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感觉特别凉爽的夏天在进入九月中旬之后气温徒然下降。
由于不够替换,我回到了一个礼拜没有回去的家拿衣服。
我骗父母说是参加学校社团的合宿,其实是住在城堂先生家里。
他在六月底出院。
去年在大学附设医院检查出癌细胞之后,就动了紧急手术……。
从住院手续开始,什么都是我替他办的,因为城堂先生是个怕麻烦的人。
从此,我就重复过着找理由瞒父母到他家里住一个星期,再回家住三天的日子。
记得我在上国中时曾跟父亲有过一个约定,那就是只要考上父亲指定的大学,四年内我都可以为所欲为。
就算没有城堂先生的事,为了不让父母有理由讲我,早就着手开始准备考试的科目,考上之后到现在父母果然没有管过我什么。
可能是儿子考上著名的国立大学让他们太高兴了吧?那种喜悦的态度让我觉得父母还满单纯可爱的。
"一树你回来啦?你在学校有没有天天洗澡啊?"当我在看堆积的邮件时抱着爱猫罗莉的母亲问了我一声。
"……我回来了。我在学校有好好洗澡啦!"
以日本女性的体型来说母亲算是高的。
她站起来跟有一七五公分的我视线差不多。或许是从小就学芭蕾的关系吧,我妈的站姿非常优美。
在美国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她都会用日语跟我和二叶交谈。
她当然也会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但,因为她向来主张"从国中开始一定要受日本教育",所以小时候就让我们习惯日文。
"刚好长野的良子姨妈要来我们家住,好象在晚饭前会到……""不好意思,我今天也要合宿。"
没让妈说完的我苦笑地回答。
我本来想今晚打完工之后就回家,不过听到良子姨妈要来还是先跑为妙。
上次姨妈来住的时候不停地抱怨跟她同住的媳妇,我不想再听那些牢骚了。
"是跟社团的同学吗?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啊?""因为是秘密实验所以不能说,不过妳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我下意识把声音放柔和地说。
我才没有参加什么社团呢,以不爱交际出名的我,只认识几个其它科系的女同学而已。
跟她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那样已经够了,不会对我的求学生活造成什么阻碍。
妈点了点头,轻抚着白猫柔软的毛皮。
"你开心就好,你的同学们喜不喜欢吃水果?""应该喜欢吧?家里有什么水果吗?"
"前几天有人送了非常好吃的梨子给我,就放在门边你自己去拿。"看到妈无奈般地叹息,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近她身边。
"怎么了?是不是二叶或桔梗又闯祸了?"
比我小七岁的弟弟二叶和跟他同年的表弟桔梗两个都很顽皮捣蛋。
只有一个也就算了,一下子来两个小麻烦经常让母亲忙得不可开交。
而且,从考上大学之后我就不太管那两个小子,照顾他们的责任自然落到母亲身上,看得我也有点不忍心。
"……桔梗在学校被同学打了,结果……"
"二叶该不会在校外报复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妈困扰地皱起眉心。
"是啊,对方好象被打到牙齿掉了,而且旁边还有证人……。那孩子就快考试了啊……"桔梗是我妈姐姐的儿子。因为他的父母为了事业长期在世界各地奔波,所以桔梗从五岁开始就寄住在我们家里,到现在还跟二叶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目前就读的学校是双谷学园小学部,也是我的母校。
我一不在家里看住他,他就每天闹着不想去学校,还得二叶接送上下课强迫他去才行。
"你告诉二叶了吗?告诉他要是不好好念书的话,是无法在双谷升上国中部的。""我说了,但是他坚持一定要你帮他看功课啊……这孩子真是……"为了在外面也能见面,我把打工的地方告诉了他们两个,并交代要保守秘密。
说是保守秘密,其实他们已经变成那个地方的常客了。
我打工的地方叫做"YELLOW PURPLE",老板就是桔梗的父亲。
虽然内部还没有施工完成,不过地下一、二楼已经可以使用。里面有吧台,还有可供年轻人跳舞的舞池和舞台。听说这种健康夜店在纽约满流行的。
老板锁定的客群是二十五岁前半的上班族。
目前营业的只有地下一楼,另外占地比较宽广的地下二楼部分,会在圣诞节之前开放。
我上完课之后,会到那里在店长城堂先生的带领下当酒保。
这件事我还没有让父母知道。
因为他们都不太喜欢城堂先生。
他们说城堂先生光看外表就觉得是一个危险人物,还对偶尔回来的桔梗父母劝说,不要让那种男人继续留在店里。
但是,二叶和桔梗都喜欢城堂先生,当然也就赞成我打工。
"好吧!二叶 和桔梗那里我会去跟他们说。"
"二叶好象不太喜欢那个家教,我看到他考试为止你还是帮他看一下功课吧!""……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行了吗?而且,我觉得二叶也不一定非要考进双谷不可,他现在念的美国学校不是还不错?""但是,为了桔梗的事,妈明天又得被叫到学校去了。真是拿那孩子没办法……"我看着抚额苦恼的母亲也只能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起码再过两年等我满二十岁之后,就可以代替她去应付学校了。
"我晚上会打电话给二叶,妳也别太在他面前提考试的事。""我知道。"
母亲同意地点点头。
比起母亲,那两个小弟更怕我。对我的命令绝对服从的他们,从小就什么事都找我商量。
好象他们是我一手带大的一样。
但是,现在我有比家人还要关心的对象。
去不去大学都无所谓,因为城堂先生的事已经占满我整个脑中。
城堂嵩,一个比我大了二十三岁,持有日本国籍的四十一岁男人。
在一年前他诊断出了癌细胞。
他的癌细胞扩张在肺部,已经利用手术切除了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则用放射线治疗。
城堂先生动过手术后的身体丝毫没有感觉到衰退,连医生都说实在不像一个四十岁男人该有的状况。
就算那是医生安慰的话也让我着实放下心来。
城堂先生已经没有家人了。
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就跟一个美国情人私奔,只剩他和父亲辗转在美国、香港飘泊,直到父亲过世之后才回到日本来。
"……已经快一年了。"
我在去年十二月对他告白。
告白之后也请他拥抱了我。
虽然我是他老板的外甥,又还是一个高中生,但是他让我在吧台喝酒,只要是不上补习班的日子我几乎都泡在那家夜店里,过着逃避包括照顾两个弟弟在内的生活。
他不会对我说教,他的人生在一般人的标准来看不能说是平凡,虽然我们很明显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他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是一个最容易放松自己的对象。
"放松"的心情曾几何时变成"喜欢"。
在我察觉了自己对他感情的同时,他也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
"我回来了。"
用手上的钥匙打开恋人房间的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城堂先生不太喜欢来开门,即使有人按门铃,要不是我去开门不知道会响到什么时候。
出院之后每个月还要到医院复诊一次。遇到这一天的话,他回来之后总是睡到晚上要去上班之前才起床。
城堂先生对工作相当狂热,就算身体不好也从来没有请过假,或是在上班时有任何不适的情况出现。
他完全戒烟,也减少喝酒的量,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依旧。
然而,今天才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烟味,我讶异地皱起眉头。
……他怎么抽起来了?
"城堂先生,你在睡觉吗?"
我轻敲了一下门之后打开,眼前所见的景象让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哟,不好意思来打扰了。"
这个有一阵子没看到而被我遗忘,也是抽烟的犯人。
——樱庭巧。
他全身赤裸,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巾。
他有一双像蛇一样文风不动、锐利地凝视人的眼神。身材精瘦的他筋肉却练得相当有弹性,我不禁想起初见他时身上那遍布撕裂般的伤痕,一看就知道是混过来的。
他撩拨零乱的黑发点上一根烟,胸上的刺青随着手臂的动作妖异地蠕动。他吐出一口白烟后凝视着我。
我觉得自己好象打开了一扇不该开的门。
从他的肉体上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息,即使不用刻意虚张声势,只要他人在那里就足以让四周的气氛凝结起来。
虽然这个有小窗的房间本来就略显阴暗,但还是头一次让我有如此不寒而栗的感觉。城堂先生的寝室里家具不多,除了置物柜和衣橱床铺之外就只有一张小桌子,根本没有什么装饰墙壁或窗边的物品和画框。
我给了客人一个冷笑,嘲讽似地低语:
"欢迎光临啊、樱庭先生。这里现在是全面禁烟。""难怪我找不到烟灰缸,老哥你戒烟了吗?"
我大踏步地走进室内,故意把窗户打开。
冷风一下子降低了室内的温度。
"很冷耶,别这么恶劣嘛!"
叼着香烟的樱庭先生忙不迭地穿上衬衫。
城堂先生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不久就从厨房传来水声。
他虽然交代过我别太接近樱庭先生,不过现在他即使敢对我怎么样,城堂先生也听得到我的呼救声。
我不悦地瞪着男人咬着烟头的嘴角。
"别瞪人嘛,白白浪费这一张俊脸啊、小子。"反正就算有风刮进来,他还是坚持抽到底就对了。
"托老哥之福我的腰舒服多了,他的技术还是一样的好啊!""……巧,你已经没事了吧?我要准备上班你快走吧!"是、是。樱庭先生站了起来,把剩余的烟头丢在只有半杯饮料的马克杯里。那是城堂先生专用的杯子,而且是我买给他的。
"黄的事我再跟你联络。"
"你去回绝对方,说我没打算再到香港去。"
"当酒保赚那点小钱干嘛?黄他可是爱你入骨,要是你的话……"樱庭先生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被城堂先生踢出门去了。
回到客厅的城堂先生对茫然凝视着门口的我说:
"你不是说今天要回家睡吗?"
"……我一回去我妈就叫我带梨子来,所以干脆顺便把换洗衣服拿一拿就过来了。"我虽然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但是立刻又移开视线。
从我认识他开始,即使交往之后跟他说话还是使用敬语。
这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
"我打完工之后就回去,……大概有两天不能回来,因为家里有客人。""你不用急着回来。"
虽然有点被甩的感觉,但主动提出要回家的人是我。我点点头,走进寝室把窗户关上。
我把带来的衬衫拿出来用衣架撑好后挂进衣橱里,城堂先生也开始换穿衣服准备上班。
我瞄了床上一眼。
樱庭先生怎么会那副模样地坐在床上……。
"他知道这里?"
"他自己调查出来的。"
我努力压抑想把今天出门前才刚换好的蓝色床单掀掉的冲动故意问他。
"自从店改装之后他从没来过啊,他不是自由摄影家吗?又跑到国外工作了?""我没问这么多。"
"他知道你在店改装的时候……"
"一树!"
背对着我的城堂先生粗声打断我的话尾。
"要闲聊到店里再说,我要出门了。"
等城堂先生出门后我立刻把蓝色床单拉掉,卷成一团之后丢在房间一角,枕头套也是相同待遇。
虽然我没有时间换上新的寝具,但是光想到那男的睡过这张床就觉得气闷。
"YELLOW PURPLE"位于东京都港区靠近六本木的大楼中。
店里五彩灯光交织,气氛非常年轻。
由于客层设定在二十五岁前后,所以酒的种类相当丰富,而且是以调酒为主。杯缘还会摆饰上南国风味的花朵,跟城堂先生以前经营过的酒店大异其趣。
吧台还有几个站位,就像车站前的咖啡店一样,点了饮料先付帐之后就可以自由进出。
"我想喝有葡萄柚口味的酒……"
"好啊,我用琴酒做底帮妳调一杯SPMOONY,再加上新鲜的葡萄柚切片,看起来很漂亮。""一树啊,我的怎么还没好?"
六点一开店,几个已经连续来了四天的客人就紧黏着吧台不放。
这三个女人在前几天酒商开的品酒会上一直缠着城堂先生。
在六本木数一数二老字号的高级俱乐部上班的她们,已经习惯在八点上班之前绕到我们店里来。
"波士顿姜汁汽水要放多还是少点呢?"
"用一半姜汁汽水好了,由贵没什么酒量,她都是冲着一树来的。"讨厌啦、你在胡说什么?叫由贵的女孩子随即不依地抗议起来。
我以待客用的微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我很荣幸。
不过,老实说这三个女人我都很穷于应付,应该说是讨厌吧!
明明自己没什么酒量,上次她们还一直灌城堂先生喝酒。
"我会多放一点姜汁汽水。"
我已不得多放一些酒精浓度高的酒进去,但是这么做对我来说并没有益处;况且,万一造成不好的风评就糟了。
现在的我跟高中时代只要被女同学告白就会觉得烦躁不同。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习惯跟人保持距离,但是现在的技术已经精进许多。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可以像反射动作似地微笑调制鸡尾酒让工作步调加快。除了八点和十点两段各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之外,我几乎是机械般地调制出一杯又一杯的鸡尾酒。
之前在家里跟城堂先生那种尴尬的气氛,也在工作中完全遗忘。
"一树啊,你知道酒单上有多少种类的难尾酒吗?"城堂先生先进去休息之后,原本聚集在他身边的几个女孩就围到吧台来。他规定我在没有调制好客人所点的饮料前不能聊天。
"……我喝过大概两百多种,会做的有一半左右。""你当酒保多久了?"
"从今年七月开始,这是我第一份酒保工作。"那我们不都成了你的实验品?女孩子们咯咯娇笑起来。
"也可以这么说。"
"有没有客人嫌过你调的酒难喝?"
面对客人有点恶质的问题,我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回答:
"没有,因为在我送出之前会有人在背后提醒我重做。""真的吗?"
"是啊,我们店长连背后都长眼睛,尤其对调酒的味道更是要求严苛。"这是真的。城堂先生虽然和香港黑社会有关,但表面上却是俱乐部的酒保。
无法回答客人关于酒的问题,就没有资格当一名酒保是城堂先生的口头禅。
跟他一起共事的我,一开始就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所以在他住院那段期间,我还找了一家短期的鸡尾酒学校去上课。
"每天调酒给客人喝也算是练习和累积经验,欢迎追加。"适当的谈笑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为了十二月的正式开幕,客人的口碑是相当重要的。况且,城堂先生也说过不管是什么工作,记住客人的长相都是必须的。
他对记忆客人的长相相当有一套。
东京夜未眠 三、四——藤村紫
作者:藤村紫 录入: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