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看了药方,默然无语,心头的暴躁愈发强烈,见人打人见物摔物,寝宫里的侍人除了落月和昭华,都挨了打,其中
有一个体弱的宫奴甚至伤重至死。
昭华伺候他更衣时,忽然说了一句:“陛下去向太后道歉吧。”
“你说什么?”文康转身瞪着他,一双鹰目燃着可怕的怒火。
昭华仍是面无表情,平静地说:“我说请陛下去向太后请求原谅,忏悔自己的行为,安慰太后受伤的心。”
文康拧着他的脸正对自己,狠狠地道:“你好大胆子,你的意思是朕做错了什么?”
昭华眼睛澄澈明亮,毫无畏惧胆怯,直视着暴戾的君王,道:“陛下做了什么,心里很清楚,有没有错,自有分辩,何
必自欺欺人?”
“敢说朕有错,你反了。”文康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怒吼:“来人,把他吊起来,拿绳子鞭子,把这胆大妄为的奴才打
烂了。”
登时侍立阶下的侍卫上前,捆住昭华的手脚,把他吊起来。然后拿着鞭子等着文康下令。
文康却没有下令,走到昭华跟前,抬起他的下巴,眼光锐利如刀,声音冰得象冰:“你敢这么说,胆子不小。”
“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对你说这些。”
“打。”文康吐出冰冷的一个字。
立即有宫监上前挥动鞭子。
背上又是熟悉的火辣辣的疼痛,昭华咬紧牙关,眼睛仍然无畏地直视文康。、
“停。”
掌刑的人住了手,疑惑地看着文康,才打了两下就喊停,什么意思。
文康若有所思地望着昭华,回想他说的话,意识到他是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两个人目光相对,就这么对视着。
“还敢不敢这么说了?”
“陛下,没有时间了。”昭华只说了这么一句。
文康盯着他,没有说话,竟一言不发地转到榻上躺下,闭上眼养神。周围侍立人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晚膳时间到了,文康没胃口,仍是躺在榻上不动。
忽然甘泉宫的总管太监匆忙赶来,跪在阶下禀告:“陛下……”
文康心里一紧,又惊又怕,几乎不敢听他说什么。
“陛下,虹姑请您过去。”
心又跌回原处,文康松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停了脚步,道:“把他放下来。”
侍从们把吊在廊下的昭华放了下来。
“走。”文康没有看他,只说一个字。
昭华轻揉酸痛的肩臂,赶紧快步跟上。
到了甘泉宫,虹姑、翡翠众宫女的脸上又焦急又哀伤,文康上前一看,太后的眼神有些散了,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文康跪在太后榻前,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说:“母亲,母亲……”
太后似乎听到了,眼珠转向他,盈着一滴泪。
文康又盯着她的眼睛,轻轻说:“母亲,对不起,您原谅儿子,儿子以后会孝顺您。”
身后的昭华上前一步,跪在文康身边,抓住太后另一只手:“姑母,您听到了吗?”
太后神情似悲似喜,有欣慰又有担忧,哀伤地看着他,似有所求。文康近前,贴近母后的耳朵,用只有太后能听到的声
音说:“我会保护他。”
太后又用乞谅的眼神看向昭华。
昭华明白她在乞求什么,只觉得心里被看不见的利刃硬生生地扎了下去,搅得五脏六腑都疼痛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太后
得不到他的回答眼神愈发黯淡,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勉强道:“我……不会伤害他的。”
第40章:举丧
太后听了,似是满意地叹口气,紧紧拉着他们的手,把他们的手合在一起,再次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合上了眼睛。
侍立在一旁的御医探了呼吸,然后跪禀:“请皇上节哀,太后已经归天了。”
文康仿佛没听见,眼珠不动不动地盯着床上太后的面孔,不说话也不起身。
太后的病拖了近两个月,内府大臣们早已做好了准备,该用的东西都是齐全的,棺木仪仗器具幡杠等等,一样不缺,诏
书谥号都已拟好,只等这一刻到来,所有事情有条不紊地展开,忙而不乱。
文康在床前跪了一夜,不饮不食,也不说话,没人敢劝。虹姑毕竟从小看着他长大,虽恨他恨得咬牙,心里却还是疼他
,知道他性急暴躁,常乱发脾气打骂侍人,可是真伤心时却又憋在心里闷不吭声,现在见他这样又怕闷出个好歹,于是
拿眼看向昭华,意思是只有你能劝他。昭华装没看见,也不理他,只听凭他这样。
小殓时发现太后颈上挂着一个枫叶形的玉坠,上面刻着一个“云”字。文康脸色一寒,想把玉坠拽走,昭华按住他的手
,乞求地望着他,眼神悲哀凄楚,让他无法再下手,寒着脸犹豫再三,最后只得将这玉坠做为随葬品入棺。
同时入棺的随葬品还有一叠信件,也是太后遗命要随葬的。
文康翻了翻,发现都是慕容云枫写给太后的,没有什么情词爱语,只是安慰、劝导,劝她好好相夫教子,侍奉夫君,做
一个好皇后。
文康非常不解,问落月:“那慕容云枫居然劝母后安份守已做个好妻子,好好侍奉丈夫,不是他勾引母后,破坏母后与
先皇的感情吗?看信中意思,好象母后婚后郁郁不欢,怎么会这样?父皇不是对她极好吗?”
落月答道:“陛下,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事实。您认为慕容云枫勾引太后,其实恰恰相反,慕容云枫多次劝太后好
好和先皇过日子,不要再想他,是太后勾……是太后主动去就他的。”
文康不敢置信。
“您眼中看到的先皇和太后夫妻恩爱,也是假相,他们在你面前摆出这副样子,实际上则是相敬如冰,没有一点温情,
自太后生下陛下之后,先皇再也没有和她在一起过,让她守了多年活寡。”
文康惊道:“怎么会这样?”
“因为先皇……”落月似是在心里挣扎,又似是回忆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说得很艰难,“先皇心里有别人,所以有了
子嗣后,先皇没有和后宫任何女人在一起过。太后当年确实想谨守妇道,斩断过去,做个好妻子,也曾百般讨他欢心,
奈何先皇冷如冰霜,拒人千里。太后绝望之下,转而又欲与慕容云枫旧情复燃,慕容云枫拗不过她,不忍拒绝,结果两
人在一起又……”
落月停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又说:“先皇心里有愧,所以也没深究,可是他们两个做得太过,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
,先皇受不了,才一气之下把太后带回国,慕容云枫怕了,去找他商谈,想求他不要伤害太后,对她好些,结果起了争
执动了手误伤先皇肩臂……”
“原来,当年的真相是这样……”文康呆住了。
“当时陛下年纪还小,自是不知道,而且先皇与太后都深爱陛下,又怎么会在您面前表露夫妻不和。”
“这些苦衷,母后从来没对朕说过。”
“太后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怎么可能去打击先皇在您心里的形象,又怎么可能亲手揭穿费心营造的恩爱假相,让你心
里难过呢。这种不光彩的事,就算说了您也未必体谅,白白心里不痛快。”落月说着叹了口气。“陛下自幼受尽万般宠
爱,哪里能理解别人的苦处。”
看了看太后生活二十年的寝殿,高大华贵的殿堂装饰无数珍宝,却没有一丝生气。落月脸上神情悲凉,眸子带着淡淡的
泪光,轻轻的说道:“现在各国时常征战不休,皇室贵族看上去高贵,其实也可怜,王子被当做人质送到别国,公主被
当做礼物送去和亲。太后就是这样,年幼时就被迫离开父母,来到那冰冷的皇宫内院当公主,等养大了被当做礼物送到
齐国,在那势利冷酷的宫廷,只有慕容云枫给过她温暖,慕容云枫虽然不是称职的好皇帝,但他却是个好人,他是世上
唯一给过太后温暖的人,太后远离故乡,嫁入齐国,又受先皇冷落,能让她觉得世上还有活头的,只有慕容云枫和陛下
两人了……只是陛下不能理解她的痛苦,所爱的人又死了,她觉得活得了无生趣,又怕昭华没人庇护,才撑着……”
文康握着那叠信札,久久无语,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也可恨,想不到红杏出墙的母亲竟然多年来一直受丈
夫冷遇,想不到做为受害者的父亲对母亲如此无情,害人者同时又是受害者,受害者又在伤害着别人。
万事皆有因果,万事互为因果,谁能分清谁对谁错。这些扯不清的恩恩怨怨已经随着太后离去,彻底入了土,他们三个
,活着纷争不断,恩怨不清,如今,过了生死间的那座奈何桥,也该放开些吧。
那么,活着的人,是否也该放开?
文康思虑百转,最终放开了手,信札落入棺中。
自此皇帝依礼居丧,枕苫卧席,斋戒守灵,只让昭华陪在身边,昭华才得以接近灵柩。
大殓那天,负责看守昭华的苏送爽拿来了一套衣服。
“这是陛下赐给你穿的。”
昭华摸着特制的丧服,不知该惊喜还是该悲伤。衣服没有缝边,前后三片,后裾及地,配有孝带,是按古礼规定的最高
等级的大丧之服,只有死者最亲近的血亲方可以穿,在齐国有资格穿这样等级丧服,没有几个人。其它人不要说奴隶,
连大将军和相国这样的重臣也是不能穿的。
流干了的眼泪再次流下来,不知若太后泉下有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快穿上,过一会儿要行大殓礼。”苏送爽催他。
灵堂上,宫眷在内,大臣在外,跪伏于地,皇帝奠酒,点主,摔盆执礼。看了远远跪在角落的昭华一眼,面露难色。
落月悄悄过去,对昭华说:“皇上有令,等半夜你再去行礼。”
昭华苦笑一下,文康虽是让他穿最近的血亲才可以穿的丧服,却还是不敢要他光明正大的执子侄礼为太后行礼,他是太
后的娘家侄子,本来可以在皇帝之后奠酒烧纸,可是居然要等半夜没人时,象做贼一样偷偷去上香奠酒,真是让他悲痛
恼恨又无可奈何。
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太后一去,失去庇护的他境遇会更惨。想到这里,心里又一片冰凉。
灵堂上,昭华身上的丧服令所有人侧目,不是因为一身白衣衬得他肌肤白皙,眉目如画,而是只有他和皇帝两人穿着这
种等级样式的丧服。
众人猜测着皇帝的心思,可是文康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混乱不清,旁人怎么猜得到。
四十九天后,行了殷奠礼,焚烧了冥宅,纸札。太后下葬,与先皇合葬齐国都城附近的鹿鸣山皇家陵寝,按例身边伺候
的内侍宫女们要殉葬,太后事先已经有遗旨,命宫女出宫嫁人,其他人自便。
文康也知道太后不忍身边侍候的人生殉,不想违逆,又觉得礼不可废,最后让了一步,命令在各处寻了老弱的奴隶宫人
一百四十九人殉葬。昭华心里难过,想求情又忍住了,活人生殉,各国常见,他救下一个,救不了更多,只有废除奴隶
制度才是根本之道。
虹姑不愿嫁人,自请为太后守陵,得到允许。
举丧的日子,文康沉默的可怕,有时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大臣和侍从们时而在他耳边进言,他怒瞪一眼,显是不耐烦
听。昭华自那次说了他几句后,除非他先开口,不得不回话,再也没主动和他说过话。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漫天雪花,好象天公也为这国丧洒下纸钱,宫殿楼阁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如着孝衣。文康孤独地
站在高处,眼睁睁地看着地宫合上,觉得心里好象缺掉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人是很愚蠢的动物,总是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晚上,文康独宿寝宫,辗转难眠,只觉得浑身冰冷,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填满,不填又难受。没有什么时候
比这一刻更渴望温暖。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真正爱他的人,再也没有他的亲人。应该说还有一个,或者说半个,虽然不是嫡亲,却也
有一点点血缘关系,只是,那人虽在身边却如隔万里。如今作为联系他二人的纽带的太后逝去,他和他再无交集。
他悄悄披衣起身,信步而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昭华的小屋跟前,看着门上的大锁,示意在身后随侍的苏送爽开门
。
“轻点。”
苏送爽轻轻开了锁。文康轻手轻脚进去,只觉寒气逼人,屋里又阴又潮,没有一丝热气,不象有人待的屋子。昭华蜷缩
在窗下的床上,身子缩成一团。
文康过去,坐在他身边。外面刚下了雪,月亮照着雪地,反射着莹莹雪光,照进屋里,也能勉强看见里面的东西。只见
昭华紧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眉头轻皱,鼻尖一扇一扇,紧抿双唇,似乎忍受着痛苦的样子。文康忍不住伸出手
去轻轻抚摸着那轻蹙的眉头,似乎想抚平眉尖那抹哀愁。
虽然已经睡着,但是昭华也是身有武功的人,比较警醒,很快醒了过来,看清眼前的人,瞪大了眼睛,似是吃了一惊。
“不要怕。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很难得的温和声音。
昭华好象没有完全清醒,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戒备和惊疑。
文康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戒备,只管自说自话:“我是很爱母亲的,可是又不能不恨她,折磨她的日子,她不好过,我更
不好过,你懂吗?你说过,为死人逼死活人,实为不智。我的确是很不智的。我只是简单的恨母亲,要为父亲讨公道,
却从未设身处地去理解她的痛苦,若是早一点能理解,也许……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知道你在母亲面前为我说好话
,尽力在我和母亲之间斡旋,只是你做的一切终归是太无力……”
昭华点点头,他明白这对母子之间爱恨交织的感情,换上别人,他定要温言安慰,可是面前的人是文康,他什么都不想
说,只是拥被而坐,冷冷的看着他。
文康只想找人听他说话,并不想听对方说什么,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自说下去:“我是不是很虚伪?在臣民面前做出一
副孝子的模样,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成天戴着假面具,做戏给别人看真是累,是吗?不能有片刻的松懈,成天一边算计
着别人,一边防着被别人算计,真得太累了。”
昭华默默地看着他,好象没听懂他的话。
“每天坐在那四不靠边的宝座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倚靠,很累,却还要挺直腰杆坐在那里,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行
错一步路,不能有片刻的松懈,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别人,伪装着自己。这么多人盯着,走错一步就是踏进万丈深渊,稍
一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懂吗?皇帝这个位子手握重权,却没有退路,不管再累再险再难,也要做下去
。农夫走卒,寻常官吏,还可以有选择的余地,或务农或经商或是隐居或退休。可是皇帝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做下
去,要么一死。”
昭华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和怜悯,很快又被冷漠代替。
凄清的月光洒在地上,分外寒冷,说了这么多,文康觉得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