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新来的这个几知识青年,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他一眼就看得通透明白。包括陈亭亭在内的几个女孩子一遇到他就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他高兴了就逗着她们玩玩,懒了就躲着她们。只有苏姣,对白染怀有好感,一开始是默默关注着他,但是看今天这情形,恐怕是已经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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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却是不同的。他一直缩在一个自己圈起来的困境里,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外面的世界。他没有思考过衣食住行,不会谋求表现上进,他大概是受过什么打击,陷在痛苦里无法走出来。可是如果他没有受过挫折呢?难道他就会汲汲营营吗?其实也不会。他会过得稍微快乐一些,但仍然与生活脱节。他甚至没有考虑过感情问题。对少男少女来讲,恋爱的苦乐哀愁就占了日常的一半时间了,白染却似乎与恋爱绝缘。余锡裕的种种殷勤他不是无动于衷,也许还有一点点明白,可他就是没有动心。余锡裕时常为了这样一个人沮丧,可是一边又安慰自己,至少自己跟他的距离还是越来越接近了。而且,白染显然也是对女孩子没有任何兴趣,如果能保证这一条的话,自己有一天得手也是理所当然。
他脑子里想得通达,可当下看到苏姣跟白染说说笑笑,心里还是不是滋味。不过他也不会气急败坏,白染没过来,他就放着自己过去。
陈亭亭早就看到了余锡裕,看他走过来,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原来你一直在这边打谷?”
余锡裕说:“哪儿啊,今天才开始打谷的。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不去下边割稻子?”
陈亭亭说:“割了几天了,终于可以换点别的活儿,我宁愿挑担子。”
白染再笨也早看出了陈亭亭对余锡裕颇有好感,陈亭亭跟余锡裕说话,他就转头望着别处。陈亭亭却不知道这几天以来白染跟余锡裕两人混在一起走得很近的事,也不全是为了对余锡裕的好感,而主要是不想冷场显得尴尬,对余锡裕说:“真没想到乡里还有收割机械的,我们几个见都没见过的,你就已经会操作了。”
余锡裕胡乱谦虚几句,带她过去看打谷机怎么运转的。苏姣就在一边拿起一把没人用的连枷,跟白染研究怎么个用法。陈亭亭跟余锡裕随口说了几句话,就拉着苏姣回去翻船山上继续挑谷子。
余锡裕叫住陈亭亭,说:“你们带了中饭没有?”
陈亭亭说:“当然带了的,放在那边山上了。”
余锡裕说:“那中午的时候,带过来我们一起吃吧,我蒸了几片腊肉,给你们尝一下。”
陈亭亭自然答应了。苏姣在一边听着,虽然不喜欢余锡裕,但是跟腊肉无冤无仇,就没有反对。三个人之后一趟趟地来回,挑了一个早上,也算是有不少成绩。旁人对他们三个本来就没什么期望,他们又不再急进了,所以也没怎么累着。眼看着太阳升高,山上的人都拿出中饭开始吃了。三个人最后一挑的时候,把饭盒也一起带了过来。
余锡裕的窝棚本来就在打谷场边上,几个人就干脆过去吃中饭了。陈亭亭和苏姣第一次来,看到那邋遢至极的一片狼藉,有几秒钟的傻眼。余锡裕很热情,说:“随便坐随便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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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杂七杂八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三个人各自找了勉强可以落座的地方坐了。余锡裕找来搪瓷茶缸,一人一缸水。就像他一向给白染留下的印象一样,他拿出来的家什都是好货,这几个茶缸也不例外,缸子上不是红星红旗牡丹花什么的,而是纯白地,模仿青花瓷的几抹细致花纹。
火炉子里蓄着暗火,余锡裕打开风门扇了几扇子,说:“直接把饭盒子搁上来吧,搭点热气儿。”
几个人没有异议,不揭盖子,把各自的钢精饭盒搁在了炉沿上,稍稍烤了两三分钟,才端了下来,已经热乎了。白染陈亭亭苏姣三的饭盒揭开,里面是一模一样的,每人两个窝头,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余锡裕的饭盒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里堆着五个洋芋饼,还塞着几片腊肉。
苏姣一看有些傻眼,说:“一顿午饭,你能吃掉五个洋芋饼子?”
这五个饼子是余锡裕和白染两个人的中饭,只不过白染今天自己带了中饭,这五个饼子就只有余锡裕一个人吃,就显得多得过分了。
白染脸有些热,不敢看余锡裕。
余锡裕却气定神闲地说:“大惊小怪。我一个人做一个人吃,难道每顿只做一个饼子放着。”
苏姣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余锡裕夹起腊肉,是切得厚厚的,一半瘦肉带着一半肥油,蒸得晶莹剔透,引得余下三个人食指大动。腊肉正好四片,一人一片,真正天意。余锡裕不装也须装模作样,先给陈亭亭和苏姣一人夹了一片,最后才夹给白染。他心里一阵叹息,这腊肉还是他端午的时候煞费苦心坑蒙拐骗来的,藏着舍不得吃,这几天跟白染越来越有亲近的势头,就觉得,大概不能再藏私,非把法宝祭出来不可。拳头大小的一块腊肉,他计算着切成四片,到时候分给白染三片,自己再留一片,如果白染不好意思要,自己要如何如何哄他,如何如何劝他多吃一些,如何如何让他感动。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自己的这一片只能与白染的那一片可怜巴巴地遥相呼应了。
余锡裕的惫懒之处在于,对于处物并非没有贪婪之心,得到之后却带着一些不屑。此时他有苦难言,饭盒里的厚厚的肥肥的腊肉看起来也不那么可爱了,他夹起来随随便便地往嘴里一扔,胡乱咬了几下,就正式跟这道珍肴说再会了。另外三人被他这动作吓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埋头吃自己的。要知道,时下一点猪肉有多么难得,更何况这么肥美的腊肉了,就算在家时,也不怎么有机会吃到,更不用来了黄平乡,连吃了好些天的洋芋,突然看到这么一片腊肉,真比沙漠里的旅人突然见着了绿洲还要珍贵。哪知道余锡裕吃得这么草率,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但这肉本来就余锡裕请他们的,主人自然也是怎么高兴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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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年节里,流行的做法是掐几段蒜苔配腊肉炒,现下并没有蒜苔,余锡裕也没有费那工夫,直接上锅蒸的,虽然简单,味道也着实不错。苏姣和陈亭亭都很细致地小口小口地啃,白染则是放在饭盒里没有动。连续几天,他都是跟余锡裕一块儿吃中饭的,今天没跟余锡裕讲好就和苏姣陈亭亭一起,他相当内疚。偏偏余锡裕一脸没事,并不质问他,招呼着苏姣和陈亭亭一样热络,使他有一种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一样的古怪感觉。
偷眼看看余锡裕,啃洋芋饼子啃得很起劲。陈亭亭就坐在余锡裕身边,挨得很近。作为单纯的旁观者,不得不说,这一男一女挨在一起实在很相搭配。男的潇洒又有才,女的漂亮又温柔。陈亭亭对余锡裕有好感,而余锡裕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陈亭亭,今天的腊肉,倒像是为了讨陈亭亭欢心准备的。这样登对的两个人,如果谈不上恋爱才叫咄咄怪事。
白染心里酸溜溜的,觉得最近一直跟余锡裕混在一起的自己像个大傻瓜。自己很孤独没错,跟余锡裕作伴很愉快没错,但余锡裕呢,如果有一个陈亭亭那样的绝顶好女朋友陪着岂不是好?比起友情来,爱情不是更甜美吗?他满心怨艾,却忘了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苏姣在看着自己。其实这道再简单不过,如果他宁愿要跟余锡裕作伴,那何以见得余锡裕就不是更愿意跟他作伴?
白染脸色不豫,看在余锡裕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他自然而然地以为,白染是因为什么事生了自己的气今天才故意不来找自己的。他本以为,今天开始打谷,自己就住在打谷场边上,白染要来找自己真是再容易不过。哪知道白染竟然跟两个女孩子一同出现,让他好生气闷。他暗暗叹息这孩子也太难哄了,自己明明没什么地方得罪他,一边装着没事逗他说话:“白染,你不会说你不吃肉吧。”
白染突然听到他跟自己说话,心里莫名地一阵乱跳,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想把好吃的留到最后才吃。”
苏姣“哼”的一声,说:“你就是想到最后让我们三个看着你一个人吃、馋我们,对吧?”
白染不想反驳,只摇了摇头。陈亭亭用食指戳戳苏姣的额头,说:“少胡说了,就只有你才有那些鬼心思。”
苏姣正要说话,发现余锡裕正瞪着自己,心里就有些不服,这简直是在对自己宣战了。她本来想刺刺对方,但是嘴里还咬着人家请的腊肉,只能翻个白眼。
余锡裕却在想,白染这种小动作太可爱了,如果不是有旁人在,真想把他一把抱住。现在是条件差没办法,将来如果有一天,条件能变好些,一定要把所有的鸡鸭鱼肉都留给他。正好这时候白染抬头瞄了他一眼,他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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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算是明白了,苏姣是跟自己杠上了。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但余锡裕觉得相当无聊,自己跟白染好好的,跟苏姣又有什么关系呢,明显白染对她没什么兴趣。他能看透苏姣的计划,说来简单,她紧跟着白染,同时又拉上陈亭亭,一边挡住白染,一边把自己跟陈亭亭拼成一组,偏偏这简单的计划无法打破,如果自己要接近白染,必然会撞上陈亭亭和苏姣这两个障碍,除非白染主动摆脱这两个人。然而白染却没有这样做,恐怕是不忍心拒绝苏姣的示爱。余锡裕愤然于这场不公平的战争,苏姣可以理直气状地示爱,而自己如果鲁莽行事的话,可能只有反效果。白染生性内向,最近好不容易跟他拉近了一些距离,突然又前功尽废。
余锡裕与苏姣是彼此心知肚明,白染和陈亭亭却只是隐约有所感觉,但四个人,没有一个能打破这个局面。白染一开始是对苏姣的做法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陈亭亭跟余锡裕并排坐的时候就理解了。六个女孩子——假如除去苏姣的话——都喜欢余锡裕,如果要成功,得出奇制胜。自己跟余锡裕走得近,苏姣拉着陈亭亭一起跟着自己,的确是接近余锡裕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不管是为了苏姣,还是为了陈亭亭,白染都不能拒绝,因为自从来了黄平乡,就是她们两个对自己最照顾。虽然心里异常落寞,但有了这层考虑之后,白染轻易不再跟余锡裕搭话,把交流的机会留给陈亭亭和余锡裕。
而陈亭亭,很了解苏姣的性格,表面上很好强,其实心里自然也有小女生的脆弱,作为苏姣的好朋友,不能不留在她身边支持她一下。她对于余锡裕的确是从第一面就有好感,但听说了一些事情之后,也不会有太多执念。而苏姣对于白染的追求,她听了之后有些啼笑皆非,觉得陪一陪她,也许会让场面不那么尴尬。
尽管有些错位,白染和陈亭亭都跟苏姣站在了同一阵线,余锡裕莫名其妙地只能孤军奋战。四人行,余锡裕是烦躁郁闷的一个,但一时又无计可施。
翻船山上的稻子一天下来基本上都收完了,接下来的几天里面,四个人都在一块儿打谷。余锡裕本来是抢着了最轻省的操作打谷机的活计,现在只能忍痛放弃自己的位子,把打谷机交给别人,去教剩下三个人使用连枷。这东西用起来很吃力,并且很需要技巧。剩下的几个女孩子偶尔看到他们四个在一起,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想过来加入进来,宁愿在村子下边割稻子。
三个人本来就没大干过农活,技巧和力气都完全谈不上,甩起连枷来动作又慢又不顺畅,用不了多大会儿胳膊就酸得没办法,而且效率奇差,别人打了一大片的工夫里,三个人连脚底下的一小块都没打完。
旁边的人看着都在笑,一个黑脸小伙子赵保林说:“你们几个真是斯文人,甩连枷跟做广播体操似的,哪里打得好。打不好就算了,用不着这么勉强,去割稻子也是一样的。”
如果说苏姣陈亭亭白染这三个人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是一样的倔强。听到别人的嘲笑,一点都不动摇,坚持把这个艰苦的活计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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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打谷,一边有新割下的谷子从村子下边送上来,所以堆得小山一样的稻子是越打越多。胳膊酸了还继续拼命挥动,时间久了就麻木了,动作就似乎更笨拙了。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手掌在连枷柄上磨得生疼。一天下来,苦不堪言。
打好谷子,谷壳并没有掉下来,只是把谷跟穗分开而已,也不用当时收存起来,而是摊开晒着,时不时地拿耙子翻一翻。这时就看出来公社的好处了,可以大家一块儿分工合作,如果小家小户独自干这些活,那就手忙脚乱了。这一年天气也好,天上不见雨云,可以放心地把谷子摊开。摊的地方越来越大,就找乡里的小孩子过来帮忙看守,一边把稻!挑出来。
第一天打完谷回来,拿筷子都困难。回去之后陈亭亭找出几张药膏,三个人贴上。李红英看了之后,说:“你们三个人怎么这么辛苦?”可第二天也并没有来帮忙的意思。陈亭亭把自己的一件破旧秋衣找出来剪开,第二天一早去了,先把连枷的长柄缠起来,这样手握上去就舒服了不少。胳膊一动还是疼,但动作似乎比头一天灵便了不少。
打谷晒谷持续了有六七天才算结束。大部分的谷子都上交镇上了,少部分留下,也是统一贮存,定期分粮。留下的谷子打包好了就都存在晒谷场边上的谷仓里。最后的成果就是几大个像草堆一样的谷仓。黄平乡粮食产量不高,又没有什么别的经济来源,这点粮食根本不够,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得到镇上申请拨粮,分点洋芋玉米什么的。不过这个用不着每个乡民来操心了,有的吃就吃,分不够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场打仗一样的秋收结束之后,持续的晴天也神奇地随之结束了,天气逐渐阴了下来,虽然还没有下大雨,但是这样的天气要来晒谷是绝对不可能的了。白染感叹说,农活不但要眼观天象,而且其实还是要靠运气。余锡裕说,这个还用你说,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要靠天吃饭,人定胜天什么的,那是胡扯。苏姣说,你这话还够反动的。陈亭亭说,也说不上反动不反动,老农谚都还是有道理的。
黄平乡近几年试行的是水稻油菜两季耕种,收了稻子之后,闲上个一阵子才会再栽上油菜。中间有一段整地的时间,农人也可以有几天空档稍作休息。秋收结束之后的第一个早晨,八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晚起了。大家都累得慌,没人带头起来,大家就都不起来了。最先起来的是白染,听到外面没动静,估摸着起来也没事。到外面一看,一排帐子都闭得紧紧的。白染走出去烧了洗脸水,才听到屋里有动静。“砰砰”几声门窗都关上,里面一阵折腾,女孩子们才穿好衣服出来了。
去到村长家,只剩了狗子妈一个在家,见着他们,说:“你们今天其实还可以再睡会儿的。狗子爸是早起惯了,天一亮就蹿进蹿出的,搞得我们也都没办法睡。他们几个男人先吃了早饭出去了,你们的留在桌上呢。还有那个小余,早上来问了你们两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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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早饭差不多都冷了,狗子妈过来要端去热,大家都不好意思麻烦她,各自拿了饭盒盛了绿豆稀饭夹了咸菜开吃。正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来了,狗子妈抬头一看,还是相当客气地招呼:“小余你这回来得正好,他们都起来了。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可笑的是当下的情景,细竹编的小桌,正好是八边形,八个人正好一人一边,挤得满满当当,正多了余锡裕单单一个,就算想硬塞进去也是塞不下。怪只怪余锡裕不该在这尴尬时候跑过来。一桌子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不知道是接着吃好还是不吃了收桌子比较好。
余锡裕倒不慌,不紧不慢地在旁边的大桌边上坐下来,说:“我刚在赵保贵家啃了个馒头,差点噎到,给我杯水喝喝吧。”
狗子妈就把大狗的茶缸端给他,里面是满满的老陈茶,看上去怪吓人的,余锡裕眉头不皱地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