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湖——水巷

杜爸爸不吃他这套，拿起鸡毛掸子指着他：「让不让？让不让？」

周百湖摇头。

「不让连你也一起打！」杜爸爸愤怒一吼，果然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周百湖身上抽，周百湖吃痛地跳起来，也哀号着逃了

。

于是杜仰亭、周百湖跟杜伯伯就成一直线的拚命跑着，跑了大半个村，到处都听得到杜爸爸嘶声力竭地怒吼：「臭小子

——别跑——我打死你们——！」不少人探头出来看热闹。

杜爸爸嘴里喊着他要杀人，一路喊过了派出所。

没多久，某平常游手好闲从不锻炼身体的二十五岁青年速度明显慢下来了，杜爸爸平常注重养生跟健身，虽然喘可是还

挺有力，周百湖前后看看，判断情势之后毅然决然停下来，用力往杜爸爸身上一扑。

于是周百湖哭倒在路上挨揍。

「我打你偏袒兔崽子！我打你偏袒他！」杜爸爸气得浑身发抖。

杜仰亭回头看周百湖被踩在地上打，救与不救，这是个问题。

但是他在看到爸爸下手之狠之后，判断了自己挨不住，又判断周百湖打不死，于是毅然决然地别过头跑了。

周百湖没看见杜仰亭没义气的样子，被打得苦哈哈，但心里却是甜蜜的。

杜爸爸指着杜仰亭怒吼：「杜仰亭——！回来——！」

周百湖含泪大喊：「大哥——！快跑——！」

杜仰亭这时候特别听话——听周百湖的话，他持续逃亡，只是他没跑几步，就撞上了自家娘亲。

杜妈妈抱着儿子号哭一阵：「亭亭！亭亭！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好想你啊呜呜呜！」

杜仰亭默默躲到杜妈妈身后。

杜妈妈：「哎唷我看看，都瘦了！」

杜爸爸提着鸡毛掸子过来：「瘦个屁！我看他生活逍遥自在得很！老太婆让开！让我教训他这不孝子！」

杜妈妈回过头看着杜爸爸，突然横眉竖目起来：「教训谁！教训谁！我告诉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想教训我的亭亭

！」

「你就会宠儿子！你看他都被你宠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杜妈妈抓着杜仰亭的脸左右看看：「多英俊啊！」

杜爸爸气死了：「他英俊还不是像我！我说的是他不务正业！还闹失踪！」

「我们家亭亭自然有大事要做！」杜妈妈插腰：「而且他哪里闹失踪！你不是也知道他在哪吗！」

「你你你你就这个死样子！当初他要去当兵，还要我千方百计给他弄个凉缺！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哎唷——你舍得亭亭去当兵吗！亭亭这么文弱这么纤细这么懒惰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当兵是要折腾死他吗！」

「怎么就舍不得了！他顶头两个哥哥去军营你说过什么啦？一个还是职业军人！这臭小子啊啊啊？老子我栽培他去读书

，大学读完就不继续读了，成天就赖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去找个工作——」

杜仰亭终于开口了：「唔……爸，我这不是一心想继承你的衣钵吗？」

杜爸爸一愣，眼睛突然就红了：「臭小子少以为讲点甜言蜜语就能哄老子我啊！」

在杜爸爸备受感动的时候，杜妈妈终于注意到了倒在不远处的周百湖，尖叫一声：「哎唷！那是谁！怎么倒在那一动也

不动啦！」

※

杜家神坛也是大厅中，杜仰亭正在给周百湖上药。

其实就是几个瘀青，不是非常严重，但是杜妈妈显然非常愤怒。

远处还能传来她的怒吼：「别人家的儿子你也打得下手——！」

远方有杜爸爸的哀号，这头两人倒是安静得甜蜜。

杜仰亭问他：「痛吗？」

周百湖摇摇头：「还好。」

「……我爸爸打人好痛的。」

周百湖听他这样讲心里有点乐，觉得他可爱的给他摸摸头。

杜仰亭收起药放到一旁：「等等吃过午饭就带你去香水湖吧，拍几张照交差，之后就不要再去了，你少靠近水。」

「嗯嗯，还要访问村民有关香水湖的事。」

杜仰亭看他一眼：「包子你笨哪，还有人比我熟悉香水湖的事吗？」

「也对。」他甜甜地笑开。

杜妈妈跑过来满脸歉意：「百湖啊，还好吗？还痛吗？」

周百湖乖巧地摇头：「不会痛，杜妈妈放心。」

杜妈妈点点头，顺道伸出手摸一把周百湖的脸：「哎唷百湖你好多年没回来了，我记得你高中那阵不是还常回来吗？」

周百湖有点尴尬：「呃，之后比较忙。」

「以后常回来常回来，别被他爸爸吓到了。」

周百湖连忙道不会不会，杜妈妈又捧着杜仰亭的脸哀叹她可怜的亭亭瘦了、受折腾了，要好好吃回来，就招呼两个人进

饭厅吃午饭。

饭厅里只有杜爸爸一个人，杜家哥哥姊姊这些年都到外地去了。杜爸爸威风凛凛地坐在位子上，拉不下脸跟两个人说话

。

倒是杜妈妈先问了：「那百湖你这次来几天啊？就住我们家吧？多待几天！」

「呃，不会待太久，我学校那里还有事，而且我这次来，其实主要是要研究香水湖的事。」

杜爸爸闻言立刻有兴趣地抬起头：「香水湖？」

周百湖笑着点头：「想研究一些有关香水湖的传说。」

杜爸爸拍拍胸脯：「那你问我就对了。」

「对对对，」杜妈妈点头：「他之前那些年为了那个湖忙得焦头烂额的，什么女鬼的……」

「湖心女鬼。」杜仰亭接腔。他那阵子也被那女鬼忙得焦头烂额，印象深刻。

杜妈妈爱怜地给他夹几块肉。

杜爸爸说起这个就来兴致了，放下筷子准备长篇大论：「说起那个女鬼啊，实在很厉害，那时候我……」

杜爸爸阐述着当年那场驱鬼大会，描述了三十分钟有馀，杜妈妈一旁适时给他添水。

「……现在想起来依旧很过瘾啊！」杜爸爸一放水杯，百般怀念地说。

周百湖早早就跑去拿笔记本做纪录了（即时杜仰亭频频给他投来干么做笔记的奇怪目光），这会一边写着笔记，一边问

：「杜伯伯，我小学离开大鹏村之前香水湖的事我都还算清楚，可是之后呢？之后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之后？」杜爸爸皱眉回想：「之后香水湖就没再传出什么事了啊……真的要说的话，就是那个吧……」

香水湖的香味没了。

身为一座湖，一个小村子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景观，香水湖的传说从来没有断过。在湖心女鬼之前还有无数个传说，湖

心女鬼的热潮退了之后，其实陆陆续续还是有很多口耳相传来的奇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水湖就沉默了。

它沉默着，那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香气也没了，成了一座普通又死寂的湖泊。

「所以你要去问这些年的传说，基本上都问不到了，」杜爸爸慢吞吞地夹了点青菜放进碗里：「小孩子也不上山打鬼了

。」

杜仰亭呛了一下。

午餐过后周百湖他们回杜仰亭的房间休息，周百湖还看着教授给他的资料，杜仰亭则在一旁把行李里的东西拿出来。

周百湖看资料看得出神。资料上的传说大多都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近几年的确一点痕迹都没有，连个鬼故事都没看见

，周百湖发现自己有点失望。

毕竟香水湖在他的童年中占着很大的一个份量，香水湖是他回忆童年最快乐时光的一个媒介，他总是忘不了那宁静的湖

畔，以及那点点光芒，还有湖畔旁对他笑得好开心的杜仰亭。即使后来在那里溺水，他仍然会怀念这个虽然小、却蒙着

一层传说色彩的湖泊。

「……大哥，你早就知道香水湖变这样了吗？」

杜仰亭拎起背包一抖，把塞在背包一角的香香抖出来。

「喔，我没注意过。」

香香被抖出来后僵在地面上一段时间都没动，杜仰亭戳了戳他。香香打从他们说要回大鹏村开始就很奇怪，像是想激烈

反抗，但又不得不屈服。

周百湖想想说得也是，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个地方少了故事，除非特别提起这个话题，否则香水湖只会随着它的平淡，

逐渐被人淡忘。

他总觉得那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杜仰亭把空的行李袋往角落一推，拍拍手站起来：「包子，走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回学校吗？」

「下午回去就可以了。」周百湖跟着站起来，突然满怀期待地看杜仰亭：「大哥，我回去了，那你呢？」

杜仰亭给他摸摸头：「唔……我要先平息我爸爸的怒气。」

周百湖十分善解人意：「嗯嗯，那我一有空就回来找大哥。」

「喔……有长假再来吧，」他想了想：「如果我爸爸开心了，我也能去找你。」

周百湖垂下肩膀：「那我们就是远距离恋爱了。」

杜仰亭看他一眼。

周百湖扯扯他的手，无比可怜地说：「大哥，我帮你办个MSN帐号吧，还有手机，也要去买一只……」

杜仰亭开始神游，显然对高科技产品不太有兴趣。他视线飘啊飘，突然注意到积极给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的香香，立刻

将它拎到面前：「我们要去香水湖，你去不去？」

香香激烈反抗。

周百湖很困惑：「奇怪，香香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不是饿了，」杜仰亭冷漠地把它扔到床上，拉着周百湖的手就往外走：「就是比较孬种。」

为求有效率，他们顶了个大太阳就满村子找人访问，周百湖重点找比较年长的长辈，从他们口中能听见比较多有趣的故

事，周百湖捧着笔电一边纪录，偶尔遇到几个故事比较长比较精彩，或是口音比较重的爷爷奶奶，再询问能不能录音。

太阳很大，周百湖挥汗着忙，杜仰亭就蹲在旁边发呆，路经便利超商还进去买了枝冰淇淋。

途中他们搭讪到一个小朋友，果然一提起香水湖他就露出茫然的脸，周百湖看了很感慨，摇摇头走了。

跑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杜仰亭突然拉着周百湖说要先上香水湖。

「这样照起来才清楚。」杜仰亭这样解释。

「那大哥，我们晚上的时候能再——」

「不能。」杜仰亭回过头，立刻坚定地拒绝：「不然我来帮你照，你乖乖待在家。」

周百湖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况且香水湖还是他曾经摔下去过的地方。虽然他也觉得不过就是去湖边看看，应该不会发生

什么事，可是面对杜仰亭的关心，他一向开心接受，乐得傻呼呼的。

他们两个人挥着汗爬上山，这个时候就是山里也不觉得比较凉爽，反而闷热的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穿过重重树木来到湖

边，周百湖望着眼前的香水湖，阔别多年，它没有什么改变，就连漂浮在湖面上的垃圾，也依然不多不少的存在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但是周百湖隐隐觉得这座湖变得不同了。

没有凉风，没有动静，就像杜爸爸说的，香水湖沉默很久了。

杜仰亭看他一眼，主动拿过相机帮他拍照。

周百湖仍然无法冲淡心中那股感叹，许久才拖拖拉拉的工作起来。

他们两人安静地做事，很有默契的谁都没有说话，周百湖是有种故乡改变的忧伤，杜仰亭知道他看了心里复杂，也干脆

没有吵他。

他们两人很沉默，远远地却有人大声唱歌走近。

周百湖回过头，一看见那从树木后头走出来的男人楞了楞，随后惊喜的眉开眼笑：「洪福叔！」

王洪福看着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立刻舒展眉头张开手迎上去：「这不是百湖吗！你都多久没回来了！」

王洪福当初救完溺水的周百湖之后，有一段时间成为大鹏村中人人提起都要竖起大拇指的英雄，周家为了感谢他也送了

不少东西，周百湖高中回来的那阵，也还是常去王洪福家拜访。王洪福觉得救了这小子是天注定的缘份，他觉得跟周百

湖分外投缘，还曾经幻想着如果他能有个女儿，周百湖就能当他的女婿啦。

唉可惜他没有女儿。王洪福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个遗憾。

周百湖跟他寒暄一阵，又问：「洪福叔你怎么来湖边了？」

「嗳，也不是。」说起这个，王洪福有点不好意思。他挥挥手，看见一旁的杜仰亭，眼睛睁了睁：「喔！杜小少爷！你

终于回家啦，挨打了吧？小时候就常看你被你爸爸追着跑。」王洪福呵呵笑。

杜仰亭举起白白的手臂，有点得意：「没挨打。」因为被打的是周百湖。

「太稀奇了！」王洪福啧啧两声表示自己啧啧称奇。

他拉拉筋，坐到湖边，回头看那两个年轻人：「你们怎么突然来啦？还照相？是不是想写什么部落格呀？我那小儿子天

天在写。」

「不是不是，我在做研究。」周百湖举举手上的相机。

「研究？」王洪福皱眉：「这里能做什么研究？研究水质吗？」

周百湖笑一笑，没说话。

王洪福也不在意，接着说：「不过这里是很少人上来啦，越来越少人。最近几年，几乎只有我过来了。我天天都过来。

」

「为什么？」

王洪福笑得很不好意思：「一开始，是因为我不是在这救了你吗？就觉得这湖让我特别威风，时不时都会过来晃一晃，

后来是因为那个……习惯了吧。而且这湖太少人来了，感觉它也有点寂寞。」

说起寂寞的时候，王洪福看起来有点沧桑。

他那刺刺的短发上黑白交杂，鬓角也几乎要白了，周百湖想起高中回来的时候，王洪福的老婆刚过世没多久。

王洪福说，他一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没有一个好的工作，后来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家里勉勉强强过得去，但也

就勉勉强强。

他想起他老婆总是唠叨着钱的事，唠叨着小孩学费的事，唠叨着好多好多事。

而那些抱怨听在他耳中，最后都指向了王洪福的平凡与无能。

周百湖还记得，那时候王洪福看着妻子的照片，甚是感慨地说：「说起来，我这辈子做过让她最骄傲的事，就是成了个

全村的英雄。」

但是他当了村子里的英雄，却当不了家庭的英雄。因此妻子死后他就更常来到这座湖边，想想过去，想想现在，却很少

想到未来。

渐渐地他越来越寂寞。

就像这座湖一样，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寂寞。

「我是觉得可惜，这里是个好地方，但村里的人几乎都不来了。」王洪福「嘿咻」一声站起来，背影有点无奈。

后来他们告别了王洪福回家，离开前周百湖回头又往香水湖望去一眼。

王洪福孤单的背影，香水湖的死寂。

他正觉得感伤，突然觉得香水湖动了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任何东西移动了，而是某种东西向他打招呼的样

子。

他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一路上周百湖很沉默，一直到接近杜家的时候才开口：「大哥，我在想，香香会不会想回来这里。」

「……那你要问它。」杜仰亭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周百湖一个字一个字说：「还有，包子，不要再去香水湖了……答应

我，绝对不要。」

第三十五章

晚餐的时间非常热闹。

街坊邻居听说某消失了一个月馀的杜仰亭回来了，而且被他老子追打了一个上午，纷纷乐呵呵地来给杜仰亭落井下石。

其中包括近几年发福得越来越严重的苏爸爸跟脸色发青的苏大哥。

苏爸爸笑呵呵地拉着杜仰亭的脸颊：「回来了啊，瘦了啊？」

杜仰亭看着站在苏爸爸身后火气很大的苏大哥，乖觉地不敢说话。

苏爸爸又拍拍他脸颊：「叫你去台北看看小亚的状况，看完之后人就不见啦，啊？亭亭长大了，不把伯伯的交代当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