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原来是我住的地方,”半夜三更,李遥安没好气地拾了衣服,道,“谁让你不早告诉我你住这里……嗯?脸怎么了?”
原以为是他气到血气上涌,可待早夏转过身去,左颊明显比右颊红了一片,甚至仔细一看还有些发肿,李遥安正要凑近,后者一
手遮住,道:“晚上太黑,摔了一下。”
说罢衣服也不脱,直接一头倒在床里,头埋在枕上,不再吭声。
李遥安不经常动怒,但因为芝麻点大的事被挤兑却是忍不了的,早夏的反应已经给他下了逐客令,他仍旧忍不住解释道:
“你师父后堂的牌位我已经去拜过了,明日我走时亦会去后山祭扫,他是我的恩人,我或许不像你那般守礼,但也绝没有不敬之
意。”
话音一落,少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一盏灯照着,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映出了些许柔和的颜色,却又带了些不安,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恳求,他微张开嘴,似是有
话要说。
李遥安看他这个反应,便停下脚步等他说话,可等了许久,那双眼睛却忽然暗了下来,末了,只说了一句:“多谢。”
……真是怪了,到底有什么事可说呢?
现在的世道,不让自己吃亏尚且困难,大不必费工夫在意别人如何。李遥安早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这次却不知怎的,仍旧很想知
道他在想什么。
早夏已经又倒回了床上,再不说一句话。
——罢了,别人的事终究还是少管为好。李遥安暗道。
******
第二天少年一早,李遥安一觉醒来,早夏也已经起床了。
清晨的阳光很是清爽,苍翠的树丛里藏着晨鸟的清鸣,早夏正在打扫院子,把零星的落叶扫到数根下,洒些土压住,不会迎风乱
走。
他穿着很干净的衣裳,衬得眉目秀气精神,白皙的脸颊一如昨日,只是左颊上还是浮着些不易察觉的淤色,李遥安站在廊中看了
一会儿,少年却继续扫着院子,好像看不见他似的。
自己要走,对方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李遥安到马车旁检查了水壶干粮,回到院中主动问:“昨天你做的糕饼,有剩下的没?”
——味道不错,可以带在路上当早点。
早夏闻声抬头,用很自然的声音道:“今天早上新蒸了一些,前堂有个盒子里装着。”
李遥安依言提了出来,打开,糖三角和桂花糕,用的料子虽然简陋了许多,样子和味道却毫不逊色。
这个年岁,这么好的东西真的很少见了,再看这盒子,李遥安忽然冒出个奇异的想法,他眨眨眼,道:“给我做的?”
少年微微侧过身来,点点头,道:“公子一路劳顿,恕早夏招待不周。”
——怎的一晚上开窍了?看来他真是误会了自己怠慢他故去的师父。李遥安有些高兴,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年怔了一怔,下颚的轮廓微微硬了些,缓缓地点了点头,重又背过身去。
李遥安刚把糕点盒子盖上,那边院门却被人拍响了。
这么早,街坊邻居都还没醒,连早夏也咦了一声,几步赶去打开了门。
“呦,早夏,我这进门前可就看见了,这门口的白灯笼是怎么回事?”
听到有人说话,是个洪亮得有些招摇的男声,李遥安循声望去,早夏的背影似乎僵了一僵,略带慌张地向后退了几步,露出了两
名访客的身影。
开口的男子个子不高,灰衣蓝衫,相貌不甚起眼,身边的一名女子则艳丽得多,飞扬跋扈的眉眼遮不住眼角细纹,脸颊上的脂粉
却白夸张,几步扭进了院,衣服比昨日那华服小倌更要鲜艳。
早夏退到院中,终于第一次主动望了李遥安一眼。
“吴老爷子走了?”男子环顾四周,挑眉道,“怎的不跟我们说一声?难道还是不愿去么?”
早夏摇了摇头,道:“师父要我替他交接后事,等到交接完了才可以……”
一向不咸不淡的声音明显带了颤,却拼命掩饰着从容,李遥安若有所思地皱起眉,那女子已经拉了早夏的手,不耐烦地道:
“我刚才可打听了,他死了三天了,还能有什么好交代的?”
女人地声音比那男子还要洪亮,少年急忙要挣,细细的手腕被攥得苍白,眼睛第二次朝李遥安望过来。是了,昨夜那般恳求的神
色更明显了些,确仍一言不发。
傻子都能看出问题,李遥安走上前去,也一手捉住早夏那只胳膊,露出一个交涉性的笑,道:“一大早是怎么了?敢问二位是?
”
两人看见李遥安,目光双双警惕起来,道:“这位公子听着是本地口音,却好像面生得很呐。”
“吴老爷子的故人,听说他老人家去世,特来吊唁,”李遥安不动声色地掰开那女人的手,余光向下一瞥,那只白皙的腕已经红
了一片。
“原来如此,”那女人跟着露出笑来,却用眼角斜他,不硬不软地道,“早夏是我们的孩儿,我们该带回去了。”
李遥安将他两人打量一番,笑道:“可我看着和二位一点都不像呐。”
那男人陪笑道:“公子还不懂?我们那的孩儿多得是,个个长得都不像我俩,但无论男女都是美人儿。”
说到这处,李遥安也明白了,低头看了一眼早夏,目光一晃,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早夏拽到身边,女人笑道:“看公子也是个懂玩的主,有空去我们那儿看看?”
这种钱花来就是浪费,李遥安皱了皱眉,却忽然一笑,故意看了早夏一眼,道:
“已经不必了。”
那女人果然着了道,睁大了眼道,“这位公子,难不成你跟我们夏儿——”
早夏拉住他的衣袖,半个身子藏在身后,身子仍旧发抖,李遥安也不承认,只是顺势笑道:“这么说我还得你给钱?”
“那是自然!”女人立刻笑逐颜开,道,“公子你这可真是捡了大便宜!夏儿可还是个雏儿,这一晚上,怎么也得一钱二——”
做生意的本能钓上来了,李遥安立刻道:“雏儿也不值这么贵的。”
“哎呦,夏儿可不止是雏儿,公子你得去打听打听,以前那么多人点他,他愿意叫谁碰过?加上在吴老爷子这儿学了医术,价也
得更贵了不是?”
李遥安习惯性地眯起眼来,那女人先是怯懦了一下,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算了,公子是吴老爷子的故人,给你去个零头,
一钱!”
李遥安虽然不明行情,仍旧不依不饶道:“一钱也贵了,我看最多六十——”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那个怕得发抖的人踢了一脚。
……生气了?李遥安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不是真的在讨你的身价!
“好好好,一钱就一钱,”李遥安笑着扯谎道,“不过我明日就走,给你两钱,再留他呆一夜可好?”
两人一愣,立刻摆手道:
“那可不行,夏儿可是我们二两银子买来的,若是让你给拐跑了还得了?”
长袖又是一紧,李遥安也不回头,轻轻压住他的手,对那女人道:“我这一天都呆在这院子里挺无聊的,想找个人陪,昨天还在
街上到个倌少爷,别人能出来,他怎么不能?”
“带人走要交了订金,若是在本地有家有业的,交不起可以先画押,”男人看了看李遥安,道,“公子说后天就走,所以一定得
交订金。”
“订金多少?”
“三两银子。”
李遥安深吸了一口,啧声道:“真贵。”
男人哈哈笑道:“订金哪有贵不贵之说?后天送人来,订金自然是原封不动地还您呐。”
李遥安依旧皱着眉。
三两银子,放在穷人家可是几个月的积蓄,要不要给?管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送了订金,最多也只能让他多待一天而已,
除非这银子自己不要了——
“……李公子。”
少年的声音很小,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没有表露出别的情绪。
少年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慢慢脱出来,缓缓地放下了。
李遥安向来吃软不吃硬,他若不放手还好,这一松开,反而让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好,三两就三两。”
——你以为我付不起钱?
李遥安回头瞪他,早夏却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第三章:美人和泪辞
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留人。
天阳逐渐暖起来了,妓馆的两位老板收了银子,笑容满面地对早夏叮嘱了几句,真像是对儿子说话似的。
那两人兹一靠近,早夏的脸都白了,脸上的表情绷得僵硬,李遥安故作亲昵地攥住他的手,一直是冰凉冰凉的,直到他们终于走
了,走得背影都看不到,少年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脚下一软,李遥安连忙扶住,低头看去,对方额上已经冒出了细汗,果然被骇得不清。
“竟然吓成这样?昨天那孩子说你胆子小的时候我还没信。”李遥安不禁失笑,抬袖想帮他拭去汗珠,少年却挣扎着站稳,一定
要退开几步,这才恭恭敬敬地道:“多谢。”
李遥安对他的反应并不奇怪,奇怪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是那地方的人?和昨天来找你的那孩子是一起的?”
脸上稍微恢复了些血色,早夏听到他的问话,反应却比他还要惊讶:
“……你不知道么?”
李遥安诧异道:“我这才来多久?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早夏倒吸了一口气,双眼忽然有些亮了:“师父……师父留给你的信,你没有看?”
他断断续续地问着,声音中第一次带了欣喜,却仍旧有些不安,李遥安一头雾水道:“什么信?”
“师父给你的东西,不都在那个盒子里么?”早夏一面说着,一边快步走过院子,从书房里拿了那只盒子出来,重新递到他手里
,却又有些犹豫,要缩回去。
李遥安不等他拿开就接了过去,打开,将那块金色的绸布翻起来抖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出个褐皮纸的信封。
“放在下面做什么,”李遥安无奈道,“下面我翻都没翻,讲了什么?”
盒子放到石桌上,他嘴上问着,把手里的信取出来,眼睛瞄了早夏一眼,少年的表情却又凉了下来,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沉
默着。
信上的字不多,李遥安仔细地从头读到尾,若有所思地抿住了唇,收起信,一言不发地望着早夏不动。
晨风吹得树声沙沙,少年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他说话,袖里悄悄握紧了拳头,沉下声音,道:“我有一个父亲,在曹州做官。
”
李遥安挑了挑眉,道:“吴老爷子信上说,你在这里会被他们欺负,所以让我带你走——这你是知道的?”
早夏点了点头,不等李遥安开口,抢着道:“劳烦公子送我去曹州便可,至于赎身的银两,早夏日后定寻得办法归还——”
“信上说你没有亲人,”李遥安眯起眼睛,轻笑道,“你是怕我不带你走罢。”
少年忽然咬了咬牙,定定地道:“爹爹一直在曹州做官,只是后来遇上长安迁都,我随亲戚去洛阳的路上遇了山贼,才会被卖到
此处。”
“在曹州做什么官?”
“曹州刺史。”
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些固执,很明显在向他现实一个事实:我不是要硬缠上你,只是现在有求于你,今后也定会报答,这是
平等交易。
——只可惜愈是坚持,便愈显得心有卑屈。
李遥安不忍点破,默默收回了视线,微笑道:“好,我带你走,去曹州。”
早夏微微松了口气,颔首道:“多谢。”
“对了,昨天听那个倌少爷说,你很会算账,还很会做饭?”李遥安轻快地道,“不如这样,曹州路途遥远,路上的生意给我帮
些忙,粮食我也有,每天再兼任厨子,给我做些好吃的,工钱从扣你欠的钱里扣,到时候能少还些,一举两得。”
早夏怔了怔,脸上的神情顿时亮了,朗声道:“好。”
早夏的个子只到他的下巴,李遥安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对方起初要躲,但还是温顺地接受了。
李遥安脸上笑着,却在心中默默叹气,如今大唐都没了,两年前的曹州刺史……真是个笑话。
没拆穿他的谎话,李遥安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白赊了三两银子——三两银子!
“有没有东西要收拾?过会儿就走。”那可是三两银子,抓紧时间赚回来!
“过会儿?”早夏一愣,忙摇头道,“不行,昨晚上答应了时雨,今天要去看他姐姐的。”
“你答应这个做什么?你不知道我很快就走了么?”李遥安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昨晚上早夏那一系列的恶劣行径,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你昨天不理我,你以为我看过那信了,不愿意带你走?”
“……那是自然,”早夏抿了抿唇,局促道,“给你的东西都放在一块儿,谁知道你会不看?之后还问我要去哪儿,明摆着是不
愿意带我的,我还能跟你说什么……”
顿了顿,少年忽然急道:“而且,上面不是也写了我是被那地方买来的么?结果昨晚上你,你竟然还跑到——”
“跑到你床上去睡觉,”李遥安明白过来,故意伸手顺过他一缕头发,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以为我知道你是那地方的人,去你
房里睡是等着占你便宜……?”
“我又不知道你没有看信,更不知道你也是住那间屋的,”早夏恼火地打开他的手,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床上去,我还能——
”
看他涨红了脸,李遥安想起昨晚的少年恼火的面容,再想想那时一头雾水的自己,倒笑得愈发厉害了,少年又羞又恼,干脆一转
身,生硬地道:“我去收拾一下屋子,明日再走。”
——该死,笑得没完了!
早夏一边走,一边暗暗把院子里那个越笑越开心的人骂了好几遍。
******
娼馆的人果然是有钱有势。
幸好没有着急离开,两人上午出城扫墓,竟被人跟了一路,早夏认出是娼馆的打手,骇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一路上攥着李遥安的
手,原本意在假装亲密,到最后变成了真的不敢松手。
走在路上看东西都看直了眼,手心不停往外冒汗,直到回去才缓过劲来,李遥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害怕,问了,只说他们很会
打人。
这么害怕,猜想他或许是见识过的,李遥安便不多问了。
早夏起早做的点心两人当午饭吃了,直到傍晚,早夏依着约定,带着李遥安一起往娼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