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这只是跟海市蜃楼一样不靠谱的空话,谢启还是心情愉悦起来,走出樊府时的步子都轻快带着飘,他正等着自家车
夫,却听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
他回头一看,来人正是秦敛。
心头大石又隐隐涨大不少,压得他心绪不宁,谢启拱手:“秦相,身子好些了吗?”
秦敛脸生得清俊,脸上褪下酒意后越发冰寒不近人情,只见秦敛手略一抬高,手里似是捏着什么东西。
谢启不明所以,借着身边小童打着的灯笼看去,顿时浑身发凉,像被人在大冬天泼了一身冷油。
秦敛手上握着的是一支做工精细的脂白玉簪,那细腻如月的光泽和熟悉的式样让他脸皮狠抽了几下。
“虽然不是贵重的东西,还是别乱扔的好。”
秦敛这话活像一把火,把他身上粘着的冷油全燃起来了,谢启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没归位,满脸大汗。
他下意识朝发间摸去,果然那斜插着的三支簪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根。
“多谢秦相提醒。”他从秦敛手上接过簪子,压下手指颤颤,合拢紧握,靠着玉簪上些许冰凉触感来找回理智。
秦敛又似随意睨了他一眼,视线在他领口处停得稍微久了些,半晌垂目,淡声道:“之承,你怎么……”
“我……”
谢启不敢想象秦敛是在哪里找到他的簪子的,或者说捡的时候又看到什么,最隐秘的事可能被人发现,这种感觉就像被
人撕破面具似的,让他无地自容。
何况,这个人还是秦敛。
“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一下。”秦敛从他身侧走过,夜风吹得秦敛黑发微散,但无损气质,“当然,听不听,那都是
你自己的事。”
谢启呆立着,甚至听不到轿声离开的声音,凉风带寒,寒进骨髓。
他忽然抬头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狠辣,半点也没给自己留情面,压着喉咙酸楚,他仰头举高簪子,借着些许带霜的月
色,手腹沿着玉杆往下滑,那杆上的刻字虽细若蚊足,却字字惊心。
庆元戊戌年冬日,初游茂山,恰之承生辰,柳州秦随风刻。
十年光阴,原来只是顿足在这些字迹间,并未离他远去。
第十三章
那时他只是个初来咋到京师的楞头小子,不懂物价,被人宰得一愣一愣的还毫无反手之力,他打算在客栈包上一间厢房
常住以备考,正从涨鼓的钱袋里准备掏银票的时候,被人一手挡住。
“老板,这价格似乎是黑了点。”
阻他交钱的少年与他差不多年岁,墨色素衫,乌瞳敛着光华,俊秀沉稳,谢启看着对方那赏心悦目的脸,顿时遐想肆虐
,那一直用土埋得深深的断袖新芽也慢慢滋润起来,抽芽展叶的盛开了。
在家乡的话,又哪里见得到如此风华的人呢。
客栈老板不乐意了,算盘啪的一声就甩在桌上,怒道:“小公子,我这是明码实价的标着的,你自己不住就算了,但这
话可不能乱说!”
少年眉头一簇,声正而凛:“你趁着士子上京赶考,翻了两倍的房钱,还敢说明码实价?”
谢启恍然大悟,这在京城做生意,原来靠得就是一黑字啊。
少年光静静的站在那里,就算是与人在争执,也还是一副古朴秀丽的画,清拔得让他不敢造次。
“这位兄台,你若是也是赶考的,不妨去租一套小院,既方便又便宜。”
谢启从来都是少爷当惯了的人,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便喃喃道:“去……哪里租?我怎么知道哪里有地方可以租……”
还没等他局促完,少年就冲他笑了笑:“若兄台不嫌弃,就与我合租如何?今日我正是来退房的。”
“可……”可如此美色,叫他怎么安心读书啊……
少年误会了他的担忧,还解释道:“兄台可以跟我去看一看,那里环境清净,正适读书。”
好吧,苦其心志,动心忍性,天果然是打算降大任于他啊。
他跟着少年走出客栈大门,也并不担心遇到骗子或歹人——如果这个人都不是好人,那他谢启可以自挖眼珠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兄台来公子去的,直截了当是他家乡美德。
少年在前引路,微微回头,声音清得他五脏六腑都十分舒畅。
“我姓秦,单名一个敛字,家在柳州。”
姓秦,单名一个敛字,家在柳州,为赶考而来,怎么都过了十年,他还句句记得呢。
反而是秦敛在樊府对他的那句耳语,飘得像层沙,让他难以把握。
那日秦敛在他耳畔道,朝中异变,远离樊家,短短八字,足以掀起巨浪。
他需要好好斟酌一下,至少要分清这里头多多少分真假虚实,以前的他会二话不说的跟着秦敛走,但今日他谢启不到万
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踏出去这一步。
谢启平常没有其他爱好,朝中同僚们的生活一向是丰富多姿的,在茶馆妓馆遍地开花的京城里,谁没有点小癖好呢。
如今谢启完全没必要再去小倌馆泻火,于是那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去处也被剥夺,他一边在小池边上默默嗑瓜子,一边
偷瞄了几眼正在练剑的青年。
半裸的上身色泽健康,随着对方胸肌上汗水下滑,银剑飞舞在落叶中,姿态潇洒的让他这种不懂武的外行人也看得痴傻
起来。
“在吃什么呢?”
樊林一抹额间密汗,收剑入鞘后也跟着坐了过来,单手揽住他的肩头,爽朗笑问:“给我剥一点吧?”
谢启从袋中掏出一把瓜子,顿了一顿,四周张望一圈,确定无人瞧见,才喃喃道:“仅此一次啊,仅此一次——以后要
吃自己嗑。”
青年一副笃定他会妥协的模样,自信就飞扬在眉梢间,低头一舔,把他手心里堆好的瓜子肉添进口中,最后顺势含着他
的手指,吊着眼看他。
谢启顿时压抑不住腹间热气,整张脸都红了,想把手指抽出,无奈青年眯着眼咬着不放,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咳,你……你给我放开。”
青年闷着头笑:“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
他深吸一口气,这还是光天化日朗朗白日中,虽是自家宅院,也不能放肆到这种地步啊。
秦敛上次的话就像银针扎在他最酸疼的穴位上,总在他情绪最高涨的时候扎得他措手不及,于是每次的纵情也越发的让
人感觉羞耻起来。
“别玩了。”心神一定,他拔出自己手指,缩回袖中。
樊林似瞧出了他的不妥,也松了口,讪讪凑近了些,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看看天色,咬咬牙道:“挺晚了,你早些回去。”
樊林也沉默下来,躺在长椅靠背里纹丝不动:“又要赶我走,今晚我想留下来过夜。”
“你父亲寿宴刚过,你该多回府陪陪老人家。”他找了个很得体的理由。
青年薄唇一抿,眉头就蹙起来,视线盯在他府边的墙外,一下子情绪低沉下去后,眼里还残留着的明快笑意也僵成了苦
渣子,郁郁不语的样子很让他有些心疼。
他一向知道樊林是被娇纵大的少爷,情绪起伏也跟波涛大浪似的,一波又一波,想逆潮而行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青年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空下来,很是寂寥孤单的样子。
“谢启,你最近是怎么了?”
“……”
樊林躺在长椅上,只是头稍侧,脸部线条优美,硬朗英气,锐利的眼里找不到半点萧索感:“是因为刑部尚书这个位置
?还是,你厌烦我了?”
质问显然很有力度,甚至从他背脊一路窜到脑袋里,麻烂了整个后背,谢启立刻否认:“不是这样的。”
樊林不信,支起半个身子,对他道:“刑部尚书而已,这也不是难事——你想坐,我一定可以让你坐到。”
“……”谢启紧闭着眼,撇开头。
“你是因为这种事心烦,还是我不行了?”
不是心烦升官,更不是厌烦什么……只是秦敛的话,他的确不能不考虑。
樊家这泥潭,他实际上是没沾脚的,可要说完全没关系,那也……
“我到今天这步,都是自己打拼来的。”他忽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你有这样的能力,那是你们樊家的事,我的路
不必你来操心。”
樊林怔了怔,并不接话。
“有些东西,拿也要拿得心安理得才行。”他垂眼,一向表情乏乏的脸上显出几分笑意:“别人给的东西,没什么好稀
罕的。”
青年失笑,脸上不悦总算散去一些,好像他的原则就是一件很惹人发笑的傻事:“大鹏还需乘风,你也不小了,还固执
个什么劲。”
就是不小了,才不能最后变节,不贪财,不枉法,不媚上,不欺下,生时无愧国君父上,死时无愧皇天后土,这种程度
的死守不屈他扛得起,
这明明就是是他所剩不多可以自豪的骄傲啊。
“樊林,好意我心领了。”他的视线移向青年脸部,坦然直道:“心领了。”
“那你甘心一直在这个位置呆着?”青年话里带惑。
他不甘心的事多了,好像他也不甘心过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断袖,明明是同时中举的,秦敛脚踏青云,他十年如一日的原
地踏步,都不甘心啊,比起右迁无望,这些才叫真不甘啊。
“无所谓了。”这句是他真心,“大概我资质也就如此。”
青年似乎有点泄气,望着远方还飘荡着的白云,眼神有些虚渺:“谢启,你说我跟你这样耗着,算什么呢?”
他干笑数声,心里却纠成一团麻花,只怕一用力就扭断了:“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就算对彼此身体再熟悉,也没有能长相厮守的权利,他真的不想再乔装打扮去小倌馆花钱买欢了。
没有人能比樊林更合他心意。
“那你跟我在一起……什么感觉?”谢启艰难动唇。
青年脸部一紧,双手交叉在下巴处,像在认真思考,谢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学堂上等着先生给评语的那个时代,正襟
危坐,冷汗直流,生怕听到些微的批评。
“很好啊。”樊林语气肯定的毫不含糊:“真的好。”
谢启一直单手搓着袖袍边的皱褶,越搓越不平,摆出对青年的答案听不进心似的神情。
“你啊……”青年笑着晃晃手,“别老是摆出那副表情,我都快看厌了。”
“我这样子也——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得了称赞就很无能的感动起来,谢启还是习惯性的咬紧牙关,不让温情软弱就
从牙缝里渗漏出来。
“不要看不起我,谢启……不要再把我当作没用的纨绔子弟,有事也要跟我说,好歹……多信赖我一点吧。”
不是不信赖,只是他真的不会开口说一些抱怨的软话,在朝廷里常年养成的习惯已经让他没法坦白。
只
是,这样的心思,青年会理解到吗?
第十四章
刑部尚书旧患复发,已经四日没来刑部了。
腐败的府邸里已经冷冷清清到发着霉味了,负责抄家的官员们不停的来回穿梭,倒成了府邸里唯一活动的动景了。
谢启接过下面官员递上来的账本,迅速审查完后又奔回刑部处理其他事务,片刻不敢耽误。
“哎呀,谢大人,我这正要去探望尚书大人呢,你要不要跟我同路前往?”
故意挡道的是他的同僚,平日最善与人打交道,说难听就是墙头草,吹哪边腰都可以拧过去。
可是唯独对他常常话中带骨,毕竟面对竞争对手,再圆滑的人也难免会露出些尾巴,谢启无意与对方结仇,如实相告:
“容家的案子还没处理完,张大人先去吧。”
“也是,谢大人是大忙人啊。”
“张大人若是愿意这案子你可以来接。”谢启侧身进门,避开相碰的可能:“只剩最后的事宜了,张大人若觉得可以…
…”
反正最吃力不讨好的血案一定要往他头上挂,他就不信眼前的同僚敢把事应承下来。
“咳,尚书大人交代谢大人的事我怎么敢越权呢?啊,时候不早了,怕迟了尚书大人就要就寝了。”
同僚火烧屁股似的上了轿子,后头的仆人们扛着小山似的补品跟了上去,消失在他视线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特别想见见樊林。
被同僚挤压算不了什么,只是最近整个人似乎莫名变得娇贵起来,有点不如意都很想找樊林说一说,果然得寸进尺起来
了。
谢启苦笑着狠拍拍自己的脸,掀袍转身离开。
若单论罪行,容家实在不需落得这种下场,只是每场杀鸡儆猴的把戏里总会有那么点需要牺牲的贡品,圣上负责动嘴,
他负责动手,午门斩首那天,被处腰斩的男人往他脸上狠唾一口,嘶声裂肺咒骂道:“谢启!枉你在刑部十年竟然这样
不分轻重——你眼里还有没有庆国法典!做这么绝,你会遭报应的!”
谢启眉头狠抽一下,反手抹掉颊边唾液,面目表情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离行刑还有半柱香。”
“哈哈,狗官,你以为你最终的下场会比我好很多吗?谢启,枉我以前还信你是朝中所剩不多的清流,现在看来也不过
如是,不过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狗官,非他也,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是没争取过,但若圣上会因为他的只字片语就心软,那皇上又怎么会是皇上呢
。
眼前的男人不会不明白,只是将死之人,总还是需要发泄的。
容大人在得势的时候在京城里结交了许多朋友,到失势的时候却没有半个出现在刑场上,围在刑场外的都是街头看热闹
的百姓们,好像过年时的戏台似的,他们在上头唱,百姓在下头围观,甚至不用花一个铜板。
谢启眯眼看着那半柱香最后的香灰被风吹散,对侩子手使了个眼色。
“时辰到,行刑。”他负手而立,任官袍逆风滚动,叫喧不断。
男人顿时屏息住呼吸,痛苦闭上了眼。
侩子手熟练地拔刀,磨得发亮的利刃一瞬间刺得他瞥开了眼,这一转,顿时让他心跳一顿。
在那一堆人头攒动中他瞧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热血滚溅到手背上,谢启毫无他感,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方向。
他没想到樊林会出现在这里,因为离的实在是很有些距离,他怎么也看不真切青年脸上确切的表情,谢启嗓子眼哑了,
虽然已经感觉到一些血从指尖上往下滑,可还是动弹不得。
被在乎的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就像君子做贼窃书被抓一样让人羞耻,好像杀人者都是他一样。
“大人?谢大人?”
他听见下属的声音,压住胸腔滚起的彷徨,接过手帕捏在手心里,等再抬头的时候人群里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樊家和容家并没有太多的利益关系,他主审这个案子,若樊荣两家有猫腻他又怎么会没防备,如果不是因为容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