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避开所有的耳目,每走一会儿,总会遇上一两个人把他们叫住,不过一个两个还勉强可以对付,早夏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几
乎奔跑着紧紧跟上,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看到了山寨的大门,无奈山贼的队伍已经集结起了规模,紧闭着的门还无人打破。
出不去,两人想找棵树躲起来,环顾四周,身边高耸着两座瞭望台,露着一个断崖的豁口。
“李大哥……”
早夏正想开口,忽听身后又是一声:“站住!”
有点熟悉,早夏立刻回头,火光中看到二当家毫无表情地走来:“你们休想逃走。”
火光涌动,身后是刚刚集结而成的队伍,早夏头皮一紧,挣扎着往后退了半步,李遥安却往前迈了一步,枪头“铮”地撞上容元
的刀刃,后者竟是一愣,惊道:“神策枪法?!”
“呀,说对了。”好像这一下是故意为之,李遥安波澜不惊地回道。
容元失声道:“你不是宫城侍卫!”
李遥安展颜一笑,扬声道:“我姓李,你猜我是什么?”
容元瞪大眼睛看着他,目光中一瞬间涌出无数复杂的神采。
震惊,欣喜,讶异,飞掠而过。
——好糟的记性,终于认出他来了。
好像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容元震惊又迟疑地道:“你是……德王殿——”
耳边一阵风,生生截断了他的话,身后有银光飞纵而出,发自刚集结起的山贼队伍。
“放肆!”
容元登时怒喝出声,李遥安微微一怔,望着这一镖的去势,大惊失色。
“小夏!”
想也没想,他转身飞冲过去,一把揽住了吓呆了的少年,早夏下意识抱紧他,眼睛望见夜空,只有一轮快圆了的月亮,一晃,迅
速沉下去了。
漆黑的山崖里,李遥安看见另一汪颤巍巍的月亮。
——啧,运气真好。
容元睁圆了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影合成一个,像往火光里点了一滴墨,一眨眼,消失了。
“——殿下!!”
山崖底下“咕咚”一声,银色的月亮碎成了块儿,晃悠晃悠,又合起来。
******
早夏嗅到了血的味道,不浓。
山崖比想象中的要矮,可就算这样,还是撞得他浑身发疼,冷不防呛了一口水,沉下去,浮上来成了落汤鸡。
他用力咳两下,李遥安还是紧紧地搂着他,急声问:“怎么样?伤着没有?”
早夏抬眼,只能看清一双明亮的眼睛。
“小夏!”泡在水里很不舒服,看他不说话,李遥安更急了,“伤着哪儿了?”
早夏稍一迟疑,把手按到他肩上,像看傻瓜似的看他:“……伤着的人,是你。”
潭水冰凉,流出来的血却烫手。
李遥安也愣了,有点尴尬,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局促道:“好像真的是我。”
“……你不疼?”
夜风阵阵,吹着湿透了的衣服,身子贴在一起却很暖和,李遥安一手揽紧了他的腰,另一手按紧了他的手,奇怪地皱眉:
“……咦,好像真的不疼。”
因为我正抱着你么?
头顶上的月亮还在,水里的月亮也合拢了。
第十五章:终不避相问
上好的客栈,上好的房间,上好的地段,窗外一树的山楂红缀,李遥安却铁青着一张脸。
虽说还用不上取暖,屋里却已经备了一只小炉,下头是红红的炭火,上头正咕嘟咕嘟炖着什么。秋天说冷便冷得快,树叶招风,
凉凉的吹得一室帐帘轻摆,吹散了炉子上头冒的热气,秦家的大少爷收紧了衣领袖口,捧着一碗黑芝麻粥,小勺舀着,一口一口
慢吞吞地喝。
抬眼看见李遥安的脸色,轻嘲一声:“拿脸给谁看的?要换了我被捉起来,你难道会傻乎乎地送银子过去?”
——就是因为有气没处撒,又无话可驳,李遥安才生气。
深更半夜,官兵浩荡上山,人质只好自救,肩膀上被人刺了一镖,又从山崖上摔下来砸进湖里,不生气才怪,幸好被人救出来了
,找大夫看了伤,并无大碍。
“这住的地方,我可是给你挑了最好的,刺史大人还送了一堆补品来给你压惊,知足吧。”
雕栏罗帐八仙桌,熏香轻烛小铜炉,比普通人家住的还要舒服,李遥安的左胳膊到左肩膀被缠得死紧,想动一下都不容易,歪头
看看房间角落,红豆红枣红糖花生,放了好几只麻袋。
“哼,不如他再送几只鸡来,直接坐月子。”
守着炉子的早夏咳了一声,揭开锅看开了一眼,红豆在水里滚得热闹,没多久,袅袅的香味就飘出来了,一直坐在旁边默默的秦
钧雁合了半扇窗户,拿起旁边的小扇帮他扇了两下火,听见那边两人还在斗嘴:
“几天不见就怀上了?怎么看不出来?”
“生出来叫你一声干爹!”李遥安气咻咻地盯着他手上的碗,“你喝的什么?我怎么没有?”
“你家小厨子煮的粥——最后一碗。”
“我家的厨子做的东西,我都没喝着,你凭什么喝?”
“谁让你起得这么晚,再说我家厨子做的东西,你敢说没吃过?”
听着吵得越来越无聊了,秦钧雁暗暗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再加点糖?甜的喝着舒服些,”早夏忽然问他。
秦钧雁一愣,笑笑:“嗯,拿点红糖出来吧,刺史大人不是送了老些?补血的正好……虽说我大哥不爱吃。”
“秦公子不爱红糖?那我到楼下要点糖桂花去——”
“小夏!”正要起身,立刻被屋子里的人叫住了,李遥安满不高兴地道,“要什么糖桂花,红糖不用白不用。”
“你真当是坐月子呐?”秦钧鸿不屑地撇嘴,“喝粥就喝粥,加了红糖一股药味,还有什么好喝?”
“我就爱喝,你爱喝不喝。”
早夏皱了皱眉,正想说话,秦钧鸿却抢着道:“你不让小厨子去,我让钧雁去!钧——咳……”
“大哥……”
抢着说话呛乱了气儿,好在这阵咳嗽还算很轻,秦钧雁叹了口气,放下扇子要出门,李遥安却又作势去拦:“钧雁站住!……哎
呦!”
那边还没咳完,这位就碰了左臂的伤,疼得缩回手去,一个捂着肩膀,一个按着胸口,龇牙咧嘴地互瞪起。
真是越生病的越精神,另外两个倒是和和气气地对视了一眼,早夏一脸无奈,认真地道:
“我说的是加糖,又不是添米添豆子,等粥好了盛出来,你们想放哪个,自己放就行了啊……”
******
那天晚上被人从水潭里救出来,两人立刻被送到了秦家兄弟投宿的这家客栈里,见秦钧鸿也来了,起初有些意外,后来听弟弟解
释说,商州的生意最近清闲多了,不在乎耽误这几天。
无非是听了弟弟的话,推掉许多累人的活,不过这次出来,秦钧鸿唯一的问题就是吃不惯店里的饭菜,李遥安有早夏在侧,更不
愿意吃别人做的东西,四人的伙食于是都搭在了早夏身上。
一大早秦钧雁无事可做,陪早夏出去买菜,留客栈两个大人互看不顺眼。
经历虽然大不相同,但毕竟却只差了两岁,聊几回就熟悉得多了,早市上人多热闹,聊着聊着就聊到上回那帮土匪身上,早夏看
见一挑子碧绿带水的青瓜,找一根拿指甲偷偷地刺了一下,又水灵又脆生,于是捡了几根过秤,耳朵听着秦钧雁说的:被拐去的
苦力和姑娘可算是都救了出来,寨子里的土匪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都被抓进了牢里。
“连那个头领也给抓了起来,不过却让个二当家逃了。”
早夏一愣,也忘了注意小贩的秤,只能就照着价钱随便给了,秦钧雁又苦笑道:“那天的阵势我亲眼看着的,他能逃掉也真不简
单,恐怕以前也不是善茬。”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早夏,那天晚上从高高的崖上跌下去,还记得容元那声高喊:
殿下。
惊惧又中焦急,叫的无疑是李遥安。
“秦少爷,你知不知道李大哥过去是什么人?”早夏忽然问。
秦钧雁愣了愣,摇头笑道:“现在的人,过去做什么的都有,我不好一个个问。”
早夏垂下了头,许久不说话。
秦钧雁疑惑地在他眼前招了招手,早夏回过神,看篮子里还半空着,一脸郑重地把它交到了秦钧雁手上:
“忽然想起点事,麻烦秦少爷了。”
秦钧雁一脸迷茫地看他转身,很快淹没在早市的人潮里。
******
都说山楂开胃,窗外飘着青山楂和红山楂的香味,李遥安躺了一会儿竟然饿了,听见有人进门,立刻挣扎着坐起来:
“是谁都行,有吃的没有?”
早夏一愣,下意识道:“我去找客栈的老板问问?”
“……是小夏?”回来得比平时早太多,李遥安惊讶地坐直了身子,“怎么这就回来了?”不等少年回答,又自言自语地笑道:
“回来也好,先给我换药,再换一次就再不用包这破布了。”
早夏呆呆地“哦”了一声,糊里糊涂地听话打了盆温水,取开药瓶和干净的细布,往床头一放,抬眼看见李遥安不知什么时候褪
了上衣,把肩头缠的布全扯下来,大咧咧丢到一边去。
换药当然要脱衣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夏强忍住不去乱看,把目光全锁到左肩那处暗红的伤口上,生硬地道:“你躺下点。
”
李遥安依言照做,早夏坐到床沿挨近,捻了药瓶里的粉末,粉白的,一撮撮小心地撒到伤口上去。
虽然只是普通割伤,可第一日上药时看见了伤口,还是觉得有些可怖,这几天皮肉渐渐长合,终于好得多了,只是仍旧红的一片
,早夏试着专心,可想起上身半裸的身躯,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别处扫——之前日晒的痕迹已经消退了许多,脖颈上下的肌肤
一深一浅,分界的颜色不太分明,线条却更有几分硬朗,至于身上……平时穿着衣服还显得有些瘦削,肌肉却意外的匀称又结实
。
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软得像姑娘似的。
也对,如果是皇子,从小都要习武,长大了都要会带兵打仗的——
“小夏……就算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上药了,也别这么浪费。”
早夏适才凝神,发觉瓶里的药几乎要去了一半,李遥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胡乱瞧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要慌,早夏把药瓶往桌上一砸,也不管那惊堂木似的一声巨响,手忙脚乱地拆了细布要给他裹上。
“呃,轻点!我快好了也不能缠这么紧,喂——”
李遥安挣扎着按住他的手,弄得少年好不尴尬,故作迷茫地抬头看他,可惜脸上还留了点红,再搭上两道闪烁不定的目光,一眼
就识破了。
“怎么?刚才盯着我看什么呢?”
这可不怕他逃了,李遥安笑眯眯地凑近了点,少年立刻胡乱敷衍道:“我只是想,怎么能练得结实点。”
“哦~”
神不知鬼不觉,李遥安腾出一只手,往他腰上轻轻一捏,早夏惊呼着跳了起来:
“——痒!”
李遥安眼睛一亮,一只手灵活又狡猾,又连着捏中他好几下,少年被弄得头皮发紧,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直退到李遥安够不到
了,看他还扯着胳膊不依不饶,终于瞪起眼睛发了火:“你再敢碰一下!”
要是变作一只猫,一定会把尾巴也竖起来。
“噗,噗哈哈哈……”
李遥安缩回手,按住肩膀笑得蜷起了身子,好久才终于缓过劲来,揉着眼睛笑道:“我不碰,快过来给我弄好,扎到一半算什么
……”
早夏心有余悸地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走到跟前,重新把细布缠好。
脑后有几缕黑发从垂了下来,蹭到脖颈上,带了些皂角的清香,李遥安弯起嘴角,稍稍把头歪到一边,道:“结不结实有什么关
系,只要别跟钧鸿似的,三天两头生病吃药。”
早夏一愣,想了个隐晦的说法,小心翼翼问:“你小时候,是不是一定要练武?”
他问得拐弯抹角,李遥安明白了,伸出手把他那几缕头发拂到肩后,云淡风轻地道:“我觉得你第二天就会问的,结果等了这么
多天,还以为你当时没听清容二当家的话。”
“……我要是问,你说么?”
——以前说过,不能告诉我的。
“你要问什么?容二当家当时叫得明白,他过去是宫城侍卫,大概见过我几次罢,”李遥安吸了口气,笑眯眯地道,“我是前朝
德王,德王李裕。”
早夏立刻想起来了,那只明晃晃的玉佩,刻的原来是他自己的名字。
“外头的人可能不知道,两年前洛邑的九曲池宴,朱全忠叫了九个皇子赴宴,趁机把他们全都杀了,这九个人里,就有我一个…
…别怕,我不是鬼,”看少年一瞬间露出惶恐的神情,李遥安笑道,“德王已死,但是李遥安活着,现在是个普通商人,无仇无
冤,吃穿不愁。”
遥遥迢迢,天涯可安,倒比原来的日子更加自在。
早夏愣了一会儿,忽然向后退了退,小声问:“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不知怎的就想起戏台子上唱过的故事,好多皇子死里逃生,让别人知道了,都会被……灭口的。
早夏心里想着,又往后退了几步。
李遥安没打算把身世告诉任何人,想着这是早夏,才下定决心说出来,没想到早夏听了非但不感动,反而怯怯地往后退,不禁有
些生气:“你躲什么?”
“……我,我……”
少年颤着声音,没头没脑地问:“你不杀我?”
李遥安莫名其妙道:“都说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杀你干什么?”
“可你是逃出来的,要是我告诉别人去,那你——”
“……啊。”
李遥安愣愣地看他,恍然应了一声。
忽然想起来,当初逃脱时就告诫过自己,无论如何要瞒住身份,现如今已是大梁的天下,若是被有心人得知,先皇长子仍苟活于
世,后果不堪设想。
可刚才竟然全忘光了,心里只想着,既然小夏想知道,那就告诉他。
“如果把这消息传出去了,我就会死。”李遥安微微沉下声音,认真地道。
早夏一怔,立刻摇头道:“我不告诉别人。”
李遥安轻轻一笑,却像是叹了口气似的:“我知道,我相信,小夏一定不会害我的。”
就算是信错了,也舍不得杀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