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5-01

白染说:“道理就是道理,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在学样里是那样,出了社会还是那样。”

余锡裕说:“书上的大道理,出了社会就完全不适用了。不说别的,只说眼下的黄平乡,你以为大家不想过好日子,可就是阴差阳错地过不了。从前也不富,可大家到底想种什么种什么,栗子树枣子树什么都有,可现在,全都砍光了。明明不该种水稻的,硬要种。这翻船山从前多漂亮啊,现在这样子,挖得坑一道坎一道的,乡里水说坏了风水,你说是迷信,可挖了祖祖辈辈靠着的山总归是不好受吧。费了吃奶的劲才把梯田挖出来了,可总归产量上不去吧,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收了粮食,虽然多少攒下一点儿,可大部分都是要上交做战争储备的。再说了,你没在乡下生活过,不知道乡里人的心,一辈子守着自家的一小块地,比儿子姑娘还要宝贝,现在这田地也不是谁家的,总不会像自家的东西那样着紧吧,最后怎么弄得好。这种情形,你要怪谁磨洋工,你拼了命地憋劲是要支持谁?我们俩在山上没人看见,怎么做全凭自己,但也没理由做傻瓜吧。”

白染哑口无言,余锡裕的理当然是歪理,但也无法反驳。白染低着头,脸上有点红。余锡裕拍着他的肩膀,说:“只是叫你中午歇一下,怎么搞得罪大恶极一样。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余锡裕在白染肩头轻轻一推,白染就坐不稳,向后倒在地上。白染不知所措,再看余锡裕,已经闭着眼睛靠在一棵大桑树的树干上了,想一想也就跟着闭上了眼睛。他自己以为不累,但没命地干了一早上哪有不累的,一闭眼就睡着了。

他一闭上眼,余锡裕就把眼睁开了。余锡裕平常吃吃睡睡游手好闲,这时哪来的瞌睡,就一直盯着他看。最开始是越看越上火,但终究觉得此时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用眼光抚摸着面前的人。天空底下是轻盈的风,吹得远山上的枯叶一阵阵地如波浪一般的声响。背靠着的老桑树的黄叶子疏疏落落地落下来,有些轻轻飘到了白染身上,他睡得很熟,根本没有察觉,余锡裕摘下一两片,又陆续有别的落下来,余锡裕就停手不摘了。渐渐地,吹着风,又平静了下来,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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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一骨碌坐起来,看到余锡裕正悠悠闲闲地靠在树上看着自己,有些不高兴,说:“也不叫我一下,现在很晚了吧。”

余锡裕抬手看了一下,说:“哪里很晚,才两点多而已。”

白染才看到,邋遢的余锡裕竟然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忍不住多瞄了一眼,那并不当红的 17 钻 A581 式样,而是稍小一圈的,纯白表盘上没有数字,而是细致的黑线刻度,表带是黑漆皮的。那其实就是白染曾经极度向往的一块 35 钻 8120 ,还带有一个小小的日历。算算时间,这块表至少戴了五年以上,表面表带却仍然油光!亮。

余锡裕自然留意到白染的眼光,说:“你没有手表?”

白染摇了摇头,他自己家里真是穷困潦倒,哪来的手表,可余锡裕手上那么好的一块表,实在少见,说:“你该不会说,你的手表也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吧。”

余锡裕耸耸肩,说:“那倒不是,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爸给我买的。其实在乡里,手表也没什么大用,看太阳就行了。你要是喜欢,我借你玩。”

余锡裕是真的不在乎,白染却连连摇头,说:“我没那意思,你自己的手表,自己带着吧。”

白染站起来,接着割,余锡裕却越发理真气壮地犯懒,本来就睡过了两个小时,下午的成绩就更少了,一天下来,这一层都没割完。白染唉声叹气,余锡裕说:“割得挺多的了,收工回去吧。”

下山的时候,自然要顺便挑下去一些,两个就扎了两挑。白染挑上了,余锡裕说:“你先走,我自己后面再下来。”

白染很疑惑。余锡裕眨着眼睛说:“你要是想两个人一块儿下山,我也没意见。”

白染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想和他分争,挑起担子正要走,突然回头扫了一眼余锡裕的那一担,说:“哦,合着这一担算是你割的,对吧。”

余锡裕才明白,原来白染还没听到别人的闲话,那今天跟自己的别扭又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哭笑不得地说:“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个?”

白染哼的一声,转身走了。余锡裕在他背后说:“你就挑到我住的棚子边上,那里就是谷仓。”白染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好一段了,听到余锡裕在背后喊话,似乎在说:“明天你也不用带饭。”听不真切,回头看时,只见到余锡裕在背后猛挥手。

白染心里嘀咕着,这余锡裕的确是个摸不透的人,村里人对他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议论,结果竟然让他看谷仓了。一路挑过去,天都快黑了,村长还守在谷仓边上,指挥着几个人把谷子摊开晾平。看到白染过来,笑呵呵地说:“你来得还不算晚,那几个姑娘才刚回去,这会儿应该还没开始吃饭。你就跟狗子妈说一声,就说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们先吃,给我留一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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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答应着回去了,果然村长家里晚饭才刚摆上。狗子妈一看白染就说:“你中午饿到了吧,本来做好了窝头的,结果偏偏忘记给你了。”

白染去灶台上拿自己的饭盒添饭,看到自己的饭盒里两个圆圆的酱菜窝头,冒着热气,沾着饭粒,看来狗子妈已经放在蒸饭锅里回锅蒸过了。白染拿着饭盒要去坐着开吃,狗子妈却把他的饭盒抢了过去,抓起饭勺往里面压饭。白染赶紧接过来,说:“不用添了,其实两个窝头就够了。”

狗子妈叹着气说:“都要怪我,半大小伙子给我饿了一天,给狗子爸知道了,肯定得骂我。这会儿你就放心大胆地多吃点。”

白染一看自己的饭盒里堆着像小山一样,哭笑不得地说:“我真的不饿。”

狗子妈说:“快吃吧快吃吧,怎么可能不饿。”

白染的饭量本来就不大,中午的两块洋芋饼子就挺挡饱的,这时候端着满满的一个饭盒,登时压力很大,但是乡里最忌讳浪费粮食,饭都添了,不吃也要吃了。夹起一个沾满了饭粒的窝头,硬着头皮咬了一口,意外地发现那黑乎乎的东西原来非常好吃。杂合面不比精面,怎么都不可能做出白花花的颜色来,但口感其实很好,又松软又有嚼劲,不会带着发面的那一点点酸味,而且那黑乎乎的颜色并不是杂合面的本色,而是掺了切碎的酱菜的缘故,特别爽口。白染吃了两个窝头,胃口大开,紧接着连扒白饭,连饭桌上千年不变的洋芋都不那么讨厌了。

狗子妈笑起来说:“看来真是饿了。不过,我做的窝头不错吧,谁吃了都说好吃。”

白染连连点头。

狗子妈说:“那明早上多蒸几个给你们带着。”

白染想起刚才临下山时余锡裕那句模模糊糊的喊话,鬼使神差地说:“我不用了,真不用给我带。”

狗子妈说:“不带吃的怎么行呢,当心倒在山上了。”

白染说:“我干活干得本来就不算多,又不大饿,不带还省事得多。”

狗子妈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犯了大愁一样,说:“这个伢怎么这么强哟。你不带就不带吧。我也不是只蒸你一个人的,不带的话,晚上回来再吃也是一样。”

白染心里很过意不去,但就是说不出一句服软的话来,默默低了头扒饭。狗子妈猛叹了一口气,只好坐到自己的那一桌吃饭去了。

吃完了饭一出门,女孩子都叽叽喳喳地抱怨着背多么疼拉,手脱了皮拉。陈亭亭问白染:“今天白天怎么不见你。”

白染说:“我看你们人手挺多的了,就往更上面去了。”

苏姣在一边听到了,哼的一声,说:“这还要特地问他一句?他就是怕我们一群女孩子占了他的便宜,所以特地单个逃走了。”

白染还真没想到占不占便宜的事情,这时听到苏姣说起,也不反驳,低着头走自己的路。陈亭亭说:“别乱说,白染才不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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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说:“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陈亭亭知道要是一接口,肯定又会被她纠缠个没完,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不再接着说了。

还没进院子,白染又接到了警告,齐芸说大家要洗澡,所以在大家洗完之前,他不许回去。齐芸所说的大家自然是不包括白染的,他不能一个人跟七个人争,只能留在院墙外面喂蚊子了。只听到院子一阵叮叮匡匡,原来至少在今晚,齐芸的要求是很受大家欢迎的。

白染坐在黑乎乎的草丛里面,百无聊奈地等了快两小时,院子里才算安静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陈亭亭正在晾内衣,看到他进来,指指烧火台,说:“那里有烧好的热水,你也洗洗吧。”

白染正要去,突然鬼影一样的陈亭亭在对他招手,只好走近一些。陈亭亭附耳过来,小声说:“这水是苏姣帮你烧的,告诉你知道,不过你不用谢她了,她的脾气怪得很。还有,灶台旁边帮你搭好了布罩子了,你就在里面洗吧,蜡烛也还有好长一截呢,应该够的。”陈亭亭晾完衣服就去睡了。白染折腾了一阵子也自己去睡下。

第二天大家还是一块出去,村长带队。昨天下山时天已经比较黑,这时候上山才看清,原来山上稀稀落落的割过的地方没多少。白染想起余锡裕昨天说过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走到半山腰,趁众人不留意,他就一个人单独脱队向上走了。到了昨天割稻子的地方,地上还是一片狼藉,桑树下一个人四仰八叉地横躺着,是余锡裕。

白染上去用脚轻轻踢踢他,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么早。”

余锡裕打个哈欠坐起来,说:“不是你说我懒的吗,我就早点来。”

白染说:“大清早的,刚起来就又睡觉,这还不算懒吗?”

余锡裕说:“你又没来,我闭上眼睛养神,现在不是睁开了吗?”

余锡裕懒洋洋地靠着桑树坐着,没有要起来干活的意思。白染不理他,从树根下的草丛里找出昨天收好的镰刀,又开工了,说:“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偷懒?”

余锡裕说:“不是我要偷懒,是你一来就把我的工具抢走了。”

白染大怒,恨不得把镰刀扔他身上。

余锡裕说:“别别别,别当真呀。好吧,是我偷懒不想动弹行了吧。”

白染叹了一口气,说:“进度这么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割完。”

余锡裕说:“早着呢,连这边山上都没割完。别处还有不少小块的散地呢。”

白染说:“要是突然下雨怎么办。”

余锡裕说:“真是咸吃萝卜操淡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得住吗?”

白染又要生气,余锡裕赶紧又说:“你放心好了,这段时间不会下雨的,不然村长哪里还按捺得住?”

白染一边割一边想着午饭的事。早上狗子妈果然蒸好了所有人的午餐,他没有带出来,那两个大窝头现在还在碗柜里放着,不知道今天中午又会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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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也没有总坐着,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起来帮他。白染说:“算了,你的好镰刀在我手上,你还是不要勉强了。”

余锡裕说:“你真是没救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镰刀这种东西,都已经自己动手加工了,怎么可能只做一把。”一边说,他一边拿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镰刀。

白染再度险些气晕,不过有余锡裕帮忙总比没有好,就默默地接受了。余锡裕本身是非常能干的,有他帮忙,进度就快了不少,中午两个人就差不多把这一层割完而且捆扎好了。

余锡裕说:“吃了东西睡会儿再到上面去吧。”

白染说:“又是吃又是睡的。”一边说,一边瞄着余锡裕。

余锡裕又从小书包里掏出那个钢精饭盒,揭开盖子,里面竟然排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六个小窝头。白染情不自禁“咦”的一声,余锡裕很得意说:“怎么样,做得不错吧。”

白染瞪着眼睛看。

余锡裕说:“看什么看,快吃呀。”

白染就伸手拿了一个。

余锡裕说:“昨天你嫌弃洋芋饼子,今天我就捏了几个洋芋窝头。”

白染咬了一口,又“咦”了一声。

余锡裕耸耸肩说:“对呀,我在里面掺了一点酱菜。”

白染很吃惊,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吃惊了。

余锡裕说:“别那样看着我。我再聪明也不会做酱菜的。跟别人东讨一点西骗一点就有了。好吃吗?”

白染努力地嚼了几下,可是喉咙似乎完全堵住了,无法下咽,眼睛眨了几下,眼泪就刷刷地滚了下来。

如果是给自己做吃的,余锡裕是不会这么用心的,现在花了这么些心思做了几个洋芋窝头,完全是为了讨好白染。可白染吃了一口竟然就哭了出来,他瞬间就斯巴达了,嘴巴张成了“!”形,说:“你这是在哭吗?哭个什么劲呀。”

余锡裕很怕看到别人哭,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痛彻心扉的变故,没有办法排解或倾诉,长久独自憋着,尽量找点别的方式消遣,也算自我安慰,但一看到别人哭,心里积存的痛苦就很难再压抑。

偏偏白染也是攒了太多不如意,一时触动掉了眼泪,就一发不可收拾。从母亲出走开始,他就没怎么掉过眼泪,他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掉眼泪也无济于事,再者父亲受的苦比自己不知多出多少倍,自己不事生产吃父亲的用父亲的,哪里有资格哭。可是这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跟开了闸一样哗哗地流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想起离家出走的母亲,还有被单单一个剩在家中的父亲。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该有多好,父亲是个简单的人,过着简单的生活,本来别无所求,可以蹲在他自己的象牙塔里自得其乐终其一生。而自己,最好从不开始就不存在,这样在变故发生的时候就不会成为父母的累赘了。惨淡的人生,惨淡的世界,不知道何处是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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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谁没受过委屈,更何况这还是自己一眼看对的人,余锡裕深吸了几口气,呼出了胸口的烦躁,一下子就理解了眼前这个咬着窝头就莫名其妙哭得天昏地暗的男孩子,并且想要安慰一下对方,说:“你别不好意思,想哭就好好哭一会儿,谁都时不时地需要哭一哭。”

白染背过身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头埋到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余锡裕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吃自己的那一半窝头,一直吃了一大半,再也无事可做,看着白染的背影发呆,几乎睡着的时候,白染的肩膀微微一动,接着整个人转了过来。余锡裕吓了一跳,怕他看到自己在打瞌睡,很尴尬。可白染并没有抬头,垂着脸把余锡裕手上的饭盒接了过去,一口一口地,把剩下的窝头吃了。余锡裕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发红的鼻尖,有点滑稽,也着实可爱。

很明显,白染身上自尊心过剩,而且非常倔强,这时候哭过了,一定会觉得很丢脸,余锡裕也就不去逗他说话。

白染吃完了窝头,说:“你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我本来以为自己很会做饭的,结果根本不能跟你相提并论。”

余锡裕很意外,说:“你会做饭?看不出来。我会做才是情理之中的,长年累月只有自己孤家寡人的,再怎么活得不耐烦,也还是不想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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