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夏微微皱起眉,却没说什么,放眼望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马车继续颠簸着向前晃荡,田埂间的路依然望不到尽头。
开始了,两个人的第一天。
第五章:此时心转迷
天气不冷也不热。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李遥安找出账册,让早夏呆在车里,对着账目记东西的价钱,自己坐在外头,一边催马儿赶路,一边和刁嘴
聊几句天。
一天走下来,景色变了又变,绿油油的田地,歇种的黄土地,偶尔能见到小河挨着小路流过,偶尔又能碰见一片树林。早夏在车
厢里看看账册,再看看那些实物货件,车底下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全翻了出来,青釉的碗,白釉的碟,笔墨砚台,还有些小孩子
的玩具,真是地地道道的杂货商人。
车子走得晃荡,一下午就看花了眼,等到傍晚,车里变得不够亮堂了,看字更看不清楚,少年刚放下账本,正揉着眼睛,李遥安
便挑开车帷,笑眯眯地道:“累了罢,出来坐。”
马车外面,暗蓝的水色从天际铺展开来,背后是晚霞残存的一丝暖光,车子刚穿出一片树林,比车里冷些。早夏挨着他坐下,李
遥安找出件外袍给他,雪白的料子缝了翠色边,挺好看,就是有点大了,早夏拿着没有穿,两只胳膊抱着,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
。
又新奇又陌生,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天黑之后会休息么?”他忽然问。
“那是当然的,”李遥安失笑道,“累了?”
“……有点,”坐了一会儿果然有些冷,这才把那件衣裳披上,早夏迟疑道,“在哪里休息?”
马车的轱辘转了一天,走了不知有多远,两腿已经被颠得发麻,可周围仍旧不见市镇,李遥安微眯着眼睛,悠悠道:“再往前走
走,运气好可能会碰上旅店,要是运气不好……只能睡车里了。”
停了停,看着少年心有忐忑地在一旁出神,不禁笑道:“没出过远门么?”
“算是出过一次,但没走太远,”早夏抿了抿唇,忽然道,“你平时在路上,有没有碰到过山贼?”
“当然碰到过,”李遥安笑道,“一开始这么走的时候懂的太少,碰到过好几次。”
“然后呢?”早夏睁大眼睛望着他。
“然后?自然是东西被人抢光了,只能用两腿走,第一次还差点饿死而在半路上,”李遥安自嘲一笑,道,“怎么?以前被抢过
东西么?”
记得迁都洛邑的那段时间,长安附近流寇作乱十分猖狂,有的甚至明目张胆入城劫掠,这里住着的官宦商贾,都免不了遭上一劫
,昔日都城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两袖勉强露出指尖来,早夏默默地指了指自己。
两年前,一家人迁往洛邑的路上遇到劫匪,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他已经不知道了,只记得那个夜晚一片混乱,马儿断了绳索,惊
得四散而逃,几车的细软家当散了满地,许多壮汉手上拿着长刀抢成一片,母亲拉着他想趁乱逃离,却忽然被什么人一把扯开,
身后有只麻袋罩住了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个灯红酒绿的娼馆中了,再往后的事情,简直是噩梦一般。
李遥安也明白过来,倾过身子帮他收着宽大的衣领,轻声笑道:“放心,一定不让你被抢去。”
早夏愣了一愣,皱眉道:“你打得过他们么?”
山贼动起手来,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李遥安不置可否,帮早夏把左边的袖子卷起几寸,露出一只手,又耐心地卷起右面那只,道:“想避开山贼并不难,只要出门前
要先把路打听好,有山贼出没的地方尽量避开……”
他停了一下,抬眼看着早夏的脸,若有所思地道:“在路上也不能太招摇,若是一路上香车美人,就算不是贼也恐怕会动心了—
—你那次一定是穿得太好,又打扮得太漂亮,”
早夏轻轻地啊了一声,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如果真遇上了……”李遥安皱了皱眉,凑近些看着他的脸,啧声道,“真遇上了,你最好弄些泥涂在脸上。”
——脚下是不软不硬的泥土地,刚刚好。
“开玩笑的,”早夏真的低头去看,李遥安用指头挑着他的下巴抬了一下,笑道,“我们没走有山贼出没的路,这条路一年到头
都太平的很,明天一早到商州,保证你平平安安的。”
听到他这样说,早夏心下稍安,沉默了半晌,有些好奇地道:“你过去也一直做这个么?被师父救下之前也是?”
“不是,”李遥安顿了顿,轻笑道,“吴老爷怎么跟你说的?”
“他只说你那时在逃难,他就救了你,没说过别的。”
天色更暗,仍然看不见旅店的影子,看来晚上注定要露宿了,望见不远处有片很小的树林,李遥安便引着马儿朝那边去:“晚上
得睡车里,睡不着的话叫我。”
早夏点点头,忍不住又问:“你是哪里人?整日在外边呆着,久了不会想家么?”
“你想家?”李遥安反问。
“我要是呆久了,可能会想。”晚上只能睡在马车里,他现在就有点想念吴师父家里那张舒服的床了。
没想到他这么诚实,李遥安出乎意料地挑眉,继而笑道:“我也是长安人,过去什么都不做,只呆在家里。”
“也是长安人?”早夏奇怪道,“既然是长安人,怎么会逃难的?”
这几年间中原割据横生,战乱不断,有逃难的人并不奇怪,可长安一向和穆,怎么有人会从长安逃难?
李遥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因为我爹死了,我爹的小妾为了不让我继承家产,暗地里雇了人,要杀我和我弟弟,所以我必须
逃走才行。”
“竟有这样的事?”早夏惊讶地瞪大眼睛,道,“那你娘呢?”
“我娘为了保护我俩逃跑,被她杀了,弟弟和我走散了,不过……我还在找他的下落。”
他说得音色俱沉,早夏抿了抿唇,讷讷地垂下眼睛,小声道:
“……我不该问的。”
“不该问?”李遥安眨眨眼,偏头看着他,道,“你真的信了?”
“什么?”
马车跑进了林子,少年一脸困惑抬起头来,林中光线幽暗,李遥安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了。
这才反应过来,早夏睁大眼睛道:“你骗我的?”
“这样的故事,集市上卖的小册子一抓就是一个,”李遥安哈哈一笑,寻到一片宽敞的草地,刚停下车,早夏噔地一声跳下去,
看也不看,随便找了个方向便走。
“回来!”动不动就走到底是什么毛病?李遥安连忙去追,“别乱跑,土匪没有,野兽倒不一定的——”
被捉住了手腕,甩不掉,早夏想想自己刚才真的对他心生同情,不由一阵恼火,瞪着他道:“我是正经问你的!”
李遥安笑着拉着他回去,语气却很认真:“我知道,你问什么都可以,但人也总有一两个秘密是不能讲的。”
早夏一愣,没说出话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自己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也不会随随便便把娼馆的事情说出来的。
“对谁都不能讲么?”早夏下意识地问。
李遥安想了想,道:“那倒不是。”
……不是?
——也对,商人一定有很多朋友,自己和他认识才不过三天,自然是不能讲的。
早夏虽然明白,可心上好像被虫儿咬了一口,很不舒服。
自己的秘密,李遥安是知道的,自己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李遥安却知道。
眸子和林子一齐暗着,早夏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
李遥安一眼看出端倪,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笑道:“这个给你,要说以前还留下的东西,就剩这一样了。”
说完了这话,李遥安本人都是一愣,好像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似的。
早夏顺着他的手望去,纯白的玉佩拴着流苏,是师父临终前托自己转交给他的东西。
目光忽然移不开,林间十分幽暗,玉佩的白色近乎张扬,莹润得要发出光来。他呆呆地伸手,细长的手指触到玉上的花纹,寸寸
的莹白色凹凸有致,细腻精美,巧夺天工。
——那日还不曾察觉,这东西竟然是这么好看的。
“怎么样?”李遥笑眯眯地道,“别生气了,这东西别人出多少价我都不卖的,只给你一个人可好?”
像哄小孩一般,早夏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对方已经很自然地把东西放到他手里。
玉佩一直贴身放着,带了人的体温,暖暖地渗到掌心里。
早夏没说出话来,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心中一阵局促,总觉得它愈发的白了,换了只手拿着,好像它很烫似的:“我没生气,既
然只有这一样东西了,你还是留着——”
“我留着没用,不然也不会把它放在吴老爷子那边,”李遥安摇了摇头,笑道,“你不想要的话,就当是你师父送你的。”
“没有的事!”早夏忙道,“你——”
欲言又止,李遥安疑惑地等着他说后半句,少年呆了半晌,声音不知怎的弱了下去:“……你送的就是你送的。”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莫名地觉得难为情,李遥安听了果然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笑道:
“那样最好,不过要记得藏起来,被外人看见了可是会偷去的。”
“好。”
一定是这玉佩太过贵重,心中才会不安罢。早夏默默地想。
把玉佩藏在怀里,等到夜深了,这才忍不住偷偷取出来看。寻常人家少有这么好的东西,李遥安过去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么?
——听说有的人会把心爱的人的名字刻在玉上,玉佩上的那个“裕”字,会不会也是谁的名字呢?
早夏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容易好奇,他很想问问这“裕”字是谁,李遥安就躺在背后,一转身就看得到了。
不过,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罢。
第六章:翌日临绣户
商州,本来是个热闹的地方。
长安人走了,商州也大不如前了,但因为不招摇,没入得土匪流寇的眼,街头巷尾其乐融融,百姓过得依然自在。
进城时候临近中午,早市已经赶不上,早夏被李遥安唤出车厢,对方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送,笑道:“走慢些没关系,看到第一家
客栈的时候左转,一直走到有一家大宅子挡住路为止。”
“你呢?”
早夏不明所以,看着他钻进了车里:“我?换件衣服。”
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应该先找客栈来投宿么?早夏心中疑惑,引着马儿照他所说的话直走,目不转睛地看着街边琳琅的商铺,人
不多,但比长安热闹,看到了客栈左转就出了集市,在一片民居中走了片刻,路到尽头,果然被一户人家的院子挡着,一人多高
的墙围住,抬头,院中的几棵大树枝叶沙沙,零星的叶子飘到墙外来。
路上行人不多,院旁开了两扇门,有灯笼挂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人守着,早夏把车停在门前,那两人将他打量一番,和气地道:
“这位小公子找秦少爷办事么?这是秦少爷的后院,正门不远,顺着墙往西走,再转个弯就看见了。”
“啊,不是,”早夏连忙客气一笑,摆手道,“只是在这里停一停,待一会儿就走——”
“确实不是来找你家少爷办事,是来讨债的。”
话音未落,李遥安的声音传了出来,比前几日响亮了许多,早夏一阵疑惑,偏过头,看见一只很精致的乌练鞋踩出来,随即跃下
车去。
一身白锦外衫,缠枝赤缎,头顶的发冠簪着一支红珊瑚,手中一柄竹骨的折扇,甩开,碎金衬着墨宝,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挺拔疏秀的青年,墨眉凤眼随意一笑,平日的稳敛少了两分,张扬的威仪多了三分,一身贵气浑然天成,早夏心中一沉,好像忽
然间不认得他了。
——他说在路上不能太招摇,难道平日的李遥安……其实是这个样子么?
门口的仆人跟着笑了,几步上来道:“原来是李公子。”
“劳驾,”手上的扇子敲了敲马背,李遥安笑道,“车子照看好了,这马要喂饱,鸟无所谓。”
“秦少爷万福!”
刁嘴忽然来了一嗓子。
秦家的仆人顿时眉开眼笑,李遥安没好气地道:“快拿走!”
“李公子请,”一人忙从车上摘下了鸟笼,另一人道,“秦少爷在前堂跟人谈生意,要小的通报一声么?”
“无所谓,”随口应了一句,李遥安朝呆愣着的早夏伸出手,“来,下车。”
声音又敛回了平常的模样,干脆利落,却也不失温和。
早夏终于回神,依言挽住了那只手,跳下车来。
仆人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牵着马车绕道走开,早夏还没来及发问,李遥安已经牵着他进了院子。
有钱人家,庭中清风摇曳,前前后后种满了树,地上几乎全被树荫盖了,早夏吸了口气,满是树木池水的清凉。
“我在这边有个朋友,”李遥安放慢了步子,道,“我们可以在他这儿住几天。”
能住下当然好,睡在这里一定比睡在马车上舒服,听他说话与平日并无差别,早夏稍微安下心来,再看他这一身行头,忍不住道
:“你怎么穿成这样”
“排场还是要讲的,”李遥安回头将他打量一番,露出一笑,“可惜我没有能合你身的衣裳,回头让钧鸿给你做一件。”
……钧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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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你的福,两个月前送来的那批粮食,一早就被抢光了。”
“说了五五分成,银子呢?”
早夏坐在旁边,听那位秦少爷把一盘算珠晃得震天响,忍不住想堵了耳朵,无奈手上端了茶杯,洁净的茶汤清香沁人,舍不得丢
开。李遥安岿然不动,微微眯起眼睛,又道:“银子呢?”
秦钧鸿的皮肤很白,不过并不难看,只是身板太细,瘦得皮包骨头,他弯了一双眼睛,慢悠悠地道:“银子自然是放进你库里去
了,不过——”
“不过?”
“崔海三个月前屯了批金石玉器没卖出去,差点把家底也砸进去,你是知道的,咱们九道帮……有道是九人一家,他看你库里的
银子最多,所以借去了一笔,你库里少的银子,别再问我要……”
李遥安挑了挑眉,问:“他这回要卖什么?”
秦钧鸿犹豫了一下,讷讷道:“和上回一样。”
“那以后我们就只有八个人了,他到时候还不起钱,我杀了他也没用,”李遥安眯眼一笑,道,“所以秦大少,你还是把银子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