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终于缓缓抬脚,踏了进去。
距离上次来,已隔了整整十年。
——
其实入了朝会便生疏,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当年秦敛吝啬到连缓冲的时间都不肯给他。
秦敛入的是户部,户部掌一切财政事宜,凭心而说,论升迁机会是比刑部的人要大上一些,至少从历届丞相出处就可推
测一二。
他在进了刑部后,还是忍不住日日跑去户部等人,像要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似的,引得当时户部的同僚们人人侧目,开始
秦敛还是和他一同回去,过了几次后就以,‘事务没有完成’‘今晚要去某位大人府上拜见’等等理由而搪塞过去,谢
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秦敛,心思从没歪过,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虽然入朝后相处的时间没有以前多,但只要能呆在对
方身边就已经很好,总体说来他把自己的心态位置都摆得很正,要求着实也不高。
直到被人当面说出,‘我们还是少见为妙’的话,他才顿悟过来好友已经不想要跟他在一起了,是不是自己断袖的秘密
被秦敛发现了?当时的谢启是这么慌张猜测的。
“为……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
如果是因为断袖的事,他可以改……因为不想被好友看不起,在平时的相处下也尽力控制自己的目光,只要能一直做朋
友——那些见得光的坏毛病他都可以掩住的。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点距离,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阿敛,我——我——你别走——”
他只是想做朋友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敢做奢想,为什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剥夺呢?
“别天真了。”最后秦敛拍了拍他的颤抖的肩头。
“之承,这不是靠天真就可以生存下来的地方。”
闭门羹吃多了,整个人性子也就冷了,对身边的同僚也抱着一种迁怒的敌意,什么人都不能相信了,连最好的挚友都可
以弃自己而去,那还有什么人能值得信任。
秦敛说的对,这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只有像蚕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才是最安稳。
“嗯?在想什么呢?”
青年在情事过后把头支在他肩膀上,与他对视,笑着用手指摇动他的下巴:“怎么了?又一脸苦相。”
“你说,别人寿辰要送什么东西最适合呢?”
樊林打了个哈欠,躺回床边:“那要看什么人了,这点事有什么好苦恼的啊。”闭眼了一会青年忽然唰的睁开眼,“是
秦相?”
他沉默当作回应。
“那就送玉吧,稳当不出错,我给你找玉匠,你不是不爱去这些场合的吗?”
青年最后一句语调有些奇怪,谢启知道樊秦两家关系不是一般复杂,就打马虎眼,回答:“是不喜欢去……这次听说公
主也要来,皇上的面子不能不买……”
“这样啊。”青年拖长了尾音,翻了个身,用手指扯他的发梢:“上次去我爹那里明明还很勉强的样子。”
“咳,小气也要有个度啊,樊将军。”他好笑起来:“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谢启,春天快来了啊。”
樊林从后面抱着他,絮叨道:“这种鬼天气骑马都不方便,真是够讨厌。”
他觉得呆在府里烤火就很舒服了,根本想不通武人的癖好。
“前几天跟人去打猎,什么都没打到。”樊林抱怨。
“这种天气就好好呆在府上吧……”
“这样好了,等过些时候我们就去踏春吧。”青年转向他,朝他笑道,“老在你府上混也不是办法,京城旁边还有很多
风景不错的地方,你没去过吧?”
“没……”
“你府上的厨子做来做去都是那几道菜,西山那里的龙井虾仁,万家酒楼的烤鸭,唐家的小笼包……”青年如数家珍的
说着各色佳肴,“这些都很有特色,下次顺便也一起去好了。”
他一知半解的点着头,原来京城是这么卧虎藏龙啊,他一向是两点一线生活规律,哪里会知道那么多五光十色的生活。
“真是的,我真怀疑你到底在京城有没有好好看过。”樊林好气的揉他的头发,“闷葫芦。”
“我正事多而已……”
外头天气寒冷,他手脚冰凉,就算缩在棉被里还是冷得睡不着,青年把他的双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反复烙了几次,“睡
不着就靠过来点。”
谢启含糊应着,青年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投怀送抱,只好自己把人翻了过来然后圈在怀里。
源源不断的热气就传了过来,谢启悄悄满足叹气,年轻真好啊……全身就跟火炉似的,要是整个冬天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
“刚才是不是弄疼了?”樊林的手放在他腰上,“疼的话就说,我带了止疼的油过来……”
“没,也没什么。”
“还是揉揉好了,前天上朝时我看你腰都快直不起了。”
樊林要下床去拿药酒,谢启急忙拉住对方,咳了几声:“真的不用了。”
“你啊。”青年给他盖好被子,拨拨他额前湿发,一脸无奈的样子,“你老跟我客气那么多做什么。”
“……”谢启脸上热气滚滚。
“害羞也要限度啊,谢启。”樊林隔着棉被抱了抱他,“我要回府了,晚上别踢被子。”
要走了啊……谢启赶快侧个身子,避开面对面,“哦,好,一路小心。”
窸窸窣窣,是穿衣服的声音。
“药酒我放你书桌上了,有空记得擦。”
樊林走前认真叮嘱了他要擦药的事才离开,门在砰的一声关上后,谢启就立刻起身,等推开窗户后已经不见青年的影子
了,只有白皑皑一片上印着些许月色,很快连脚印都被掩埋了。
凉气从地板传进赤足里,谢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急忙窝回尚有青年余温的床上。
药酒瓶捏在手心里,谢启回想着刚才的画面。
如果自己开口让青年留下,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
但开这个口真的太难了,语调一个把握不好就成了他厚脸皮要留人似的,不行不行,而且被拒绝的话,脸也不知道往哪
里搁,自讨没趣的事……还是罢了。
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可真的好冷啊……
第十六章
殿外飞雪,谢启一边搓着冻僵了的双手,一边沿着黑色琉璃瓦的走廊往宫外走去。
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人后,他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后退,行礼:“丞相大人。”
秦敛为内阁首辅,跟在他后面的大人们皆为群辅,这一路浩浩荡荡,猜也猜的出是从皇上的御书房里出来。
男人向来冷淡的视线停在他脸上,不急不缓道:“谢大人,昨日我让家仆送上的请帖,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这,这纯粹是在威胁他吧?当着那么多同僚,他能说半个不字么?
他微微弯着身子以表示自己的赤胆诚心,去,怎么不去,就算水淹京师他都一定漂过去,就算他挺尸了,也要必学水上
跳。
“收到了,谢丞相大人关心。”
大概是他的语气还欠缺点热度,惹的旁边一位年轻俊才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秦敛也听到了这不屑的哼声,睇向对方:“齐大人有意见?”
“咳……没有。”
“之承,那我就等你来了。”这样说完,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没有多余的表情和神态,只是状似随意的往他弯着的脊
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由自主的就觉得鼻腔难以呼吸起来。
他以前跟秦敛说过,男人汉大丈夫就是要直起腰骨做人,上跪国君下跪高堂,除非真心佩服,他才不会轻易弯腰。
年轻人总有会天真的豪言壮语,可他怎么觉得,秦敛还可能,大概记得他当初说的话呢。
樊林介绍来的玉匠果然手艺精湛,椭圆形砚池四面浮雕山水人物,用黑黄檀木镶嵌,流光四溢,线条简洁优美,虽然送
玉屏玉如意更现身份,可他知道秦敛闲时爱练书法,送这个还比较实用些——
且慢,他送那么实用的做什么?要是秦敛每次一看到这砚台就想起他的脸,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失策,真是失策啊。
谢启抱着寿礼站在秦府门前,心中有苦难以明说,有泪无法直流,唯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谢——咳,谢大人!”
手臂从后面被人拖住,他猛然回头一瞧,嘴角忍不住就挑开了。
“樊小将军,好巧啊。”
青年喘了几口粗气,自己随意整整衣衫,没好气的抱怨:“好巧个什么啊,我先去你府上找你,你家小厮又说你刚刚走
了,我骑着马追了几条街——你说巧不巧?”
“你,你找我做什么,不是说好秦府碰头的吗?”
谢启,你是有城府的人,只是听到这种程度的话就心花怒放,那实在太掉价了……
“你啊,傻乐个什么。”
趁着周围没人注意,樊林偷偷扯住他的耳朵,坏心眼质问:“有什么好乐的?我也要听。”
“我没有乐。”他使劲控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青年腾出手去搔他的腰,谢启最怕痒,急忙跳开,瞪眼制止樊林:“你别过来。”
“说不说啊?谢大人。”
“据说公主天姿国色美艳动人倾国倾城能见上一面我觉得非常荣幸。”
他大气不喘,只是脸泛起红色。
所幸这儿灯火不足,青年看不到他的窘迫。
樊林不以为意的哼了声,“能有什么好看的,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满大街都是女人啊,有什么好看的,等等,
谢启,你不是对女人不行吗?”
这,这是什么逻辑,他谢启虽是断袖,可也是有自尊有高度的断袖,不行这个词简直就是侮辱他的男性尊严。
“樊小将军,如果你很欣赏一个花瓶,你是不是也代表你必须要对花瓶‘很行’?”
“……”青年吃瘪了,不过很快恢复神采,促狭地眨眼:“我对花瓶行不行,谢大人清楚就好。”
不怕真流氓,就怕假卫道,他算是彻底领教到了。
庆民风向来开放,未出阁的姑娘能在未来夫君府操持事务上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这姑娘还是皇上亲封的公主,就算
这心操错了,旁人也只能说,操的好啊操的妙啊。
所以,到底是哪个不长心眼的家伙把他的位置安排在这里的呢?
谢启耳听八方,视线左右暗瞟,好一个前后受敌四面楚歌,敢情坐在他周边的都跟他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过节,这么受
关注显眼的位置真的跟他的做人原则大相径庭啊。
唯一让他可以窃喜的是樊林的席位就在他右手边。
能在大庭广众坐下一起,着实让他有点……嗯,暗自暗喜。
“不是想看公主吗?好像已经来了。”樊林目光也随着众人移到一边,轻声说道。
青年虽是武将,可模样生的好,所以无论是正装还是盔甲都好看的很,繁丽华美的宽袖锦袍穿在青年身上就硬是比别人
多了几分潇洒峻拔,这种美好的身型,绝不是一般般的软绵书生能练出来的啊。
一时入神,竟连今天的寿星公出场谢启都没注意到。
直到一帮同僚们流水似的涌到秦敛那儿,他才后知后觉的啊了声,“秦相来了啊。”
樊林收回视线,端起酒杯抿了口,语气轻视:“不过靠女人联姻上位而已。”
谢启一愣,这个,樊家和秦敛暂时还没太大瓜葛吧?难道有什么上了台面的恩仇录他没有了解到?
“他就算不娶公主,也照样是秦敛。”虽然心理复杂的很,谢启还是感叹了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当今朝廷,除了
他,谁担的起这句话。”
青年不赞同似的啧了一声,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姿势。
“樊家太老爷如果还在,又另当别论。”
言下之意,樊家多靠祖上庇护,如果青年不多加努力,这光环只怕续不了太久。
樊林瞥了他一眼,口气一下子也变糟糕起来,总之很是自暴自弃,“好了好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靠祖宗吃饭的纨绔子
弟。”
没有啊……他只是想提醒顺便激励他而已。
“投胎也要看技术的。”青年忽然回视他,短促一笑,眼眸有星光在荡:“谢启,这说明我会投会抢啊。”
他呼吸一松,“是,是,这也是本事来的。”
慢慢的,樊林似乎适应了他讲话的方式,也不会像刚认识时一样,动不动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口头之争就发少爷脾气。
那边,人群渐渐松动开来,他见着了秦敛和跟在男人旁边的公主。
秦府寒梅正浓,斜枝悬冰,疏影就横斜在冷池凝波上,笼中灯火沉浮着暗香,在逆风来临的时候就一股脑朝来人的方向
飘了过去。
秦敛性子历来偏冷不喜热闹的颜色,今日一身红色厚袍,袖口描上了金边,清正雅丽,身旁的公主虽容姿艳美,可坏在
长裙用色过于浓烈,佩饰过多又繁琐,倒和秦敛的气质不相搭了。
除此之外,这已是毫无瑕疵的佳偶啊。
隔壁青年也随即调整了自己一开始颇为随意的站姿,轻轻放下酒杯,微微紧绷的肩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线条。
“谢大人,樊将军。”秦敛朝他们举杯,嘴角浮着的笑意就跟梅花香似的,只怕嗅大力点就没了,飘渺不定。
“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身边的公主俏脸皱了皱,大胆的挽起秦敛的手臂,俏生生问:“哪有什么不周的地方,你呀,好歹也要相信我一回嘛。
”
谢启鸡皮微起,同时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战。
女人什么的,他果然没有尝试的欲望,自己这种脾气,别说哄人开心,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就连最基本的忍耐他都会
做不到。
他见秦敛眼波不动,只是用另一只手暗暗拍了拍公主的手背,以示安抚。
“樊哥哥,你说啊,这寿宴办的如何?”
对了,据说公主和樊家私交极好,这声樊哥哥也算不上临时套近乎,只是这声声媚入骨,真叫他这个断袖吃不消啊。
青年倒受的住,温声道:“办的是好,比我爹那场还好上许多。”
过节!秦樊两家绝对有过节!谢启掩垂在长袖里的手指动了动,碰上青年的手。
年轻人,当忍则忍啊。
就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回被窝里就当屁放掉就好,何必在人家寿宴上摆臭脾气呢。
不过秦敛这种人,肚子里跟运河似的浮着船,还是船杆子都碰不到底的那种。绝不会跟樊林这种年纪的大少爷在言语上
计较太多。
清正稳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敢当,等樊老将军六十大寿时想必樊府会更加让人期待,芸印,你别让谢大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