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忽儿,又颓然的放下了。
二月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天衍看着太阳都觉得焦躁。然而他无可奈何。
他无奈。
天衍这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在殿内走走停停。没有人来。
他有时突然想把闻重叫来,冲他大发一顿脾气,质问他与先皇到底什么关系。然而他又立刻觉得自己可笑。这个时候闻
重一定在忙着马场的事。马场的事也好,他与先皇的事也好,闻重什么都瞒着自己。
我当真这么无能么,天衍呆呆看着深蓝色的夜幕。
晚上回福宁宫,伺候就寝的是福宁宫另一个女官。天衍平日里喜欢跟女官们嬉闹,这日一言不发,默默拉上帘,躺在床
上。
心中纷纭,辗转反侧。
不知多久,天衍起身推门出去。他披了件衣服,贴着粗大的绛红色柱子坐下。月亮又圆又苍白。天衍有些惊讶的凝望着
明月,他竟从未注意到,月亮原来这么清冷。每年中秋时宫里设宴,大家热热闹闹喝酒赏月吃月饼。在他的印象中,月
亮总是金黄色的圆盘,总是和宴会联系在一起。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时的月亮,冷而苍白。虽然苍白,却还是让人觉得美丽,天衍很惊奇,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
得凄美这个词。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地面,都仿佛结了一层霜。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漾开,扩散。他觉得胸口有些疼痛,然而他并不
想哭。近似于哀伤,然而却又不是。
他想问问闻重,他心中漾开的这种感觉是什么。
但闻重不在身边。即使闻重在,天衍也不会问。
天衍起了身,在一片月华中走回房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膨胀了,扩出一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明月,和他自己。
第二天依旧晴朗。
天衍坐在垂拱殿桌前看奏折,昨日早朝时投入的石子翌日荡起了无数波痕,天衍冷漠的一份接一份地看完。
闻重来时,他就这样静静坐在桌前。
直到闻重叫他,天衍才抬头。抬头扫了一眼,低头看奏折。
“今天天气很好。”闻重走到他身边说。
“是啊。”天衍回答。
“我想去街上走走,到曹婆婆肉饼店买些好吃的,你去吗?”闻重道。
“不大想去。”天衍换了下一个折子。
“还路过玉楼包子,听说出了新的口味,不去尝尝?”闻重像个老嬷嬷似的唠叨。
“今天我不想出门。”
“那我买回来给你吃?”
天衍放下奏折,抬头狐疑的看他,“闻重,你今天怎么了?平日总让我读书看奏章的,今日倒一个劲拉我出去?”
“我听说你最近吃得都很少,以为你闷了。”闻重眉尖微蹙。
“我不闷。”
“那你为什么整天闷闷不乐?”
“闻重,你现在就这么啰嗦,等你老了我岂不是要被你磨死。”天涯瞪眼道。
闻重叹了口气,“天衍,你就没什么地方想去?”
“你非得拽我出去?”
闻重看着他不语。
一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瞳,天衍就再无法佯装看奏折。“有个地方倒是想去。”
闻重显得释然,“哪里?”
“你家。”天衍面容认真地说。
出东华门,坐马车沿东十字大街走,过了枣家子巷,停在旧曹门街的宅子前。
天衍跟着闻重进去,四处打量着:院子里无甚花草,只墙根几棵竹子。东西厢房一看就许久没人住,破了的窗纸也未修
补。走进正屋,里面一幅字画都没有,看不到一点表现主人情趣的地方。
闻重让天衍坐在桌前,给他倒茶喝。茶很淡,倒是闻重一贯的清淡口味。
早春的鸟在邻家院内的枣树上叽叽喳喳叫着。阳光映在窗纸上,明亮温煦。
“变瘦了。”闻重端详天衍的脸,轻声道。
“还长高了呢。”天衍争辩了一句。
闻重笑了。
闻重笑起来真好看,天衍想。然后他又觉得这么想好像不合适。
“有书么?”天衍环视问。
“没有。”闻重坦言道。
“不是吧,他们不都说你饱览群书吗?”天衍惊讶极了。
“书看完就送到旧书摊。”闻重说。
“为什么?”
“不想留下太多东西。”
天衍一时无语。这话听起来别扭,不过闻重本来人就挺别扭的。以他的官位本可以服紫,却终日一身黑衣。别人说话时
他不说话,别人不敢吱声时他语出惊人。
“不过我有笛子。”闻重见天衍不语,说。
于是闻重教天衍吹笛子,一丝不苟的纠正他的用气和指法。天衍什么都不愿想,只一心一意学笛子。日头渐渐西斜。
天衍肚子饿了,不肯再吹。闻重说带他去吃曹婆婆肉饼,天衍嫌远。闻重说那好吧可以去离得很近的奶酪张家,天衍嫌
腻。
闻重最后无奈的问他想去哪吃。
“你做。”天衍摆弄笛子道。
闻重沉吟了许久许久,起身道:“我做馄饨给你吃。”
“我去邻居家借些东西,你先等我一小会儿。”闻重嘱咐完就出了门。少顷天衍见他抱着一把大葱几块猪肉酱油瓶子醋
瓶子和几只碗一小把筷子回来。
天衍上上下下看了他几遍,笑问:“怎么没把菜板也借来?”
“菜板家里有。”闻重知道他是讥讽,不与他一般见识。
天衍趴在桌上,看闻重切菜混馅儿和面擀皮。闻重把头发扎起来,把袖子卷到肘上。天衍原本看着他手上的活儿,渐渐
地,目光却定在了他脸上。
闻重的目光很专注,双唇微抿起。天衍回想起,他从未见过闻重有过什么风轻云淡的表情。大事或小事,他无论做什么
,都是这副认真的表情。同样的事情别人可以轻松地完成,他却总是要显得更累更吃力;然而同样是完成,他却总是完
成的更稳妥周全。
盖帘上已经摆了很多馄饨,天衍数着,道:“够了,闻重。”
闻重不停手,“你得吃够三十个。”
“哪吃得了那么多!”天衍拉扯他满是白面的手,“好了好了吃不完了!”
闻重把最后一个馄饨包好,抓着盖帘沿架在手臂上,走到伙房用筷子把馄饨拨到锅里。馄饨煮好了他小心翼翼捧着碗端
进屋。
天衍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好吃!”他惊喜道。
“闻重,你怎么什么都会,还会做馄饨。”
“我只会做馄饨,别的菜都不会。”闻重误解了意思,解释道。
天衍一口一个的吃着,他听了闻重的话,道:“你是不是特别爱吃馄饨?”
闻重看着他塞了满口,心中欣慰,“我小时候一生病,我娘亲就做馄饨给我吃。”
“为什么是馄饨?”天衍一边吃一边问。
“娘亲祖辈是种田人,她大概觉得馄饨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我也觉得你做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天衍仰脸道。
闻重笑着替他擦去嘴边的汤汁。
天色晚了,闻重收拾了桌子,送天衍回宫。
一路上天衍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闻重不打扰他,任他沉默。进了福宁殿,一番整理,等天衍躺在床上,闻重道:“你好
好睡,我回去了。”
天衍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好。”他说。
闻重一个人出了福宁殿,往东华门走去。东华门前空荡荡的,没有往日踞坐的那个身影了。这是当然的,李思骁已在南
山训练兵马。自除夕那一夜,闻重向他坦言了自己希望增加天衍这方势力的意图。几日后李思骁来信说,他对党派无甚
兴趣,但对那批良种马很好奇。
真是个奇人,闻重摇头笑着想。
他快到东华门时,突然身后有黄门追来。
“宰相大人,陛、陛下有请。”小黄门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闻重跟着黄门折身返回福宁宫。
夜深了,月光将窗上的花纹映在绸被上,映在闻重披着黑衣的左肩。
天衍把脸埋在他的腹部。
闻重听着他时断时续的话:“……那个人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他应该很邪恶,很奸诈,可是他却那么正派,还
显得那么光明磊落……反倒是我,阴暗虚伪……”
“昭王他聪明、有礼、武功好,还有一种……很高傲又很谦虚的气质,我说不好,我一心想挑刺,可竟然找不到他的毛
病!甚至、甚至连我自己都很喜欢他的神情、动作。”
“可他是敌人啊,这种敌人让我……很害怕……”
天衍停了下来,他把脸埋得更深了。
闻重抚着他的头,目光变得纵深起来。
“这世上的人,经历各种不同的过去,有各种不同的想法。他们立场不同,观点到了不可调和之时,就是所谓敌人。没
有人全是对的,也没有人全是错的,敌人也一样。”闻重的手停住了,他低头看天衍散乱的秀发,“昭王是你的敌人,
可是他同样也是个很出色的人,这并不奇怪。”
“天衍,一个人如果能欣赏他的敌人的优点,拿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就会比他的敌人更强大。”
天衍翻过了身,仰面望着闻重。
闻重揉了揉他的额头,“昭王出生时,启德帝就已驾崩了。长兄如父,他一直在先皇身边长大。或者说,他一直追随着
先皇的背影更为恰当吧。对北国的态度也好,对内政也好,甚至连读的书,武功的套路都与先皇毫无二样。然而思想一
旦成了习惯,即使前面的背影已经消失,也难以改变。昭王他不能,也不肯超越先皇。
“然而天衍,你却会超越先皇,成为缔造南朝盛世的一代贤主。”
“为什么这么说?”天衍不禁盯住了闻重黑暗中闪动的眼眸。
“因为我会让你超过泰明帝。”
闻重的话依旧轻柔,然而正如那一日他对泰明帝的誓言一般凿入了天衍心中。闻重没有说,但天衍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
承诺。与任何人都无关,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记忆。
翌日,苏小卿来伺候天衍起床,闻重已经回去。
她弯腰给天衍系腰带时,天衍唤道:“小卿姐姐。”苏小卿手一抖,慌忙应道:“官家有何吩咐?”天衍从枕下取出一
本线书递过去,“姐姐打开看看。”
苏小卿小心翼翼的打开,惊住了。
撕开的地方都用纸条粘好,遮住的字用端正的小楷细细补上。听天衍款款背得: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
苏小卿哭了起来,她抱住了天衍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抽泣。
天衍瞬间慌了神,“哎呀?小卿姐姐,你还不肯原谅我?我就是个混人,那日让猪油蒙了心,竟然说出那种混话来,小
卿姐姐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姐姐,不要哭了,我背《桔颂》给你听,我都背下来了,你想听几遍,我都给你背……”
“刚才背到哪了?对了,嗟尔幼志……”
“谁要听你背!”苏小卿捶打他道。
“那姐姐罚我抄书吧,我抄它一百遍给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
“那、那怎么办才好……要不,我让姐姐咬一口好不好?”天衍眯眼笑道。
苏小卿破涕为笑,张口上去,天衍不敢躲,闭紧了双眼。然而却没有预料的疼痛,面颊上只有一个柔软的温润的触觉。
没几日,垂拱殿原先悬挂的“业精于勤”四个大字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昭王的四个赫然的草书大字:如是吾君。
第十四章:患于水灾
光阴荏苒,春天飘然而过,夏天接踵而来。
春天的时候闻重忙着与西朝商贸上的事务,督御史台审查各地方官有无违背农时抓壮丁之举,从大宛请专家照顾南山的
那些马,扩建马场。如今初夏刚至,他不是和一群白胡子老头说起天文地理,就是整日闷在次都堂中翻阅来自各地的成
堆报告。
天衍能见到他,要么一清早,要么大半夜。
“吴老将军,闻重他每天在忙什么?”天衍练完吴翰尧新传给他的推波掌,闷闷不乐的问。
“似乎是治理河道的事,”吴翰尧趁没人瞅见,叼起支细杆翡翠嘴的烟杆子,忽悠悠抽起来,“我一介武夫,不懂那帮
文官的事。不过听闻重说怕今年黄河要闹涝灾。”
“会发洪水?”天衍闻所未闻。
“是啊,闻重他们家祖辈是研究河道的,他要是担心那就是十有八九。我听他说,他请了一帮观天象的老学究,预测今
年雨水多。前些日子我看咱那汴河,水涨的,遇小桥船都要过不去了。”
“汴河?”天衍问。
“汴河是黄河里的水,黄河水多时它就涨,黄河沙子多它也老淤。每年清理河道要花国库不少银两呢!”
天衍心想这些自己都不知道,回去好好翻书看。
吴翰尧舒舒服服吐了口烟,“我那天路过次都堂,看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六部尚书都齐了,围着看荀瓒和闻重吵。”
“闻重和荀瓒吵架?”天衍眼睛瞪得溜圆。
“咳,确切说是荀瓒吵,闻重听着。”吴翰尧道。
“他们吵什么?”天衍问。
“我只是路过,没听太清。好像说起大河改道什么的。”
“什么大河?”天衍拉着不让他抽。
“呵,”吴翰尧笑了,“官家,这些话问闻重不就是了,他自然知道得比老汉我清楚。”
“而且官家若问,他肯定还会很高兴。”他又狡黠的冲天衍挤了挤眼睛。
用过了晚膳,天衍一个人往宰相治事的次都堂走。
刚刚去史馆翻看书籍,才知道黄河自古便被称为“四渎之宗”,有“善淤”、“善决”、“善徙”的特点。当年东汉时
候王景治河,距今已八百多年。
天衍从未主动去次都堂找过闻重,他已经习惯每日捣了蛋闻重赶着他满宫跑。天衍见次都堂只一间房亮着灯,他便悄声
凑到窗前。案上厚厚几摞文件书籍挡住了人影,不过只见那垂下来的黑色衣摆就知道是谁了。天衍目光掠过书桌对面的
茶桌上一箸未动的餐盘,原本偷窥的乐趣一下子凉了半截。他噔噔的撞门进去。
闻重原本聚精会神,此刻被他惊得一颤。见是天衍,蹙眉道:“这么晚还到处乱跑,穿这么少不怕着凉?”
天衍不理,往茶桌旁待客的椅子上一坐。
见他耍赖,闻重虽气也无奈,只好放下手上工作,起身关好窗,脱下身上黑色罩衣披在他肩上。
闻重折身回座,继续工作。
天衍见他连晚饭都没动,大概也明白他此刻心绪烦乱。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让下面给你热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