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黄禹忙道,“什么条件?”
“把我家的小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我要陪着他。”
“这个容易,”黄禹不假思索地应了,想了想,忙又补了一句,道,“不过寨中指望着秦家的赎金,你陪着他可以,不能擅自放
他出寨。”
“这个自然。”
先让小夏摆脱了那个苦地方,其他的事情,另作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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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晚饭的食盘,立刻有如芒刺在背,早夏慢慢转身,没有立刻放下食物,稍稍抬高了声音,道:
“我给你们吃,但你们要好好地拿,从最小的开始,不许抢。”
中午早夏不小心心软,把吃了一半的食物分给了她们,结果她们为了抢那半盘食物,差点打作一团,倒把早夏骇得不轻,下午试
着向看守多要了些吃的,端来的果然比平时多了一倍,可就算是一人多的分量,也喂不饱这么多人,最多只能尝个味道过瘾。
听见早夏吩咐,女人们忙不迭地点头。
早夏提着一口气,看她们挨个吃完了早夏的晚饭,重新回到角落里去啃平日的馒头野菜,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想睡,衣角忽然
被人扯动,猛一激灵,瞧见一个丑姑娘怯生生地看他。
“什么事?”
松开了衣角却不敢上前,丑姑娘远远地伸手,递过来一个干馒头。
早夏没有动,那姑娘却好像很怕他,颤着声音道:“你……中午就没有吃饱饭。”
早夏明白过来,却只能无力一笑:“不必了。”
“我知道不好吃,”那姑娘垂了眼,“但是——”
“不是因为这个,”早夏摇了摇头,“我今天不想吃,你留着罢。”
知道她是好心,早夏碰到过许多好心人,可不知怎的,这回心里就是暖不起来。
倚在铁栏上眯了一会儿,睡不着,鬼使神差地开口,问:
“你们听过曲儿么?”
他忽然出声,女人们惊得停下动作,连连摇头。
早夏重新闭上眼睛,叹气似地道:“以前我呆过一个地方,那边的人也和你们一样可怜,可个个都会唱很好听的曲儿,每首……
都好听得不得了。”
声音不大,自言自语似的,他几天都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实在闷得难受,脑子里想着,一开口就讲了出来。
牢房里出奇的安静,女人们仍旧不敢吭声,只呆呆地听着。
——反正也是不认得的人,过几天走了,和她们再无瓜葛,早夏很想说话,干脆把她们全当了空气。
就当是……说给自己听的。
“……时雨,不知道时雨怎么样了?他学的第一首曲儿,也教给了我来着——”
吹雨的琴声,幽幽地在耳朵边儿上响了。早夏张开嘴,旋律就跟着飘了出来: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鸟,画屏金鹧鸪……
朗润的,带了些明亮,还带了少年特有的鼻音,牢房里却更安静了。
心情好像好些了,早夏停了一停,继续唱下去。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月光照进来,女人们望着他的目光变了,不只是畏惧和妒忌,更生出了一种柔亮而奇异的光。
仿佛是再看下去,早夏也和那月亮似的,要发出光来了。
偏过头,早夏轻轻晃着脑袋,换了一首唱:
西寒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吱呀一声,传来牢门开合的声音。
琴筝的余韵犹在,早夏听见有人敲了铁栏,朦胧中有人道:“打开。”
脑中瞬间空白,少年猛然抬头,那人却已抢进来蹲下了身子,一手握住他的脚踝,咔地开了脚镣,狠狠地旁边一丢,哗啦一声巨
响。
“李大哥……!”
唱歌的时候还好好的,此时却哑了。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你了。
李遥安伸手按在他肩头,轻声道:“小夏,我带你出去。”
早夏的眼睛一闪一闪,做梦似的看着他,差一点就要扑进他怀里去,不远处的女人们却忽然几声尖叫,疯了似的地飞扑过来。
——想听歌,她们还没有听够,李遥安把它打断了。
上一刻还安静得不敢出声,这一刻又像是附了恶鬼,想起昨天被卡主颈子的情形,少年顿时脸色煞白:
“李大哥!小心后面!”
李遥安连忙回头,牢房看守“唰”地一声抽出刀来,月光一照,晃得人花了眼睛,女人们骇得惊叫连连,放弃了听歌的挣扎,争
先恐后地向后退,眨眼便缩回角落里去了。
少年移开眼睛,不知是不愿意看,还是不忍心看。
李遥安明白了个大概,知道无能为力,只能叹一口气,伸手拉早夏起来,少年捉住他的手,原地挣扎几下,腿上却使不出力气,
不禁赧然:
“我……坐了一下午没动,腿有点麻……”
李遥安二话不说,手臂朝他腿上一搭,拦腰把人抱了起来:“没关系,先到了地方再说。”
早夏惊得忘了脸红,呆呆地看他,心里踏实得要化了。
好久没碰到人的体温,暖得不像话。
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用力朝他一笑,李遥安目光微动,下意识地把人抱紧了,踏出地牢,夜色正好。
头顶一轮将满的月亮,让早夏想起那些女人们的眼睛,像个诡异的梦。他不敢回头,小心地把头枕在李遥安肩上,深深地吸了口
气。
“知道么?今天我骗来一个好地方住……小夏?”
听见他叫自己,早夏连忙点头,李遥安笑道:“一会儿能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还有大床可以睡,再撑两天,钧鸿的人就能到了。
”
早夏咬住下唇,用力点头。
李遥安很认真地望了望他,轻轻道:“……瘦了。”
想摸摸早夏尖出的下巴颏儿,可惜腾不出手,只好作罢。
早夏没应声,抬头望着他的脸,小声道:“你好像晒黑了点。”
“是么?”李遥安愣了愣,微微一笑,“过几天就能白回来了……”
顿了顿,又道:“晒黑了也不许嫌弃我。”
“……哪里的话。”早夏想笑,别开了眼睛。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唱歌。”
“什么?”
怀中窝着的人身子一紧,李遥安眯眼笑道:“我没听清楚,过会儿唱来给我听。”
“……我没唱!”
“别人不会唱的,一定是你。”
“我……我没唱!”
第十四章:惊起湖风寒
“啪”,早夏敲碎一块花生糖,递给不远处的李遥安。
卡嘣卡嘣,吵得脑仁儿疼。李遥安不爱吃,早夏只好自己挑了块儿在嘴里抿化了,身子忽地被人向后一拽,退几步撞到床沿,坐
下了。
“……李大哥?”
脚底一冷,早夏低下头去,看见李遥安脱了他的鞋子,两只手握住脚腕,认真盯着:“给我看看,铁链子勒的地方好了没。”
那天从地牢里出来,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整个人都像新的似的,只有脚踝上余着二指宽的淤紫,被锁得久了,想消下去不是一天
两天的事。
玉白的脚腕上横了圈儿明显的青痕,手指按了几下,李遥安问:“疼不疼?”
早夏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脚从他手里脱出来,整个人坐到床上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遥安反而更凑过来,认真地问:“脖子的伤呢?好了没?”
下意识遮住了脖子,早夏腼腆地点头。
离那日脱离牢狱之苦至今,已经又过去了三天,两人的日子说好也好,一日三餐,吃穿不愁,唯独没有自由之身,简而言之,就
是软禁。
也不是头一回被软禁,李遥安乐得清闲,山上新帐林立,白天能听见远处工地的嘈杂,入夜到处是山贼的喧闹,他向外瞄了一眼
,秋高气爽,朗月高悬,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位大当家黄禹,拿出了堪比三顾茅庐的精神,每天下午都要来帐子外头待一阵子,费
尽了心思想劝李遥安留下。
“都过了这么多天,钧鸿也该派人来了罢。”
别说是驾马车,就算是骑了头驴,明天也该骑到了。李遥安眯起一双细长的眼,喃喃自语:
“别又要出事儿。”
要是摆在以前,秦钧鸿禁不起他折腾,肯定会拿了银子过来,可现在商州那儿多了个秦钧雁,难保不会弄出别的名堂——
正说着,忽然听见“笃笃笃”三声,窗外头的木头柱子响了。
“什么东西?”早夏就在窗户边儿,下意识挑开了帘子,眼前一花,扑棱棱飞进来个黑色的小影子,一头扎进他怀里去。
“刁嘴?”
少年惊讶地睁大眼睛,把小东西从怀里揪出来,鸟儿合着金黄的喙,敲敲他的手指甲,把他的胳膊当了木头桩子,两爪一勾,立
了上去。
小鸟儿一手就捏得过来,不轻不重,早夏也不敢动,眼巴巴地看它站在自己胳膊上:“李大哥……”
“下去下去,一来准没好事。”李遥安却不惊讶,没好气地用手来赶,刁嘴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撞到了帐子顶,又落到李遥安肩
膀上,叽了一声,抬起爪子。
从没见过八哥送信,早夏一脸的新奇,李遥安皱皱眉,从那根小细腿上捻下一个纸团儿,展开扫一眼,青了脸色。
“就知道你来没好事。”
嘴上这么说,还是从桌上捡了一小块花生粒儿,送到它嘴边上,刁嘴低头啄去,也轻轻敲了敲他的指甲,飞到一盏没亮的油灯上
头去了。
“怎么了?”
李遥安还是青着脸:“明晚上要出事,我们得自己逃。”
“啊为什么?”
“因为……钧雁报官了。”
怪不得这么多天不见动静,原来是蔡州刺史正秣马厉兵准备上山剿匪,李遥安咬牙切齿地坐下:“钧雁之前没想到,蔡州刺史不
在乎这边有什么人质,明晚上要带人上山。”
……那岂不是要打起来?早夏愕然道:“那我们……”
“钧雁会跟着上山,明晚上要是真乱起来,咱们得趁乱逃走,不然恐怕要被捉起来作要挟——”
李遥安看看一脸震惊的早夏,适才一笑,道:“别怕,到时候你就跟住我。”
早夏愣了愣,摇摇头:“我不怕。”
地牢那种阴森的地方,一个人都住过来了,这次还有你陪着,有什么好怕?
李遥安好像也想起来了,趁机凑近他的脖颈看了两眼,皱眉道:“刚才还说好了?这不连痂都还没结上,这女人掐的真够狠心—
—哎呀!”
一句话没说完,被早夏冷不防打中了脸,力气还不小,疼得李遥安眼冒金星,扶住额头一脸怨气地看他:“小夏!”
少年顿时慌了手脚:“我不是故意的!李大哥,你没事吧——”
谁让他凑得太近,一不留神就出了手。早夏窘迫地红着脸,支吾半晌,道:“不然你……你也打我一下?”
李遥安拿眼睛瞪他,瞪了一会儿,倒把自己瞪笑了。手臂轻轻勾住了少年的身子,李遥安微倾过去,把前额抵在早夏的肩头上:
“小夏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句。
轻得像羽毛钻进了耳朵,早夏僵僵地坐着,鼻尖儿被他的头发蹭到,有点痒,却不敢动弹。
“……你明白么?”
——明白什么?
帐子里的一盏灯火摇曳,李遥安静静地靠着他,每一次呼气都扑过来,透过衣裳,渗到骨头里去,暖和的,很舒服。
早夏心里立刻忐忑起来,垂下一双乌黑的眸子,怯生道:“我不知道……”
李遥安没说话,又笑了一声,揽着他躺倒,又把他的额头按到自己肩上来,早夏不敢动,肩头还残留着刚才那份温热,用手指尖
儿捉着李遥安的衣服,大气不敢出一口。
“小夏,”声音里带了些埋怨,李遥安道,“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叫我松开你就是了。”
“不,不不是,是你……硌着我脖子了!”
慌里慌张地找了个傻借口,早夏的脸烫得要烧起来,李遥安却愣了,把胳膊换了个地方给他枕着,问:“这样呢?”
“这……这样好多了。”
李遥安又愣了半晌,轻轻唤:“小夏?”
早夏好像睡着了似的,窝在他怀里不动,也不吱声。
李遥安闭眼笑了。
装什么不知道……你还是明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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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禹又在帐外徘徊了一下午。
李遥安锁着眉头,嗑着瓜子儿,看着外头人来人往,心里琢磨着晚上到底要从哪里逃走才好。
早夏从门缝里偷看了那寨主几眼,有点心软。
“……不告诉他么?”
见他每天都来,并不像是坏人,这毕竟是他的寨子,万一官兵打进来,整个地方可都完了。
“告诉他?然后让他把我们抓起来,当人质么?”李遥安嘴上说着,眼睛却暗了一暗。
——可惜了,可惜早生了几年,可惜了一腔热血,可这中原才乱了几年?想要平定天下,还早得很呐。
看早夏露出黯然的神色,李遥安也觉得说过分了,轻咳一声,补了句:“人各有命。”
命运这种东西,实在很难说。
提心吊胆地撑过了傍晚,两人不敢睡觉,一直熬到夜深时分。
秦钧雁送来的消息果然没错,官兵选在深夜偷袭,巡夜的土匪们定然毫无防备,等看见手持火把的官兵队伍浩浩荡荡涌上山来,
早已经晚了。
有山贼第一时间冲进他们帐里,想押他们到主帐去做人质,可没看见熟睡的人,已经各自挨了一只水桶,昏倒过去,李遥安不放
心地又在他们脑袋上补了一记,随手捡了支长枪,拖着早夏跑了出去。
白天找好了路,两人尽量捡着僻静的地方走,躲躲藏藏地往山下逃,一开始还算容易,可随着消息却愈传愈远,没一会儿的工夫
,山贼都被从睡梦中唤醒,寨中很快一片混乱,有的集结队伍,有的散兵奔走,僻静的地方所剩无几,火把的光几乎映亮了整片
夜空。
能看见山腰间官兵蜿蜒的仪仗,可自己却仍然身处山贼老巢,正跑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喝止,早夏骇得一僵,李遥安忽然松了
手,长枪向后一刺一挑,早夏还没有看清什么,那人就已经倒在了黑暗里。
从来没见过身边的人还会武,早夏看愣了。
“小夏别发呆,跟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