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脑袋里昏昏沉沉,很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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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难受,像是干硬的稻草扎挠着,又疼又痒,被梦魇压得喘不过气,等到早夏拼命醒来,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看着周围一片
幽暗。
眼睛上的布不知何时被摘了去,斑驳的墙上开了只铁窗,淡淡的光芒漏下来,是黎明的颜色。
双脚上换了锁链,紧得发疼,手上倒是全松开了,剩下一条条淤青,消失了许久的啜泣声又在耳畔萦绕起来,早夏挣扎着坐起身
,脱口就道:“李大哥?”
他这一叫,牢房里好几双眼睛都盯上了他,少年心中一惊,环顾四周,除了自己之外,大部分都是女人,连孩子都很少。不全是
那批商队里的人,不少人在小声啜泣,有几个哭得厉害,剩下的就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这些女人们并不好看,目光更是又凄又幽,让早夏觉得莫名的可怖,站不起来,颤巍巍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面
。
……为什么都是女人?李大哥在哪儿?
牢房不见天日,听着别人在哭,心中的委屈便止不住的涌,他要紧了唇,抱起膝盖,胸口被衣中的东西硌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是
什么,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把身子又收紧了些,让那东西紧紧地压在胸口上。
有些疼,却很温暖。
压久了,那上面的字会在胸口上压出印来,一定是个反着的“裕”字——他还没有从李遥安那里问到答案:玉佩上的裕字,到底
是什么意思……?
“小少爷……?”
早夏闷着头正想心事,听见弱小的声音传进耳朵,稍稍抬头,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不知何时跪坐到自己旁边来了。
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早夏愣愣地道:“怎么?”
女孩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丑,她道:“有个大哥哥要我们跟你说,等几天,有人会来赎你出去……”
早夏的目光一动,失声问道:“他人呢?!”
“他,他去寨子里干活——”
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一个女人拉了回去,搂进角落里。
“娘……”小姑娘小声嘟囔,“怎么小少爷不用去干活?”
“人家是小少爷,少爷当然不用干。”
声音细得发尖,早夏背上莫名地战栗,抬头看看她们,忽然懂了她们的眼神。
——不用做苦力,还可以被赎出去,这里的女人们想都不敢想,一双双哭红的眼睛盯着他,看上去是楚楚可怜,却是想把他撕碎
似的嫉妒,早夏甚至觉得,只要女人中死了一个,就能化成怨鬼索了他的命去。
咬咬牙,少年颤巍巍双手交握,呆在这个地方,还不如把他丢去做苦力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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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遥安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拨算珠数铜板都很好看,扛砖搬瓦的苦差事,他从来没有做过。
天还没亮,寨子里的人却很多,只建好了几所大帐,剩下的许多小帐子还在赶工,干活的多是青年,也有些强壮的中年人,无非
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劫来,给他们做苦力的俘虏。
攥了拳头,李遥安用唇轻点了指间一枚指环,狠了心摘下来,藏进衣服里头——真是世事难料,他觉得自己的信誉一直很好,可
自从遇到了早夏,保证过的事情就老是做不到。
不过就算破了这保证,也得摘下来,不然要磨坏的。
被人催了,李遥安学着样子搬起几块砖,虽说没干过重活,但力气还是有的,可刚走了几趟,觉得有道异样的视线一直粘在自己
身上,疑惑地四处去找,看见那个二当家站在督工的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真倒霉,连偷懒都不成,李遥安暗自腹诽,却本能地瞪了他一眼,那人远远地一愣,李遥安忽然记起他是谁了,好像是叫……容
元?
前朝倾颓,原本宫中侍卫何等风光,如今下作竟成了土匪。李遥安冷笑一声,原本是想笑那人,却总觉得更像是在笑自己。
这样的力气活,一干就是一整天,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傍晚,晚上可以睡觉,比他的预想要好些,唯一不好的是吃饭时有人
欺负他初来乍到,差一点抢了他的馒头。
李遥安累得连胳膊都难抬起来,拼了命把馒头了抢回来,挨了几拳但也送出去几拳,胜利最后在自己手里,周围的人见状,立刻
知趣地退了一圈,再不敢打他馒头的主意,可随之而来的,是二当家那道久违的目光。
李遥安不去管他,却忽然想起早夏来,被关在地牢里,会不会也有人跟他抢饭吃?
明明已经叮嘱过小夏,也相信他一定懂得照顾自己……可就算是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又担心,又内疚,恨不得冲到他跟前去抱抱他,不过现在却只能憋在心里,也像坠了砖头,扯得生疼。
……让那该死的秦钧鸿说对了。
——小夏,等我再见着你,就算你要剁掉我一只手去,我都会高兴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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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阴冷又干燥,那群女人靠里坐着,早夏就靠外坐着,和她们隔着一条无形的线。
女人们的饭菜是干硬馒头的加野菜,早夏却和他们不一样,雪白的馒头配上一菜一汤,第一次看见时有些安慰,可渐渐发现,每
次他的饭菜送来,那群女人就像饿鬼般看他,弄得他愈发毛骨悚然,从此再也不敢正眼去瞧她们,吃完饭就闭着眼睛倚在墙边,
一坐就是一整天。
每次听见牢中有人声响动,心里总有些希冀,那群女人却吓得缩成了团,偶尔捉走几个,哭得撕心裂肺,不知过了多久又丢回来
,便像丢了魂似的,木上半天不吃不喝,再半天哭上一阵,才能好了。
早夏不会不知道她们被捉去做什么,他盼着人来,只是盼着能看见李遥安的影子,可一转眼两天过去了,除了寨子里看守牢房的
喽啰,再没有别人进来过。
到了第三天,终于来了个生面孔。
午饭刚刚送到,摆在跟前刚动了几筷子,牢房的门一开一合,又放进来了几个人,白亮的天光照着,那人的身架并不魁梧,表情
却冷得吓人,慢慢地进了牢房,隔着铁栏看过来,冷冷道:“这些女人到底还卖不卖得出去?”
女人们纷纷缩起身子往角落里藏,早夏靠在铁栏边上一动不动,抬头看着来人,昏暗的光线照亮了那一双狭长的眼睛,儒雅中带
了几分戾气,身后的手下却毫不介意,大咧咧笑道:“不瞒大当家的,这些女人太丑,实在卖不出去了。”
……大当家的?
早夏睁大眼睛,记得上次那个脸上带疤的高个子唤作二当家,大当家竟是……这副样子……
“太丑?”那人不屑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晚上都干些什么——太丑卖不出去,就自己留着了?要不然每人配一个,都给
你们都娶了去?”
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这些就只能玩玩,要娶媳妇,还是得娶漂亮的。”
对这群女人没多少好感,可听了这话,还是怒从心起,早夏的话到了嗓子眼儿,想起李遥安临走前的叮嘱,咬咬牙吞回去,手藏
进袖子里,握得白了。
他一动未动,大当家却主动开了口:“秦小少爷,我们这寨子点儿大的地方,只能委屈你在这儿住了,照顾不周,还望见谅。”
声音有些尖利,不如他的样子好看,早夏放了筷子,装模作样地问:“我什么时候能走?”
那青年撇嘴一笑,道:“我只知道,书信昨晚上送到了商州秦庄主手里,至于什么时候拿银子过来,小少爷心里应该也有底了。
”
早夏偏过头去,不再吭声。
那人也不多说,转身走了,手下跟着送出去,刚关上门,早夏重新拿起筷子,一口菜都没吃到,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冰凉的手,猛
地卡住了他的喉咙!
“呃——!”
——怎么了?!
少年毫无防备,顿时大惊失色,被那双手卡的一口气都呼不出来,转头看见女人一张恶鬼般的面孔,心脏都跟着停跳了半拍。
不明白她为什么失常,少年又急又怕,叫也叫不出声,挣扎着剜住了那手向外扳,可那瘦细的手指却无比有力,挣扎都无济于事
,其他人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睛只盯着他面前的饭菜不动。
没多久便窒息得眼前发黑,颈上疼得让他眼泪都流了出来,脑中余下最后一丝清明,早夏想不出别的,吧嗒一声丢了筷子,嘶声
道:“吃的……你们想要就……拿去!”
他万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真的救了命。
喉间的力道一松,少年咚地软倒在草垫上,猛咳了一阵,看那群女人狼狗一般抢走了他面前的食盘,躲在角落里大吃起来。
早夏惊魂未定地坐稳了身子,一手按住胸口的玉佩,用力吸了几口气,擦干眼角渗出的泪,呆呆地看她们吃完了,自己的手脚才
终于暖了回来。
女人们却不动,却仍旧缩在那个角落里,许多目光战战兢兢望着他,方才要掐死他的那个女人则躲在别人身子后面,连一角都不
敢露,好像知道做错了事一般。
早夏看在眼里,纵是胸口的心跳还没平复,已经壮了胆子,问:“刚才你们是做什么?”
女人们不说话,仍旧战战兢兢地望着他看,半晌,不知是谁低声道:“少爷莫怪……我们这几天都想尝尝,可方才大当家的说你
要走了……她脑子一热,才……”
“才要抢我的?”
早夏明白了,这虽然是一帮女人,可憋在这地方久了,随时会发疯的。
她们本就嫉妒他的待遇,万一说错了话,惹得她们全涌上来,足够要了他的命。
“好……你们想吃,我给你们吃,”颈上的皮肤被手指剜破好几道口子,正火辣辣地疼着,早夏伸手按住,沉声道,“不过,我
只能把晚饭匀给你们。”
哪天再被她们掐一次脖子,或许就没这次这么幸运了。
女人们看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终于也放松下来,陆陆续续地从角落里散开,回到墙根下,乖乖坐好了。
第十三章:旧曲新相聚
晚上寨子里勒令收工,二当家从高台子上下来,径直走到李遥安跟前。
“你跟我过来。”
“……二当家有何吩咐?”
这几天被他盯得麻木了,李遥安头皮一阵发紧,跟他到了个没人的角落,那人却正了身子,正色道:“阁下到底是何人?”
浅夜初月,火把将寨中映得通明,李遥安看看自己,好一副脏兮兮的落魄模样,笑了:“我记得我说过,我是秦家小少爷的仆人
。”
二当家道:“阁下休要瞒我,这几日我在督台上看着,阁下练过功夫。”
李遥安一愣,轻笑道:“粗通皮毛而已,既然要陪着少爷,肯定是要学一些的。”
二当家面不改色道:“可阁下的功夫,是宫中禁卫的套路。”
这都能看得出来?李遥安一阵心惊,表面上却道:“二当家看走眼了。”
“我做宫城侍卫多年,绝不可能走眼。”
虽说过去是内宫侍卫,如今做了山寨的二当家,说话仍然十分守礼,李遥安暗暗称奇,对方继续道:“阁下若与我同是前朝侍卫
,自不必再做这等苦工。”
……原来他把自己当了同僚。这么诱人的好处,自然要顺水推舟。李遥安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你都这么说了,傻子才不
承认。”
“既如此,阁下请随我来。”
眼中漾起不甚明显的喜色,是二当家难得的表情,李遥安皱了皱眉,跟他穿过了工地,走到一顶最大的帐子前面,对方掀开帐帘
,请他先进去。
寨中大帐,是寨中头领手会面的地方,李遥安满腹狐疑地进去了,就听二当家在身后道:
“阿禹,我跟你说的没错,这人确实和我一样,是宫里的侍卫。”
“……哦?他承认了?”
有人回应,李遥安抬头,四支火把高悬,照着大帐的中心,立着一个高挑的青年。
夏末秋初,玄色衣冠套着件棕色披风,眉目清逸,目光却是锐利无比。
“这位便是了?”不等二当家回话,那人直接对李遥安道,“在下黄禹,是寨中头领。”
寨主?寨主长成这副模样?李遥安本该惊讶,心中却隐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黄禹见他不说话,继续道:“阁下若果真是前朝宫中侍卫,和容元也算是昔日同僚。”
李遥安回过神,象征性地笑了笑:“只可惜我没见过他。”
“我看阁下却很眼熟,”容元伸手合上帐帘,沉声问,“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遥安。”
“遥兄?”黄禹沉吟片刻,正色道,“遥兄堂堂宫中侍卫,真的甘心去做寻常人家的下人?”
明显话中有话。
李遥安笑道:“做土匪也没见好到哪儿去。”
“遥兄此言差矣,”黄禹道,“我二人带部下自江南一路北上,并不是打算要做土匪的。”
“不是?”
——南方有一批流寇在蔡州被打散了势力,这才打算占山为王……如今四方混战频繁,这人说不是打算做土匪,莫不是——
“你要造反?”李遥安脱口而出。
黄禹眯起眼睛:“造反?这话我不敢说,我只知道数月前朱全忠逼天佑帝退位,新立王朝,不知算不算是造反?如果他算造反,
我若想灭他,便不叫造反。”
听着帐外人声嘈杂,零星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李遥安不禁冷笑:“黄寨主有鸿鹄之志,只可惜找了堆土匪做帮手。”
黄禹目光一动,不动声色地道:“两汉高祖,若说得难听些,也算是土匪起家。”
“话是不错,但两汉高祖手里,可不全是土匪。”
“遥兄没懂我的意思?”黄禹笑道,“我自然明白土匪不可依赖,只是此番一路北上,亲信部下消损许多,不得不招徕匪帮助阵
——我现在缺的,就是‘不是土匪’的那批人。”
看李遥安睁大了眼睛,黄禹正色道:“皇宫禁卫训练有素,远胜他人,只要稍加锻炼,定是难得将才,容元便是个例子。”
李遥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寨主求贤是好事,可我确实不行——”
好容易做了行商,也算是过上了平静日子,让他跟着去造反打仗?笑话。
黄禹皱了眉,忽然扬声道:“容元,给遥兄安排一顶帐子,再吩咐下去,饮食起居绝对不可怠慢。”
李遥安笑叹道:“你就算吟一首短歌行,我也不跟你干。”
黄禹却不理他,只对容元道:“你下去办吧。”
李遥安无奈,看容元抱拳退下了,忽然灵光一闪,道:“我提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我会多考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