我煲了你爱喝的丝瓜排骨汤。”
谢炎抬起头看着舒念笑,但还是站起来去了卫生间。
舒念站在桌旁,细心的把菜盒一个个打开,又盛了一碗汤,摆在旁边。
他忽然想起来谢翊在旁边,脸一下腾的红了,他低声向谢翊解释道:“谢炎吃东西很挑剔,快餐店送来的东西,他不喜欢吃,
可是,他一饿了,就会胃疼。”
谢翊依旧笑的很体谅温和,其实,舒念不需要对他解释什么的。
谢翊站起身来,“吃饭的时候谈工作容易消化不良,刚才也说的差不多了,我先告辞了。”
舒念看着他,“谢翊,你吃过晚饭了吗?”
谢翊点点头,“已经吃过了,谢谢你,我吃东西比较简单。”
舒念这个男人,并不算出众,可是,确实有种很温和平静的力量,很善良,也很真实,跟他打交道,是件不必费心思的事情。
“你喜欢吃西餐吧,他们送餐可能不合你胃口。”
谢翊微笑一下,这倒是真的,原来,舒念连这个都注意到了,这个男人果然细心体贴。
舒念的腼腆拘谨舒缓了一些,“明天如果你们还加班的话,你要是不嫌弃,我做西餐送过来。”
谢翊点头表示感谢,“那真的非常感谢。”他简洁有礼的回答。
谢翊出门的时候,谢炎正走起来,他们的对话,谢炎应该也听到了。
谢炎最后看他那一眼,眼眸幽深。
谢翊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室,才发现衣兜里没有带打火机。
再从谢炎门前经过的时候,那扇门并没有关严,能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以后不许你对别的男人那么热心。”谢炎的声音在说。
“没有,那是你弟弟啊!”,舒念忙解释道。
“是男人就不许。”虽然语气很霸道,但谢炎的声音却并没有真的恼怒。
那是情侣间打情骂俏的语气,伴随着细微的喘息。
谢翊没有觉得意外,谢炎和舒念的关系,他早看出来不是老板员工,或者养子少爷这么简单。
谢炎任性傲慢,舒念温柔谦逊,他们俩,在一起,应该也很合适吧。
别人的喜悦或哀愁,关他什么事?谢翊冷笑一下。
酸楚尖锐的感情从心底涌出,在这样陌生的地方,总以为不会有什么勾起回忆,却依旧触景伤情。
他也曾经拥有过这样平静温暖的幸福,也曾经拥有过那么温柔美好的爱人。
可那只是一个梦,他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梦早就已经醒了,梦中的热泪,已经凉透。
他继续向前走,舒念和谢炎的声音还在他背后,听到谢炎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是舒念的笑语,“谢炎,你知道哪个是盐吗?
”
谢翊一下愣住了,被极力压抑在心底的记忆,一下子冲破藩篱,涌到眼前。
那是多么久远年代的梅兹,陪在自己身边那个人,挺秀的眉心微蹙在一处,漆黑的眸子有种单纯的困扰,他抬起眼睛看他,极
少见的孩子气的神色,“谢翊,你知道哪个是盐吗?”
锅里热气腾腾的沸腾着,他把筷子里的菜喂到他嘴里,谢翊拉住他的手,笑着吻上他的唇……
(六)
飞快的离开写字楼,安东尼的车就停在广场前的空地上,这辆车安东尼留给他几天了,只是,他一直没有用过。
S城的路况并不复杂,谢翊开着车一直向西,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安东尼曾经带他来过的那家酒吧。
是家GAY BAR,安东尼做了他一年多的助理,知道他的性向。
今晚天气不好,阴郁的刮着阴冷的狂风,台风过境的前奏。
酒吧很冷清,这跟他无关,坐在高椅上把两杯Paradis一饮而尽。
酒精迅速的涌上脑子,一切都变得迟钝,包括痛苦。
乐队演奏了一首曲子之后,换成了CD。
他把目光从舞台上收回来,接过酒保递过来的酒时,发现身旁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那个男人的眼光,仍旧停留在舞台的方向。
谢翊突然被定住了,无法把目光从那个男人脸上移开。
他的头依旧侧着,长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可是,露在外面的挺秀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清秀柔和的脸颊弧度和线条,
却是那么熟悉。
熟悉到,让他一瞬间无法呼吸。
谢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酒精麻醉,出现幻觉。
他贪婪的凝视着那线条上的每一个起伏,投射出的每一个阴影,那是深深的镌刻在心底,永生不会忘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