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条腿在发抖呢。”有个小孩说。
“他一会儿要被砍头了,心里害怕。应该给他点酒喝。”有妇人回答。
闻重闷声咳起来,他焦躁不安。士卒拉他不起,一脚踢在他膝上,闻重顿时蜷成一团满地打滚。
“他在耍赖吗。”有人说。
两个士卒一起用力拉起闻重,拖着他往前走。随着法场的临近,闻重浑身颤抖个不停。他先前寄希望于天衍,期待他能
念着这十几年的恩情赦免他。后来他希望吴翰尧在半路上能送送他,听他说一句话。可是这些希望都破灭了。过了前面
那个酒楼,就是法场了。
天衍站在酒楼上望着被押来的闻重。闻重依旧穿着深黑色的长衫,乌黑柔顺的长发,清瘦白皙的脖颈。只是他低着头,
看不清楚表情。
“为什么把他的嘴堵上?”天衍问身边喝酒的墨青蓝。
“因为他一开口就数他给先皇立的功,刑部的人怕百姓对陛下有怨言,就不让他说了。”墨青蓝静静看着下面道。
“为什么不让他自己走?”天衍微微蹙着眉,看着闻重佝偻的身影。
“他腿有风湿,地牢里太湿冷,所以发作了。”墨青蓝说。
“那是闻重去澶州治水时落下的病,有十年了。他以前身子骨很硬朗,澶州回来后就不行了。”天衍道。
闻重走到了酒楼下,他停下喘息。
泰明,你在天有灵,告诉我怎么办!闻重悲戚地仰首看天。他看到了酒楼上的天衍。
一瞬间,他疯狂地甩开身后的士卒,呜呜地叫着。天衍深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惊愕。闻重的眼神中有热切,有执着,
有孤傲,有深静,然而天衍就是找不到丝毫的哀求。他曾想过要把他逼入绝境,让他臣服,然而闻重已经到了这种山穷
水尽的地步,却仍然不肯让人玩弄于鼓掌。
“漂亮的眼神。”墨青蓝静静地说。
天衍不禁望向他,却正迎上他紧随其后的一脸讪笑:“闻大人真让人有征服欲。”
天衍冷哼了一声。
下面起了骚动,士卒用刀鞘抽打闻重,他却只仰着脖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天衍。天衍看到他口中的布被染红了。
“让他们住手,他们快把闻重打死了!”天衍对墨青蓝急道,“把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你们适可而止,” 墨青蓝冲下面喊,“快押犯人走。”
下面的士卒不识得皇上,只见过墨青蓝,听了他的话,拖着闻重向法场走去。
监斩的是吴翰尧,时辰尚未到,闻重跪在法场正中,下面人群好奇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
闻重已经折腾的没了力气,躬身垂首的跪着。这时范真穿着官服牵着个孩子走到闻重面前。孩子的哭声吸引了闻重,他
艰难地抬起头,顿时痛苦万分。
“小孩,这个是你爹爹吗?”范真问。
阿呆眼泪鼻涕都挂在脸上,用力摇摇头。
“范大人,别干扰法场。”吴翰尧道。
“吴大人,我好心带这孩子找他爹,您怎么这么不近人情?”范真笑道。
“小孩,他怎么不是你爹了?”范真恶狠狠问。
闻重的目光与范真相碰,他心中一暗。许多年前的一桩事倒是突然袭上了心头。只是闻重无暇顾及,只想不知荷花此刻
在哪里,心中焦虑起来。
“他是造反的大奸贼!不是我爹!”阿呆叫道。阿呆什么时候还会说奸贼这个词了,闻重冷笑着看范真。
“小孩,你大声喊三遍,我就给你买姜糖吃。”范真贴着阿呆耳边说。
“他是造反的大奸贼!不是我爹!”
“他是造反的大奸贼!不是我爹!”
“他是造反的大奸贼!不是我爹!”
旷阔的法场,小孩子撕破嗓子的叫声显得格外响亮。法场下有些妇人忍不住哭了。人群中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上来,
一把扯住阿呆吼道:“你混蛋!你连自己命是谁救得都不知道!我当初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啊——”女人歇斯底里的
哭声盘桓在苍灰色的阴冷天空。
荷花衣冠不整,哀号不止,人群中有人同情也有人指指点点。闻重想安慰她,可是无法说话。想为她拢拢头发,可是两
只手绑在背后毫无知觉。吴翰尧令人上去把范真拖了下去,把荷花母子也连拉带抱地弄走了。
时辰到了,吴翰尧看看天。有副官催他。
他起身道:“我要敬闻大人一杯。”
他拎着酒朝闻重走去,刚走一半,听得酒楼上墨青蓝悠悠道:“闻大人从来不喝酒。”
吴翰尧恶狠狠地瞪了墨青蓝一眼:“我就想敬他!他不喝老夫替他喝!”
说话间,狂风乱作,飞沙走石。吴翰尧抬眼望去,只见沙石间一单骑飞驰而来。
“有人劫法场!”众人乱喊。
山阳骑着枣红马碰雪手持钢棒闯入法场的官兵中。只见他一阵厮杀,奔闻重而来。吴翰尧冲过去抱住闻重往马背上一扔
,山阳单骑杀出了法场朝南熏门驰去了。
酒楼上天衍安静地看完了这一幕。
“这下可以回去了?”墨青蓝叹着气看天衍。
“走吧。”天衍微微一笑,挽过墨青蓝的手走下楼去。
第三十二章:针锋相对
“醒了!”
“闻大人!”
闻重听到耳边的一声声巨响。眼前恍惚一片。
“太好了,闻大人,我快吓死了!”
“您正正昏睡三天了!”
闻重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看到了山阳放大的面孔。
闻重挣扎着坐起,山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闻重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最后记得的场景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和马背上挥舞
钢棒的青年。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闻重终于开口说话了。
“九月廿二。”山阳道。
闻重一个翻身摔下了床,众人大惊,急忙将他扶起。
“快通知吴翰尧将军,昭王七千骑兵……”
“闻大人,已经给吴将军报信了。您三日昏迷中,不停地在说这些话。”山阳道。
闻重这时才深深地出了口气。
“皇上暗中请宵王相助,截断昭王的主力。昭王的骑兵今晚恐怕就会到京城。吴将军在城内部署了军队。我看皇上是想
瓮中捉鳖。”
闻重注意到说话之人,竟是归德将军穆遥。
“穆将军,你怎么……”他这才环顾四周,“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穆遥笑了,“闻大人,一般人早就先问这句话了。这里是南山马场,山阳兄弟把您从法场救出,一路奔来南山。”
“山阳,对了,你怎么会武功?”闻重突然想到了一系列问题。
山阳抱着闻重的肩,心里的话憋了许久,今日终于可以说出了。
“其实我许多年前就认识皇上了。是他让我到您身边保护您的。”山阳想起自己亲眼目睹的天衍与闻重之间的那么多误
会,有些心酸地说,“李将军去世后您病了些日子,那时皇上来看您,他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护闻大人’
。他大概知道昭王要谋反,一定会先除掉您。您被抓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法场截人。”
闻重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总当天衍是孩子,每每为他操各种心。却没想到这个孩子其实早已长大了,而且自己还受到了他的保护。
“闻大人,”这时穆遥突然单膝跪地,抱拳拜道,“在下与李将军拜了把子结为兄弟,曾答应过李将军,无论何时都会
替他照顾闻大人。在下愿听闻大人调遣!”
闻重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前的形势。
“穆将军,现在是什么时刻?”
“卯时二刻了。”穆遥道。
“穆将军,你听我说。你带领手下一千骑兵,设一阵地于离城四里地之处。在阵地设置旌旗金鼓,摆多列强弩。每隔一
百步设置一个突击之门。部分骑兵掩护阵地侧翼,另外派精兵埋伏在南熏门外要道的两侧。等昭王兵来,可与汴城成犄
角之势。”闻重面色凝重嘱咐道。
“是!”穆遥抱拳而退。
“闻大人……”山阳了解闻重,不禁忧虑地唤他。
“山阳,我必须回京城。”不出他所料,闻重执着道。
昭王率骑兵先来,刚到城外,道路两边的士兵冲杀出来,紧接着乱箭如雨,从高处射下。昭王人马俱惊,陷于穆遥的埋
伏中难以抽身。两军一阵昏天黑地的厮杀,昭王毕竟久经沙场,识得这种布阵是当年闻重随泰明帝北伐时守枭城用过的
。抬眼望见穆遥于高处的阵地,率一小股骑兵杀开掩护阵地侧翼的骑兵,破了穆遥的阵势。
昭王率剩余兵马之取京城,然已是人疲马乏,折损甚多。
城门之上,明月当空。吴翰尧持枪,等候多时。
“昭王殿下,圣上未下旨召见,你不在东海来此作甚?”他声音威严,盘桓夜空。
“本王是来勤王诛贼的。”昭王神色平静。
“哪里来得贼?”吴翰尧哂道。
“闻重迷惑先皇在前,结党忤逆在后。如今他刑场上被救走,想必要卷土重来。”昭王抬首望着吴翰尧,月光照着他一
身戎装,“我便是来保护陛下的。”
“我看你是贼还捉贼吧?”吴翰尧冷笑。
“吴老将军素来和闻重交好,莫不是近墨者黑了?”昭王挑衅道。
吴翰尧的眼睛细细眯起,杀气直射入泰胤眼中。
“逆贼,休要激我!老夫绝不会让你进这道城门!”吴翰尧怒吼一声。
“这可不是你说的算的。”昭王不慌不忙地淡淡道。
京城迷宫一般的小巷尽头,男人蓝色的衣衫隐约在黑暗当中。
他身上满是剑伤,虽每道都不深,但看去鲜血淋漓。男人后退了几步,正站在月光下。清辉中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红叶的眉头紧了紧,“墨青蓝,你若肯老老实实待在露水坊的地窖里,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墨青蓝笑了笑,“我与红叶公子各为其主,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你为何非要为景泰胤做事?”红叶叹道。
“我还他人情罢了。”冷汗滑下墨青蓝的鼻尖。他又撤了几步,红叶一剑刺去,他的脸上便多了一道血口。
“我说了,你别想给景泰胤通风报信。”红叶恨恨地说,“上次松子何密谋之事,让你得了便宜,我差点被天衍那小子
砍了。这次你休想再耍诡计。”
“红叶,”墨青蓝望了望不远处女墙上的明月,又低头看红叶,怅然道,“你还记得我上次在露水坊和你说过的话?”
“你别故意迷惑我。我不记得你什么鬼话!”红叶作色道。
“我说,我想带你去看烟花,记得吗?”墨青蓝凝望着红叶眼,红叶倒真想起了,不禁一怔。
只这一瞬的失神,墨青蓝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圆筒,用力一拔。
一道光窜上夜空,突然炸开,变作万点红雨,漫天飘洒。
城内的叛军看到的暗号,与守军厮杀,打开了城门。昭王骑兵冲了进来,吴翰尧措手不及,大惊失色。急忙率守军与之
大战。
“烟花很美吧,红叶。”墨青蓝微笑道。
“混蛋!”红叶上了当,怒吼着挥剑刺去。
满城火光,到处是厮杀声。
红叶未能困住墨青蓝,昭王里应外合杀入城中。大军与吴翰尧的守军拼杀,昭王带领一队人马直奔皇宫。到了宣德门,
便见到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人马。
见都指挥使并不前来迎敌,昭王有些诧异地勒住了马。
“昭王殿下,陛下有请。”都指挥使面无表情地说。
昭王驱马前行,却被都指挥使拦在前面。
“入皇宫应当下马。”他道。
昭王微微一笑,果真下了马。身后骑兵见状亦都下马。
然人马刚走了几步,却又被都指挥使拦住。
“陛下只请了昭王殿下一人前去。”他又说。
昭王未开口,身后的部下却都怒不可遏。“殿下,何必与此人废话,我们杀了这些人易如反掌!”
“殿下,宫中必然有埋伏!”
昭王抬手止住众人。“你们在这里等我吧。”
“我们是来勤王的,不可惊了陛下。”昭王道。他竟一个人走进了宣德门。
皇宫里空无人影,既无守军,也无宫女太监一干人等。数百年的玉楼琼宇,在苍凉的月色下显得肃穆寂寥。这是天衍对
他的挑战,景泰胤心知肚明。而他这个人,是从来不会回避挑战的。他是个很孤傲的人。
走过空荡荡的福宁宫,他来到宝慈殿。殿内有灯火。他按剑推门而入。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那股浓重的熏香气息。泰胤素来不喜这种甜腻的香气,正如他不喜段太后这种浪荡的女人。只
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得不忍耐她。
殿中挂满了一幅幅的长卷,随风飘荡。段太后喜欢书画,收藏了许多珍品在画阁当中。如今这种时刻,她鼓捣这些出来
干什么,泰胤有些烦躁地挥开。
穿过画卷组成的帘幕,泰胤看到了段太后和景天衍。
太后面前摆了一把素琴,天衍端坐在蒲团上。房中点了几盏青灯,香炉中飘散着氤氲的香气。月光透过窗纸隐约的流泻
在冰冷的地板上。
泰胤走到天衍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来。
“皇叔。”
“陛下。”
“近来在东海做些什么?”
“写字,听涛。”
“甚清闲啊。”天衍微笑道。
“托陛下宏福庇佑。”泰胤恭敬作答。
“皇叔,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除夕宴上,你表演了一出《桔颂》吗?”
“陛下还记得啊。”
“皇叔所赠之字,朕一直挂在书房中。”
“微臣受宠若惊。”
两人说得都只是一些家常,然而只要懂武功的人却都能感到其中针锋相对的气势。两个人只要稍一松懈,对方便可趁虚
而入。
此刻沉默如同粘稠的液体,倾盆而下,似要将人凝滞。
天衍抬起了头,正对上泰胤亦抬起的眼睛。
“皇叔本该带些兵马进来才好。”
“陛下何尝不该在宫里埋伏重兵。”
天衍闻言笑了。
“这一天,我已等了十年。”
“十年磨一剑。”泰胤道。
“今日我们比剑。如果你赢了我,”天衍看着泰胤,“你就赢了南朝的天下。”
泰胤眉梢微抬。
“一局一天下。好!”少顷他畅然道。
“请。”
“请。”
二人站起。天衍一身墨蓝色长袍,罩着黑色的纱衣。泰胤脱下铠甲,放下月白色长衫的衣摆。抱剑,鞠躬。
段太后的琴声,潺潺响起。
第三十三章:双人问剑
氤氲的月色中,白衣男子剑影翩翩。依旧是碧色的丝带束发,依旧神情清明,无懈可击。天衍招架着他,心中不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