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安来了几次,每次都能看见大夫来瞧病,可咳喘依旧是经年不愈,从不见好。
“能治好才怪,现在有人来陪你,照顾你,有什么不好的?”
“照顾?……做给你看的,”秦钧鸿咬了咬牙,道,“是秦家看我快不行了,才让他来套近乎的。你可知道,他连生意也要帮我
管,是想让我死后把这块地方让给他啊。”
顿了顿,他的声音忽然柔和起来:
“不过,我好歹已经活过了二十岁——遥安,我活过二十岁,就是活给他们看的,我就算死了,这地方也只分给你们八个人……
你想要多少?”
榻上雪白的病公子微微笑了,出人意料的好看,连早夏都一阵恍惚。
——如果他再结实一点,脸色再好上一些,一定也能是个俊雅挺拔的公子哥罢。
“钧鸿——”
“我知道你比他们厉害,我就算平均分了,他们最后还是抢不过你的,”秦钧鸿弱声笑道,“要不然……把这片地留给你,你说
可好?你若是走得累了,带着早夏公子来这里住一住,也是不错的罢……”
李遥安阴沉着脸,拖了早夏就走。
早夏发现李遥安和自己一样,只要动了真气,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出门还不看路,没头没脑的就往前撞,差点撞上了人,抬头,
对上秦钧雁一双眼睛。
原本灵气沉稳,此时却有些木然。
“听见了?”李遥安问。
“听见了。”秦钧雁点点头,欲言又止。
“你们的家事,我不管。”李遥安沉着面孔,拉起早夏扬长而去,
第八章:忆君君不知
夏天要过去了。
到了白露这天,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软软绵绵小雨看似轻柔,可不消一天的功夫,院中已落了一地旧叶。
秦钧雁不打算走了,李遥安还记得,那日中午他牵着早夏离开,听见他对着屋门殷殷地讲了句:“大哥,你出来听我说话。”
大哥没有搭理,弟弟就在门口等着,李遥安带早夏逛了一圈回来,他还在那等着,起初是站着,站累了便坐下歇,歇一会儿,在
门前散一会儿步,又重新回去坐一会儿,白天过去了,晚上就坐倚着顶廊的圆柱子,迷迷糊糊地睡一晚,好像不等到秦钧鸿出来
,他就要一直在那里等下去似的。
秦钧鸿不赶他,也不出门,连着几天呆在那间书房里,平日的账目由下人送进去查验,若是前堂的主顾来往,全推给了李遥安。
李遥安原本没打算在这地方久留,几天下来觉得比在外面跑还累,到书房去找秦钧鸿说理。
光线暗寂静,书房中弥漫着带着潮湿的雨意,秦钧鸿的脸色却比之前好了些,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能走,”屋里屋外的风都凉了,李遥安踱步到窗户边上,道:“去蔡州。”
“蔡州?这几日那条路有些不太平,”秦钧鸿漫不经心地道,“再多留几天罢,生意上也能给我帮点儿忙,等风声过了再走不迟
。”
李遥安冷笑一声:“你无非是不愿出这间屋子,找什么借口?”
“你以为我想这样么?”秦钧鸿狠声道,“我问你,那人怎么一直呆在门口不走?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李遥安不答,拂开遮在窗外的枝条,歪过身子斜望过去。
廊外雾腾腾的一片,树影深邃又朦胧,雨珠捶打枝叶的响声合在一起,盈满整座院子,比丝竹声更要动人百倍。秦钧雁正坐在长
廊里头,抬头望着檐上的水滴,呆呆出神。
“是他自己想的,不关我事,”李遥安又看看屋里那位,不屑地抿起嘴角,“这么说,你是不想让他呆在那儿?”
秦钧鸿又瞪起一双眼:“你难道还以为我想?”
“我以为你这般的脑筋,不会想不出办法来应付,”李遥安望着桌上一碗冰糖梨,冷笑道,“你真想让赶他走,就别让仆人给他
饭吃。”
秦钧鸿脸色一白,狠狠地瞪着他,放声道:“来人!”
仆人应声而入,秦钧鸿立刻吩咐了下去,家里大小厨子一律不许给秦钧雁做饭。
何苦?看秦钧鸿的表情颇不自然,李遥安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暗骂了一句多嘴,僵着脸笑道:“这样最好,等他走了,我也
能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溜出门去,临走同情地扫了秦钧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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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钧雁果然被饿了一天。
大概是察觉到了这点,秦二少爷叹气的次数也变多了。
从山东来的的货商提前送到,账目的事忙到天黑却都没忙完,秦钧鸿打发仆人们去睡了,只留李遥安在书房里帮忙。
屋里灯火融融,秦钧鸿守着书桌,李遥安只能就着一张桌几查账,清脆的算珠声此起彼伏,过了不知多久,街上的更声响了,门
跟着一动,听到有人道:“大哥,怎的还没有睡?”
算珠声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响起来。
李遥安皱了皱眉,在一只长椅上横了身子,无精打采道:“说的也是,钧鸿你去睡罢,凭那副身板,熬夜总是不好的。”
秦钧鸿看他已经躺下了,斜目道:“你是不是也想睡了?”
“我只小睡一会儿,起来再继续,”李遥安在长椅上蜷起了身子,道,“放心,再响两更我就能起来,你也去睡会儿罢。”
秦钧鸿丟开了账,轻咳一声,道:“好,你不醒我也叫你起来。”
书房的角落加了一扇屏风,后面摆着一张软床,李遥安灭掉身边一盏灯,秦钧鸿也灭了一盏,又拿了一盏到屏风后面去,半晌,
也灭了。
小雨连着下了两天,入夜仍旧不停,轻得像蛛丝一般,非要等到这个时候,屋里屋全都静下来了,那沙沙的细响声才终于能听得
出来。
偶尔被屏风后头几声轻咳打扰,李遥安枕着雨声,躺了一会儿,那咳声也逐渐平静了下来,想是也睡着了罢。轻轻翻个身,没敢
睡实,浅眠浮梦,场景纷繁分不清真假,半醒中耳边一串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轻得如踏棉絮。
毕竟是枕着硬木,再轻也能听得清楚,李遥安微撑起身子,只见外头有一泓暖光,沿着窗外的长廊,缓缓地游到门前。
四周是纯粹的黑暗,只有那团光是亮的,还映着一个淡淡的影子,想要过去细察,却怕扰了屏风后面那人,睡回去闭上眼睛,侧
耳细听,一个声音轻轻地道:
“你是……和李大哥结伴的那个小公子?”
门外静得只剩雨声,秦钧雁尽量压低了声音,却也足够盖过那雨。
没听见回应,李遥安有些失望,却传来几下轻微的木声叩响,静默了一会儿,秦钧雁仍旧用很轻的声音道:“多谢了,李大哥让
你来的么?”
“不是,我自己来的。”早夏终于开了口。
李遥安忽然有点饿了,很想出去蹭些吃食,可脑中刚冒出这念头,屏风后那张床忽然响了,灯没亮,他却听见脚踏上的鞋子的声
音。
……不好,秦钧鸿这家伙好像横竖不喜欢小夏,若是被抓到了,就说是自己让他来的——
李遥安横在椅上不敢妄动,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个影子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慢慢走到门前,站住了,不再动弹。
“李公子说,你是他雇的厨子?”秦钧雁问。
听见早夏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似乎不太想理我。”声音中带了些无奈的笑意。
静了一会儿,早夏忽然道:“你和秦少爷是亲兄弟?”
“同父同母。”
“可李大哥说,秦家并没有养过秦少爷。”
“因为大哥从小身体很差,而且听母亲说,他八字克亲,必须送出去养。”
李遥安看着门口立着的那个影子,忽然想跳起来。
“……那你来做什么?”
沉默。
半晌,秦钧雁轻声道:“因为他是我大哥。”
——根本不像一个答案。
他答得和雨声一样轻,李遥安却听得很清楚,门前的人一定听得更清楚。
好像也觉得这回答不好,秦钧雁的声音里带着自嘲的笑:“小公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过去是做什么的?”
等了片刻,早夏道:“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李遥安不禁抿起嘴角。
秦钧雁也笑了:“听说大哥十四岁的时候,养他的老妇人去世了,他就开始做生意……我是到了十六岁的时候,也被家人硬赶出
去做生意了。”
大概是早夏露出了什么表情,秦钧雁轻声叹道:“家里面找了些人,想让他们在生意上多帮着我点,可他们明着帮我,暗地里却
吞走了许多银子,我硬撑了一年,累得想回家去,在商州听了大哥的名声。”
正是绸缎庄打响了名头的那一年,李遥安闭了闭眼睛,轻声坐了起来。
黑暗之中不过咫尺,漆黑两扇木门,薄纸透出微光,那人影仍旧立在门前,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
“那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懂,满心欢喜地来这儿找他,我觉得既然是大哥,一定可以帮我的忙,”秦钧雁顿了顿,轻声道,“我过
去从没见过他,那是第一次,可没想到他把我骂了一顿,直接轰出了出去。”
眼前那个纤细的背影,比平日更显低矮了。
“我一气之下甩开爹娘的那些朋友,也想靠自己一个人闯,结果不到两年血本无归,被爹娘罚在祠堂里跪了三天。”
“……后来?”
“后来终于学会了,不过干的最好的时候也没超过他,”秦钧雁的轻轻一笑,道,“而且劳心劳力,所以我现在不做了。”
“我听师父说过,人总是要受累的,你还不如他能吃苦,自然超不过他。”
早夏的话很简单,语气却很认真。那个病怏怏的公子,做到今天这一步,吃过怎样的苦,就算想象不出来,也能在心里有个大概
。
“大家都这么说,”秦钧雁轻声道,“其实不是的。”
“……不是什么?”早夏的声音愣愣的。
“我也本以为自己不够努力,可后来我发觉,一开始要做生意,其实就是想超过他来给他看,”秦钧雁问,“你说,什么人会无
缘无故地去吃苦?”
“……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根本没有那样的人。”
为名,为利,为生计,一个人人吃苦,总是有缘由的。
“小公子,你看大哥吃苦,像不像在耗自己的命?一个起初活不过二十岁的人,怎会为了区区钱财,去耗自己的性命?他拼命了
地做生意,无非是想做出些名堂来,向秦家示威。”
初衷就像个炫耀的孩子一样简单——看吧,当初被你们抛弃的人,到现如今,却比你们风光得多了。
雨声更小,屋外的灯火晃了两晃。
“不知道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人是要为自己活的?”
早夏轻轻地道:“师父没有说,但李大哥说过,不让我跟自己过不去。”
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明明和李大哥是朋友的,怎么却不懂?他本就病着了,做生意更是劳心伤神,捞到风光是给别人看的,自己身边却连个照顾的
人都没有,孤苦伶仃到头来,能有什么意思?”
“你来这儿……是想告诉他这个?”
“只告诉他没有用的,我是想让他明白。”
钱已经赚得够了,还折腾自己做什么?自己家的院子,恐怕都没人陪着他好好逛逛罢。
池塘边上那座亭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过?前几个月是夏天,翠树红莲围着,傍晚的蝉鸟一叫起来,热闹极了,春天的花,冬天
的雪,秋天的落叶,一定是更好看的。
平常的日子里阳光喜人,困了在树下的藤椅上打个盹,累了回房间歇一歇,下雨天也能看看书,下下棋,无聊了找几个朋友来聊
天喝茶,多好啊。
家里呆腻了,去商州城里转转也行,秦钧雁去逛过几次,又太平又热闹,早晨有小姑娘挎着沾露的花儿叫卖,晚上小商小贩摆起
了的小吃的摊子,花鼓戏的台子,说书人的故事……就算只能再听几年,也好。
几十年?那自己一定要高兴坏了。
……若是能一直到老……
屋里屋外,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听着,这院子实在有太多的妙处,小城里也有太多的乐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和挂在生意场里勾
心斗角,患得患失比起来,美得像做梦似的。可正到这里,秦钧雁忽然不说了。
这回的安静,比之前哪一次都长。
“可他从小就不认得你,现在也很不喜欢你。”
“不会的。”
秦钧雁的声音很轻,却盈着一丝奇异的自信:“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我是他的弟弟,就算他再不认得我,再讨厌我,也不会有
人比我更亲近。”
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有东西连在了一起,不管长大的地方隔了多远,不管这中间发生过怎样的事,永远都是连在一起的,断不掉
的。
靠近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温暖。
他相信。
李遥安听到一声细小又痛苦的呻吟。
那个影子忽然一矮,“咣当”一声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下来——
“——钧鸿!”
李遥安冲了过去。
第九章:白头誓不归
听见这声喊,门外的人撞进来,灯笼照上一张乌青的脸。
他在门前站了这么久,却一声未咳,是硬生生憋了一口气,竟把自己憋得昏过去了。
把人抬上床,点灯,叫大夫,开方煎药,手忙脚乱的折腾了大半夜,闹醒了一院子的人,直到天亮,青黑的脸色终于消退,重又
变回了一纸苍白,呼吸也平顺了。
秦钧雁谢了大夫,又谢了在一旁帮忙的李遥安和早夏,坐在床边守着他醒,守到中午,悬了几人一晚上心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大哥?”
松了口气,秦钧雁向床头挪了挪身子,担忧中透着欣慰的喜色,李遥安和早夏正剥着桌上的炒栗子,这一声唤,把他俩的视线也
唤了过去。
秦钧鸿眼珠中的浑浊消散,半晌,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回去吧。”
喑哑的声音,安静和气并无怒火,秦钧雁一愣,无奈微笑,道:“大哥——”
“你晚上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着呢,”秦钧鸿偏过头向里躺着,轻轻地道,“我以后都记着了,你可以回去了。”
秦钧雁又愣住,门吱呀一声开了,下人端了煎好的药进来,放在桌上,退出去了,秦钧鸿也听见动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道
:“给我。”
李遥安正剥着栗子,对着那药碗给早夏使了个眼色,少年不动声色地端过去,却塞到正发愣的秦钧雁手里。
秦钧鸿接了个空,翻了个身去瞪他,结果只瞪着个背影,只好转去瞪李遥安,后者更是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捻出一颗栗子来,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