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我跪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掌心里冰冷的温度在慢慢消失,我一定会让它消失。“这些东西怎么得来
的?”
我无法想象自己走过的路都被艾平达一一记录在房间里,每天都会仔细琢磨欣赏一番,他望着12岁的我,15岁的我,17
岁的我,个子长高了,眼神却没怎么变温顺,头发长长了,身体却没怎么变结实,他也许会自心底了然一笑,这样的顾
怜生,这样的顾怜生似乎已经陪伴他度过了空白的过去,在那些被家族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过去,在日复一日被病痛折
磨的过去,他会瞧瞧顾怜生那从烈火中铸造的模样,无论困顿还是欺蔑都无法腐蚀的坚韧,无论赞誉还是夸赏都无法取
悦的自信都让他深深迷醉,他把顾怜生身上飘逸随性的自由当作了希望,他得不到,看着也好,得不到的,能看着也好
。
“你不记得了,四年前我们在数学竞赛中见过面,”艾平达的手沿我的脸侧滑到脖颈,停在那儿,摩挲,“你在和带队
老师说话,笑的时候眉尖总喜欢轻轻一挑,嘴唇也会微微提起,我第一次见到就在奇怪,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表
情,怜生,为了能和你相遇我向学校借了名额给你,让你来到我身边。因为太了解你,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相处,我以前
伤害过你吗?从一开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意识到自己因为自私而害了你啊,如果不是我,你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好好生活,你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得到想要的
一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流泪,是我欠你的,我说不出口,你握不住的,你握不住的。”
艾平达托起我的脸,一如既往温柔地注视我,将我按在他胸口处,婴儿一般软弱平和的心跳乐章一样会令人潸然泪下。
“是我害了你,别恨我好吗?”
“我怎么能不恨,你把我的生命全毁了,全毁了,我真的太恨你,恨你,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艾平达笑得那样释然,他长声一叹,兀自望着窗外朦胧的光,旁若无人的,说的如此沉重,“握不紧的沙,放开也罢,
放开也罢。”
我不知道这样的拥抱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还能扛着忍着走多远,久到万骨枯朽海枯石烂,远到沧海桑田天涯海角,
我必须走下去,从弯折的轨道上回到我原本的生活中去,终有这样的一天,终会有。
艾平达并非死于先天遗传的心脏病。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地中海热情妩媚的蓝天和大海在第一时间从他的窗口送
去清风和暖意,他不慎失足从楼梯上摔落,像是没有睡醒的孩子在梦中打了个趔趄,走得这么乖巧而突然。
我必须感谢他生命中唯一的女性,那位在他失明后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女子给了他我所无法牺牲的爱。
他告诉我,怜悯不会产生爱情,如果会让你带着愧疚,我宁愿先放手。
如果只是这样默默看着你,也已经满足了。
我的未来有你,你的未来有我吗?
第二十章
英兰山的第一场雪降临之前,持续了整整一天的阴霾大罩子似的把怀里的万物生灵捂热乎了,不断穿梭流转的风竟有着
冬天阳光特有的,略微木讷却宽厚的温度。一点都不冷,这是一场温柔的雪。我在得意店里整理第二天的食材时,席敏
尖叫着,挥舞着红彤彤的手躲在我身后,与黄任打打闹闹,笑着,气着,手里握着一点雪,因为太少而沾染了泥土,一
会儿就化成了一滩污水。
我直起酸疼的腰,眼神中的依恋也许连自己也没有察觉,有些羡慕,他们如此无忧无虑享受着上天赐予的每一样恩惠。
我走到窗前看到路灯下夜色中,熙熙攘攘的人们在等待一场白色的盛典,纯粹而静谧。只见无数细细密密的小冰粒自天
而将,轻盈迅速在地上铺了毛茸茸的一层,我从那飘落中读出了释然和舒畅,翘首企盼了那么久终于看到了等到了。轻
叹被李和梅听去,她别有用意拍着我的肩膀,朝门口努努嘴,“嘿,钟秦,来得早啊!”
门口的男人跺跺脚,咖啡色风衣上或浅或深的褶子里躲藏着亮晶晶的冰珠,剔透圆润。他哈出一口雾白色的热气,笑出
浅浅的酒窝,“路上不好走,打滑。不是太晚吧。”
“哈哈,不晚,他们都出去玩了,就怜生老实,你快帮他把东西搬冰室里,他都冻哆嗦了。”
“也得给我一份工钱吧!”钟秦朝我挤挤眼睛,捋起袖子要大干一场用心劳作的模样,“老板娘以后可不能雇他这种只
有骨头没肌肉的干活,病殃殃的看着堵心呐。”
“嘿要不你来给我做几天活,小少爷能吃苦不?”
“我什么都吃不挑。”钟秦把一箱冻里脊搬到冷藏室,说道,“老板娘还有没有热茶给我留点。”
“这钱可是算怜生那儿了。”说着李和梅赶快出去沏茶,这场雪给她带来了好心情,一条艳红色的围巾衬得她苍白的脸
上涨满了看似幸福的红晕。
“路上去哪儿了?”
钟秦关好闸门,说道,“没去哪儿,在学校耽搁了。崔晓凉吵着闹着不让我来接你。”
“你什么时候和她分手。”
“由她决定。”钟秦搓搓手合在嘴边哈气,“还得有段时间吧,说实话我有点烦了。”
“家里没说什么?”
“让他们说去吧,反正知道我最终是会分手的。就这么玩玩,他们都知道。”钟秦靠着走廊的墙壁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番
,伸手摸摸我的脸,笑道,“明天的见面,准备好了吗?”
“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呢,事实已经是这样了。”钟秦的手小蛇一样沿着我的领口溜了进去,贴着温度适宜的皮肤,双肩
软软塌下来,“亡羊补牢吧,看看我这块石头能不能把缺口封起来。”
“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说什么都徒劳,这一次是没有任何退路的见面,你别小觑低估了自己,林轩这个人呐,最大的
优点是坦率,最大的缺点也是坦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预感,他会是我最后的敌人。”
“情敌吗?”
钟秦抽出手,在李和梅从厨房走出来时转身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望着装样满不在乎和别人插科打诨的背影,心里也说了
一句,你也很坦率呢,钟秦。
晚上关门时,雪已经大了起来,我站在街道中央望着天极处旋转飘扬的碎片,重重叹口气,埋头融入夜色之中。
一个星期前,还在国外的林轩提出来要和我见面时,心里那股恐惧和憎恨到现在已经消失殆尽。我的思维变得绵善而随
意仿佛在一瞬间所有事情都不再那么重要,无论那些我看不到的争斗还是蠢蠢欲动的阴谋都让我失去了兴趣和紧张的能
力。
明天,就是一切仍在继续的证明。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了,那么就理直气壮走下去,在这里认输,我们还缺乏一个理所应当的借口。
这一次,让我来保护你们。
当我带着献祭的觉悟真正走近林轩后才开始成熟起来,这迟来的成熟让我们付出了倔强任性的代价,跌跌撞撞也好,磕
磕绊绊也好,我该懂得怎么把他们放在心上了,为了保护他们,我愿意在这条岔道上走到尽头。
远方的山被莹白所覆盖,继而,整个天地一片苍茫。
12月23日早上九点,我帮郝强整理好期末试卷后就该准备去和林轩见面了,走之前,郝强叫我留在办公室看他抽烟出神
,末了,他思虑再三说道,“和林轩在一起会很有成就感。”
“……你爱慕他?”
郝强一怔一愣,笑起来左躲右闪,“可人家不要,他只喜欢独一无二的人。”
“譬如呢?”
“说那么明白我就该因为泄露机密被斩首了,你快去吧!他可是专程跑回来的。”郝强苦笑一下,“他也是个独一无二
的宝!”
耸耸肩不置可否,从容离开他的办公室。
林轩黑色的轿车就停在我们宿舍楼口,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车,这是一种无言的威慑,虽然来得这么屈辱。其实自从运
动会完了之后我日子走得很顺畅,有时与贺明撞面,先逃的反而是他们。这学校认识林轩的人很多,上回在游乐园,那
些经常出席交际舞会的某些人将所见所闻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渐渐认为林轩和我关系不一般了,顾怜生不能那么欺负
了。钟秦的用心,直到收到成效后我才明白。有些巧妙,却很自然。他暗地里把林轩拿来用了一把却没有损失什么。
车内幽暗,我已经习惯快速寻找林轩的眼睛,他脸上完全是一个身在高位拥有优越控制权的胜利者才会有的笑容,就因
为纯粹才令人不舒服。
“……林先生晒黑了。”我不再像之前一样装着满满的心思和他说话,犯不着了。“哥伦比亚的阳光很热情呢。”
“想去尝试一下?”
“差旅费是您给我报销吧。”
“你脑子这才变正常了。”
“如果这是夸奖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林轩倾过身抓住我的手腕,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前敢骂我的顾怜生,你满脑子算计的样子很欠虐。”
我笑得莽撞,仿佛回归了进校之时那个充满无产阶级稚嫩无畏精神的顾怜生,管它世外风雨那么多,只要我这一楼固如
磐石就好。
不过,谁说我现在就没在算计呢?
走一步且看一步吧。
大概一个半小时我们到了和浦镇上,积雪使得路不那么好走,镇上挨家挨户挂起了红棉灯笼,那一朵朵,一簇簇的红色
让人莫名欣慰快乐。快过年了吧,我有些想念家里没什么口福的大花猫和迫近年关悬挂在各家窗外的腊肠,邻里之间乌
七八糟的吵闹和忙碌充满了生活最本真的味道,庸碌的,充实的味道。
“想家了?”
“我过年不回去。”
“意思说没什么事儿干了?”
“您有什么安排?”我收回黏附在那洋溢着祥和气氛人群身上的眼神,问正双目炯然看着我的林轩,“除了陪练我不大
行,别的应该没问题。”
林轩开门下车回眼点头,“那么说定了。”
我们没有先去庄园而是走进了镇政府宾馆,一座4层高的小楼,蓝色的玻璃被时间和沙尘磨去了光彩显得破旧简陋,前
台接待的小姑娘正在摆弄手机,见到赤青爱理不理鼻子里哼哼道,“一天100,中午退房,没有早餐。标准间。”
林轩先一步踩着有点油污发黄的地毯走上楼,我路过赤青身边时,问,“为什么不开个三人间,也能打牌斗地主了。”
3楼靠里院的房间因为太久没人住不通风缺少阳光照晒,有点濡湿发霉。林轩走进屋第一件事情把窗户大敞开,第二件
事开空调,第三件事开电脑。
“那天你把他们所有的对话都看清楚了?”
“……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他所指什么,并且电脑上正在重放那日艾平达李江国见面时的录像资料。
“他说了什么?”录像停在那场会面即将结束之前,李江国拿起电话,简短迅速地说了四个字后画面结束。
“毁尸灭迹。”
“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林轩坐在我面前,屁股底下的白色床单上有一滩没有洗干净的血渍,是谁欢爱留下的证据。
“应该是艾平达的药,那瓶假药。如果拿这个要收拾李江鹏就很容易了,是叫人赶快把假药毁掉。”
“你知不知道最想把药毁掉的是谁?”
“禾嘉禾。”
事情败露之后我才得知,艾平达其实早就发觉自己的药被人调换了,是李江鹏直接干的无疑,原本用来治疗心脏病的药
被换成了安定。不,是深度安眠药。在艾平达第一次醉酒之后钟秦就发现了这之间的蹊跷:艾平达明明知道自己喝了酒
如果不及时吃药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也忍着,因为那药瓶里装的是安眠药,为了不使自己已得知真相的事情暴露他一直忍
着。
李江鹏知道艾平达每日晚上有服用安定和药的习惯,他精神衰弱常年失眠,但在一定时期内艾平达发现自己的视力没有
持续下降便起了疑心。他原本的药对视力伤害非常大。
他想着也许将来可以拿这件事情来说明和李江国合作的诚意:他可以就此放过李江鹏。
可为了我,他放弃了。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绝对。我们还有办法挽救这看似已败的局势。
没错,李江国以为李江鹏只是把艾平达的药换成了普通安定,但,事实上,却是深度安眠药,极具副作用对脑部损伤非
常大。是禾嘉禾,他不仅唆使李江鹏去冒风险,并且背地里瞒着这对父子第二次调换了药,他想害死艾平达并且嫁祸直
接实施者李江鹏。
所以当前,最想毁灭证据的人是禾嘉禾。他唯恐自己阴险的手脚被李江国发现而导致他们现在的合作破裂甚至反目。
“打一开始艾平达就不可能跟我在一条线上,我们之间只有永恒的对立。”林轩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他们家老头一
直不肯把中东那片地方让给我,我的军火买卖不好做。他不行了,我不动手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归西,艾平达一直装模作
样很健康,连从美国的安诺德雷公司也得不到一点他的健康纪录,他自始至终只从实验室拿走一瓶药。他可真能忍。这
么长时间竟然能一次也不去检查身体状况。一开始就盘算好了不能让我知道什么。你知道他是怎么暴露自己的?”
“……与我脱不了干系。”
林轩一笑,仰靠在床头上,指挥我把窗户关了,说,“你和他来真的?”
“是真的。”心里还是微微的痛,无法拒绝的,烙印般的痛。
“一提你他心绪波动就太大,看出来了。不过——我还需要一些证实,他自觉给我看了。”
“无计可施了。”我不愿再回想过去发生的细枝末节,一点一点零星的碎片拼接成的却是如此沉重的牺牲。“我是他的
弱点,林先生早就看出来了不是么。”
“他那么明着跟我争抢还是头一回,他想要的一定是珍品,用不着我亲自甄别。顾怜生——”林轩嗤笑一声,却没有任
何嘲弄的意思,“还是我抢到手了。”
“如您所愿。”
既然在林轩面前藏掖都不是上策,那么干脆把自己全部袒露一丝一毫也不隐瞒给他看。我这么容易便向他屈服了,没有
一点曲折和钩斗,仅仅是在短暂的交谈中我已经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从此以后我会站在他身后接受庇佑保护和差遣
驱用,我甘心这么做,为了一直默默爱护我的他们,我甘心。
我听从林轩的吩咐走到床边,他直起身子双手捧住我的脸,拉近了,轻轻一个触吻便结束了无形的合约,“这是奖赏。
”
“谢谢。”我摸摸唇角,认真评价道,“很香。”
中午回到庄园,我并没有料到一去就看到了面色土灰的禾嘉禾。不大的厅室并不庄重,林轩一进门就和颜悦色冲禾嘉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