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将近,各国的外围赛选手已经陆续的到达。
异国他乡,相熟的棋手之间,往往比以往联络的更为紧密。大家经常结伴而游,去看看这新奇的热带城市。
当然,这些人里,惯例是不包括李秀哉的。
人人都知道,李秀哉更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默默的研究棋局。于是,也就没有人那么不识趣的上门去打扰。
只是,这一次,大家的惯例以为,并不是那么的准确。
李秀哉是在埋头于棋局没错,却不是在一个人默默的打谱。年轻一代的韩国第一人,李诚熏同学正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正在对局。
这只是一场练习棋。但,即使是如此,李秀哉依然是再三的长考
下出来的棋,自然也是滴水不漏。
李诚熏忍不住有些小小的焦燥了。他微微抬头,偷偷看向棋枰对面的人。
不论什么时候,那人都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不动声色,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对局势可有悲观乐观。
这,就是神佛与魔鬼的区别吗?
被称为“盘上魔鬼”的李诚熏有些不着边际的猜想着。
然后,突然又想起,传说在遥远的中国棋院,有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完全不着调,一天摆棋不超过一小时,却有着令人垂涎的天赋。
和那个魔鬼比起来,眼前这位,每天可以一动不动的摆棋八个小时的,几乎可以成为妖怪吧?
也许真的是妖怪也说不定!
李诚熏暗暗思忖,自己进入道场的时候,他就在电视里下棋了。
就是这个面孔,这幅姿势。
及至如今,自己已经可以和他作为对手了,他却似乎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那……。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李诚熏一惊,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有些错愕的看着,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眼前一板一眼的人,拿起了手机,看了下屏幕,几不可查的微笑了一下。
然后,向李诚熏做了个道歉的手势,略略侧过身体,开始接电话。
想也知道是谁的,李诚熏在内心撇撇嘴,异常不爽的偷偷瞄着垂眸接电话的人看。
“是吗?夏子常赢了……”
奇怪,居然猜错了吗?李诚熏有些惊讶,不再掩饰,直直抬起头来。
“啊,如果不是站在国家的立场的话,我对于这个结果当然是很高兴的。”李秀哉微微抿起嘴,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漾了出来。
是在说……啊,对了,明基走的时候和自己说过的那个商业赛,叫什么来着?苍山洱海杯?
这么说来……。
明基真可怜,居然输给了那个家伙。
这样想着,李诚熏的内心,越发的不爽,耳边偏偏又响起李秀哉极低,却极诚恳的话语。
“夏子常他很不容易,他拼得很辛苦……”
没有天分的话,怎么样努力也只是徒劳吧?
“啊,不,我不认为他这些年来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论是为人还是棋艺。”
那就是一如既往的烂咯?
“他的棋一向是厚重的,优点比缺点多。只是这两年来他的心理状况越来越好了。也许这是他取胜的关键吧!”
真的吗?您不会太客气了吧?
就这样,在李秀哉认真而温和的回答和李诚熏激烈尖刻的腹诽中,短短的电话结束了。
挂了电话的李秀哉,淡淡看着手机,没有继续手谈的意思。李诚熏也就没有催他,只是心里有些闷闷的。
几分钟后,电话铃再次响起。
这次的铃声,和上次的不同,是一位异国的女歌手的歌声。温柔而有质感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忧伤。
李秀哉的眼睛,却因着这歌声,闪现出了不一样的光彩。他接了起来,几乎带点急躁的样子。
这一次,电话那端,自然是那个刚刚拿了苍山洱海杯的幸运儿。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廊走去。
一边走,一边压低着声音回答着。
“那么,你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到研修院了?”
“……”
“嗯,我刚刚得到消息,棋谱,带来了吗?”
“……”
“我要的是牛肉干,不是灯影牛肉,那个太油腻!”
“……”
“决赛相遇?虽然很期待,不过,你还是先以进入三星杯的本赛作为奋斗目标比较不容易失望……”
“……”
分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还要作出一副机密的姿态来,分明是诱惑着他把耳朵伸长作兔子状三八的探听。李诚熏的内心,越发的郁闷。
他嘟着嘴,已经做好了撤离的准备。
眼前这盘棋,才在序盘阶段,一个小时之内,无论如何不可能有结果的。
然而,出乎预料,李秀哉接完电话却立刻转向了棋盘。
仔细观察后,他认真的落下了自己的回应,丝毫没有提起结束的意思。
李诚熏有些不太明白,不过他很聪明的没有开口,认真尽职的开始对局。
门突然被拉开了,正在对局的两个人齐齐望向门口。
正在门口的那个人显然没有预计到现在这个场面,一时有点发怔。他就这样,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发傻,踌躇着不知是该走进来还是退出去。
第19章:习惯
秀哉咳嗽了一声,冲门口的人点了点头。
分明是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知为何却给人感觉瞬间柔和的错觉。仿佛是核桃的外壳被剥去,留下了柔软的内在。
李诚熏撇撇嘴,用眼角的寒光瞪了一眼正在门口冒傻气的夏子常,手恨恨然拍向棋枰。
“啪”的一声落子,他全面引发了劫争。
李秀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仔细的打量着局势,慎重的思考着,迟迟无法落子。
回过神来的夏子常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丢到墙角,大大咧咧的走到棋盘边走到了李秀哉的身边。
李秀哉没有抬头,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好空出了合适的空间。
夏子常微微一笑,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然后,冲门口招了招手。
李诚熏心下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扭头。
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些怯生生的样子。
他垂着头,微微红着脸,慢慢蹭到大马金刀的夏子常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李诚熏感觉到了一种深刻的失望。他抬起头来,似乎想问点什么。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对局中去。
一时之间,房间又静了下来,只有落子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个最后进来的少年,一直细细的看着两人对局,不时低声和夏子常耳语两句。
他的声音极低,旁边的人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夏子常摇着扇子仔细的听,眼睛牢牢的盯着棋枰。有时候点点头,更多时候则是笑着摇头。
李诚熏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抬眼狠狠的瞪了一眼窃窃私语的两人。
“刷”的一下,少年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几乎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块地毯,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夏子常也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停止了说话。
还好,李秀哉手中的云子适时落了下来,打破了室内的尴尬。李诚熏重新扭头冲进了黑白的世界,不复刚才的怒发冲冠。
于是,室内,回复了死水般的静谧。
乱战中,李诚熏的白棋局面渐渐占优。
黑棋虽然应对坚决,却渐渐有左支右挡,力不从心之状。
可以,拿下吧?
李诚熏在内心暗暗思忖,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对手——理所当然,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轻轻叹一口气,失望,却又有着隐秘的欢喜。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的注视下,李秀哉,突然在战场正中,落下了极无理的一子。
那里,分明没有目。
简直,就像是要放纵对手去破空一样。
是,缓手吗?李诚熏狐疑的盯着棋枰,计算着。
一直安静的坐在一旁的夏子常却突然振奋起来。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直直的盯着棋盘,眼睛里闪着异常灼热的光。
身体紧绷的如同一张拉开的弓,他就那样细细的看着。
然后,默默的微笑了。
李诚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思量了再三,最终,他中规中矩的应了一跳,让对方任何可能的中央冲击无法成立。
于是,黑棋下面的三手,让李诚熏终身难忘——
一觑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两手毫不留情地分断。
顿时之间,白棋彷佛遭遇了车祸现场!
这并不是存在于教科书上的规范手段。然而,有前一手的觑子声援,再加中央另一块白棋死活的牵制——
李秀哉森冷的撒手锏,已然亮了出来!
李诚熏的白棋竭力腾挪,企图将黑棋的一块棋牵扯进来,形成乱战。
但,黑子冷静作眼,白棋两块棋必死其一。
至此,白子序盘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中腹惨遭洗劫。
但同样,黑子的实地却也不足。
至此,局面进入细棋阶段。
就这样,进入了如同慢镜头一般的官子阶段。
长考,长考,还是长考。
这缓慢的过程让李诚熏几乎发疯。他的战斗力,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秀哉以一种朴素却精确的方式,杜绝了他拼命的每一个机会。
李诚熏,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这里,奉陪着官子之神,慢慢收官。
这只是一局练习棋,但是因为采取的是东洋证券杯决赛用时规则,两人从早晨八点一直下到现在——已经是六个小时过去了,而且依然没有什么可以结束的迹象。
从最初的最初,李秀哉就保持了不动如山的姿态,一直到现在。
只是,细细看时,你会发现,他落子时的手,微微在抖。
带着一些难言的心情,李诚熏看向棋枰对面那人——
疲惫不堪,却依然坐得笔直。
明明,落子时都已经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目光却坚定依旧,湛然有神。
而棋盘边观棋的那个,身体微微前倾,神态隐隐焦虑,姿势却一样的严正毫不动摇。
然后,李诚熏就突然明白了:
无论要下多少个小时,无论棋局多么痛苦纠缠。
这两个人,谁都不会喊停。
即使,这只是一盘练习棋。和荣誉、和国家通通无关。
即使如此,这是围棋,这是弈道。
因此,这两人认真而严肃的对待,像任何一场大赛一样认真对待。
真是,令人厌恶的单纯和纯粹!
李诚熏的手,在桌面下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用力的握紧,青筋直冒!
然后,复又慢慢松开。
当手心终于打开的时候,他开口,以一种刻意轻快的口吻:
“诶?居然还是拖到了官子阶段,目前的我,还没有什么信心,在这个阶段可以战胜前辈。再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认输吧!”
话音刚刚落地,就看见对方骤然放松,猛得朝后倒去。
李诚熏一惊,几乎以为他会晕倒。
然而没有,他只是重重的靠在椅背上,右手习惯性的向右前方伸出。
这个动作,在以往的对局中,李诚熏常常看到他作。
只是这一次,他突然明白它的含义。
在右手边,适时的出现了一杯温热的牛奶。
李秀哉微微皱着眉头,以一种吃苦药的痛苦神态,一口一口的抿着。
一边的夏子常,刻意的将视线放在了棋枰之上,不去看他。
第20章:新人
夏子常扭过头去,笑着看向身边的少年,问他:““如何?可见识了大棋士的手段?”
少年一时之间却没有时间理会他,只是忙着埋头从随身的包里使劲的掏呀掏。
满屋子的人,连李秀哉都好奇的盯了过来。
少年却毫不在意,只管埋头于自己的大计。
两分钟后,他终于掏出了目标物——装帧精美的笔记本和圆珠笔一支,满脸通红的走上前来:
……
……
“李秀哉九段,您是我的偶像之一,请给我签个名好吗?”一本正经的面孔口吻,结结巴巴的韩语。
……
……
一秒钟的冷场——
李诚熏当场绝倒!
夏子常以袖掩面,几乎想当场杀人灭口
连一向面瘫的李秀哉都微微一愕,然后,几乎微笑了。
饶有兴味的瞄了夏子常一眼,不出所料,夏子常的脸上写满了“家门不幸,丢人现眼,生不如死”之类的字,几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李秀哉兴致勃勃的接过本子,签上了名字,甚至还好心情的写上了加油努力奋斗之类祝福词。
然后,带着些刻意的坏心眼,他问那孩子:“那你的偶像之二,是谁呢?”
“罗卿郁六段大哥!”孩子的眼睛里像有无数的星星在闪,又像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真是……
年轻啊!
李秀哉有半晌无语。
然后,他很努力的想,自己和罗卿郁六段的棋风或者作人风格,到底有什么相同或者相似的地方呢?
理所当然,不得其解。于是他微笑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是最强的!”
理所当然直截了当的回答,听起来几乎像是信仰一般。
李秀哉错愕,条件反射一样的去看夏子常的脸色。
一个瞬间,一贯微笑着的平和的脸上现出了微微的黯然,淡淡的不甘。
只是,一切的负面情绪也只有一个瞬间挣扎。
然后,他自失的一笑。
再抬头,依旧是斗志昂扬信心满满。
他微笑着回看着秀哉,那眼神,有着很多只有两个人才懂的东西。
秀哉心头一紧,然后移开了眼睛。
那一个瞬间,在心疼之前涌上心头的,居然是敬佩。
心思浮动间,夏子常已经走上前去。他拍着少年的肩膀,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你来前答应我什么了?好歹矜持一下好吧?”
少年拿到了心目中向往已久的签名,正在满心欢喜,并不把这小小的责怪放在心上。
他撒娇一样叫了声:“常哥~~”
夏子常于是满脸无奈,推着少年上前来,对对局的两人笑道:
“介绍一下,陈同宇,应该是朴世承的对手,还请多指教。”
看着对方那张过于年幼的脸,李诚熏心下一愣,试探的问:“这是,贵国最小的参赛者吗?”
夏子常笑着点头:“是,十二岁,刚入段呢!别小看他,刚在西南王赛砍掉小王得了冠军的……”
少年红着脸躲在夏子常身后,听他介绍自己的丰功伟绩。
两位李九段则相顾骇然,暗暗心惊。
同一时间,分配给中国棋手居住的某个院落里。
曾弦翔正撅着嘴,从行李包里摔摔打打的拿东西,心不甘情不愿的收拾着屋子。
一边的桌子上,罗卿郁正盘腿坐在一堆苹果中间,吃相难看。
“……为什么是你在我房间里????”
视若无睹三分钟后,曾弦翔终于被满地的苹果核搞到崩溃,他冲着师兄吼了起来。
罗卿郁掏掏耳朵,漫不经心的回答:“那是因为小王一个人出去玩去了,没叫你我啊!”
“为什么你要在我房间?!!”
“因为常哥去找李九段玩去了,我们那房间还没整理。”
想了又想,曾弦翔最终决定不和自己的心情过不去,他转变立场,开始抱怨某个不在现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