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确实完美无瑕。
如同高山上的飞瀑,清洌纯净,又义无反顾。
这一点,和闻重有些像,所以自己才会喜欢他吧。只不过他们还是不同。吴翰尧曾说,昭王的心中是空无一物,闻重的
心中却是大千世界。
泰胤的剑刺了过来,天衍看见他月白色的衣袂如花瓣一般在剑光四周飞旋。天衍飞身而起,一招腾云落雁,向泰胤刺下
。
泰胤用剑支地,倒立起来,一脚将天衍的剑踢飞,天衍急忙追剑。两人同时落地。
泰胤看着天衍,他黑色的罩衫在风中飞扬,双眼直视自己。
“闻重把你照顾的不错。”泰胤道。天衍的目光中起了涟漪,泰胤笑了。
“你们父子两个的喜好都一样。”泰胤说着又劈剑而来。
“十年前你说了一半的话,今日把它说完!”两剑相碰,锵然作响。
“皇兄他曾喜欢一个男人,可是那个人离他远去了,”泰胤舞起了剑花,“皇兄四处寻找他,近乎于疯狂。”
“北国皇帝曾藏匿过他,皇兄就攻打北国。”
天衍细细看着泰胤的招式,蓦地一剑向剑花的中心刺去。
泰胤收起剑花,倒踏着垂下的画卷而上,借势一剑劈向天衍。
“有人说他成仙了,皇兄就到处求丹问药。”
天衍架住他的剑,两人僵持。
“皇兄这样的情况,直到遇到了闻重只有才缓解。你现在与闻重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当年的泰明帝与那个男人。”
泰胤一个翻身落在天衍身后,“如果你最重要的这个人死了,你会怎么办?”
琴声变成了一个个滑音,惆怅哀婉。窗户上的雕花花纹映照在苍白冰冷的石板地面,天衍伫立的身影也落在繁复的花纹
当中。
琴声渐渐繁密起来,如流水潺潺。天衍沉默了许久。
“……我会死吧。”他说。
泰胤轻笑:“如果是我,就会继承他的事业,完成他的心愿,拥有他所拥有过的东西,细细揣摩他面对它们时的心情。
”
“所以天衍,你不是我的对手。”泰胤再次摆出剑式。
天衍亦举剑静候。
然而泰胤并没有出招。他的身子在月光中晃了几晃,衣服褶皱间的阴影和洁白的月光变幻浮动,犹如散乱的碎玉。他倒
在地上。
天衍惊讶间,却也感到了一阵晕眩。他扶住额,慢慢跪下去。
香炉上的金兽恍惚地吐着甜腻的香气。
段太后的琴声停了。
泰胤挣扎着抬起头,盯着段太后,“你点了苦头陀,婉儿,为何!”
段太后神色呆滞,怅怅地环视了大殿一圈,目光落回泰胤脸上。
“我已经不能再爱人了。我爱过泰明,也爱过你,可你们都不爱我。泰明他不爱我,却至少肯告诉我。你不爱我,却还
要骗我。你们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可我只是想要被人爱,被人当做珍宝,幸幸福福的过日子而已。”
“为什么你们爱的人不在了,你们就不能去爱别人呢?你们的爱难道就只够给一个人吗?你们真好笑。”
“我已经累了,我也不能再去爱谁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
天衍看着段太后慢慢地起身,端起一盏青灯,一个一个地点燃从房梁一直垂到地面的那些长长画卷。她的身影隐约在从
天垂下的火龙间。
天衍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去。造化弄人。
火光越来越亮,天衍的心中越来越黑暗。昭王挣扎着爬起,又倒下去。爱竟然也可以成为杀人的理由,天衍绝望地闭上
眼睛。可爱当然可以,他自己不就因此而除掉了李思骁么。这就是报应。
然而这难道就是爱么。
嫉妒、绝望、自私、疯狂,难道爱就是这些东西吗。天衍沉沉地叹息着,在这将死之际,他突然开始反省自己。
他杀死了闻重最重要的朋友,还企图拆散他的家庭,在朝廷上孤立他,最后任由墨青蓝陷害他。他竟然就是拿这些来回
报默默温暖了他这么多年的闻重的!
闻重怎能不心寒呢。
天衍有如万蚁噬心,绝望而痛苦。然而突然的响声让他他睁开了泪眼。段太后丢下了烛台,手指向飞动的火龙当中。
闻重慢慢地走出了阴影,熊熊燃烧的画卷在他身后不断地烧断坠落。
天衍百感交集,凝视着他。火光中只能见到男人永远挺拔的身姿,却不见这十年岁月带来的衰老和憔悴。
天衍和泰胤一看便是中了毒,闻重直视段太后,“给我解药。”
“我给你。”段太后吃吃笑着,天衍觉得这女人已经疯了。
段太后把脚下泰胤的剑踢给闻重,“苦头陀的解药只有我有,你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我就给景天衍。”
“闻重……”天衍挣扎着动了动,“快走……”
闻重看着他,沉默不语。
“快走!你忘了是谁害死了李思骁吗!”天衍吼道。
“我若死了,你会把解药给天衍?”闻重问段太后。
“她不会!她已经疯了!”天衍用力撑起身子,却又倒在地上,动了真气,口中便涌出了鲜血。
“你死,我就救他。”段太后嫣然道。
“好。”闻重弯腰从地上拾起了剑。段太后雍容的笑了。
“闻重!你给我滚!用不着你救我!你以为你是谁!”天衍满头是汗,疯了般大骂着。他手扒着地向闻重爬去。
闻重咬了咬唇,举起了剑——
鲜血四溅。天衍大声哀嚎。
然而剑刺入了段太后的腿。段太后呆呆地滑坐在地上。“你何必嫉恨我,先皇并不爱我。”闻重淡淡叹道。
“他爱你的,只是你不知道。”段太后闭上了眼,冷冷地笑,“他自己也不知道。”
闻重不再管她,弯下腰把天衍背在自己背上。站起来有些摇晃,他稳了稳步子,咬牙走出宝慈殿。
闻重进宫时,山阳在宣德门与昭王的人拼杀,此刻不知是否脱身。闻重面色苍白,步子也愈发蹒跚。
后颈间突然感到了潮湿冰凉的水滴。
闻重咬紧了唇,一声不吭的往前走。
“闻重,放我下来。”天衍声音微弱,轻轻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多丢人。”
“你就是孩子。”闻重不回头地说。
出了东华门,闻重把天衍放在路边丢弃的破板车上,推着他往旧曹门街走。天衍恍恍惚惚地望着他。
“闻重,你和我去蓬莱仙岛吧,好吗?”天衍悄声问。
“好。”闻重看着前方,侧耳倾听远处的厮杀声。
“我种稻谷,赶集时卖了,给你买笔墨纸砚,好不好?”
“好。”
“我秋天时采菊花,酿酒给你喝。”天衍闭着眼,昏沉沉地说。
“好。”
“……你真的答应吗,我们什么时候走……”天衍喃喃着,不知是梦是醒。
“只要你一醒来,我们就走。”闻重把车停在旧曹门就的宅子前,抱住天衍,深深叹道。
整个宅子阒无人声,闻重把天衍靠在床边,转身在衣柜里翻找。少顷找出了一个小布包,取出里面几颗绿豆大小的药丸
。
这是当年去西朝的驿馆内,算命的老婆子竹筒里的解药。闻重为了调查这事,留了下来。
他把药丸塞进天衍口中,含着茶壶里剩下的凉水,把唇贴上天衍的嘴。
他正专心把水送入天衍喉中之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蓦然抵住了他的脖子。他猛地一颤,水顺着天衍嘴角流下。
闻重慢慢起身,颈上的剑也随之抬起。
闻重终于转过头,看着眼前的范真。
“闻重,你刚刚在做什么?”范真看到了刚才闻重的举止。
“果然是个佞臣。”他不等闻重回答,讪笑道。
“我进来时你就在我家中了吧。”闻重看着范真手中,泰明帝赐给自己的尚方宝剑,“就是为了找这个?”
范真冷漠地翻动着剑柄,打量着,“你就是用这把剑,杀了我爹爹的?”
十多年前,闻重就是用御赐的尚方宝剑斩下了企图闯入主帅军帐一探虚实的范大将军的头颅,瞒下了泰明帝不在军中的
事实。
“果然是范将军的儿子。”闻重叹道,“刑场上时,我便隐约觉得是。”
“闻重,你一手遮天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到头了。”范真笑道,“只不过,人人都有一死,你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
。”他目光掠过旁边尚未苏醒的天衍。
“冤有头,债有主,我欠你范家一条命,你想要我怎么偿还都可以。”闻重顺着他的目光,忧虑的望着天衍苍白的脸。
“你还惦记他?”范真冷笑,“天下人都说墨青蓝是佞臣,却不知真正搅得皇帝心神不安的,是他的相父大人才对。”
“闻重,你说你该不该死?”
“你动手吧。”闻重垂手道。
“闻重,我若把你做成人彘,你说皇帝还会不会喜欢你?”范真上下看着闻重,突然一挥剑,闻重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
,他蓦地捂住了双眼,满手是血。
“你自以为是,草菅人命。你连猪狗都不如!”范真一边笑一边骂,闻重只听剑声,右腕剧痛,一只手被他齐腕切下。
鲜血到处乱溅,闻重喘息惨叫不断。
苍白的月光变成了血的颜色。
第三十四章:内乱之后
苍白冰凉的光芒,透过窗落照在冰冷的石板地面。
那是一间寂静的房间,静得只能听到父亲的生命缓缓流逝的声音。黎明的清辉笼罩在闻重身上。他的瞳深黑如潭水,绝
望但平静。
天衍知道这是梦境,他张开眼。
地面上依旧一片银光。闻重侧卧在他身边,伸手拨开他嘴边的头发,微笑着望他。
“你从紫宸殿摔下来,伤得很重。”闻重轻声说。
天衍一下子哭出了声,他伸手拉着闻重乌黑柔顺的长发。天衍把脸埋进他的胸前,用力地摇着头。
抬起头时,他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中。闻重站在他身边,头发扎起来了,袖子卷到了肘上。他手上沾满了白面,目光专
注地包着手中的馄饨,抬手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
“我也觉得你做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他笑着对闻重这样说。
天衍见闻重微笑起来,伸手擦去孩子嘴边的汤汁。
那时闻重的面容,年轻又温柔。他走路时端庄而挺拔。没有人可以让他畏惧,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他。
闻重陪伴了他这么多年。
天衍觉得心很痛,滚烫的泪水流下来。他想要与他重新开始,他想要温柔地呵护他,他想看到他安心的微笑。
天衍哭起来,哭得汹涌。
有人给他擦去脸颊的泪水,有人扶他起来,有人喊他的名字。
天衍睁开泪眼,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人。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明媚和煦。空气中飘浮着桂花糕的甜香。山阳端了药来,云姬泪眼朦胧地握着天衍的手,吴翰
尧捋着胡子笑逐颜开。
“这里是福宁殿,你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泰胤的主力军被我包围,尽数投降。冲入京城的骑兵被吴将军全歼。段太后
和泰胤都葬身火海。你中了苦头陀的毒,服了解药如今已无大碍。”一个人坐在人群外的桌前说。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宵王泰琪。
“闻重呢?”天衍开口问。
“他已经走了。”泰琪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慢放下,道,“我过去曾问过他,如果他跟官家成了彼此爱慕的男女之情
怎么办。他那时说,只要官家可以独挡一面,兴盛南朝,他便会离开。”
“闻重走了!不可能!他不可能不顾诺言!”天衍抓住床边,身子探向宵王,痛苦地喊道。
“这是他留给你的信。”泰琪递过一张信笺。
毫无装饰的普通信笺,熟悉的漂亮行楷映入眼帘,天衍的泪水滴到了信纸上,他默默读着:
天衍:
你昏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思索。最终我还是觉得应该离开你。我过去总把你当作孩子,直到这一次我才发现,其实你
已经长大了。
先皇把你托付给我,其实,又何尝不是让你来拯救我呢。
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快乐的回忆,也有过那么多辛酸的误解。与你共度的时光,会成为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如今的我,已经是对南朝无用的废人。请你,不要找我。
你以后也要勤勉的处理国政,好好和云姬过日子,听吴老将军的话,不要惹祸。
看到南国国泰民安,我便知道你的心意犹在。
闻重
太和十一年九月廿七
天衍把信纸贴在脸上,掩面而泣。
闻重,始终不是一个他可以左右的人。
尾声
自昭王之乱平息后,天衍帝亲君子远小人,每日勤于朝政,再无流连勾栏宠幸佞臣之举。
国家太平,政治清明。
福宁殿中,夜已深了,天衍坐在桌前。
吴皇后走到他身后,将手中绸衫披到他肩膀。
“官家,这是闻大人这个月的信么?”云姬抱住天衍的肩,把下巴贴在他颈窝,微笑着问。
“是啊,闻重说他写这封信时宿于船上,他儿子阿呆非要划船采莲子吃,娘子荷花训孩子,锅碗瓢盆一通乱响。”天衍
爱惜的抚摸着干净简单的信笺。
“闻大人家里还是这么热闹。”云姬说。
“我明天就让山阳去找生有荷花的湖,这一次一定要找到闻重不可。”天衍亲吻云姬的鬓角。
云姬噗噗笑道:“官家就是不肯听闻大人的话,他若被你找到,一定要被气坏的。”
天衍有些惆怅地笑了。
鄱阳湖上。
水面烟波渺渺,荷花老尽,莲蓬新生。
一乌篷小船,横斜水上。红叶倚着船顶,立于船头。乌篷中传出华丽似缎,颓靡如纱的吟唱声:
“君似荷花侬似莲蓬,去曷来兮手扶空茎。漫言无情惹恼多情,只怨开谢不同时令。”
红叶不理他,眉尖若蹙,恹恹地望着湖面。
眼前划过一叶小舟,汉子弄棹,娘子给他擦汗。打情骂俏,言笑晏晏。
红叶眉尖的纹又多了几道,他一把掀开帘子,钻入船篷中。
“你就不能出去透透气!”他冲里面人叫道。
篷内豆灯一盏,酒桌一方。墨青蓝一身水蓝色兰叶纹长衫,执笔坐于桌前。
红叶坐到他身边,看着面前干净简单的信笺上漂亮的行楷,高旷又不入疏狂,缜密而不流琐屑。
墨青蓝凝眸专注地写着。
“这些信你还要写到什么时候?”红叶有些悲凉地叹道。
墨青蓝拎起信纸轻轻吹干墨迹。
“那一夜我们跟着血迹赶到闻宅,只看到昏迷不醒的天衍和范真的尸体,满地满墙都是血。闻重他……定然是死了。”
红叶道。
“他真的死了?”墨青蓝不大在意地说。
“他若没死,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而且那些血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可能活吗?”红叶气
急败坏地说。
“可范真是谁杀的呢?闻重的尸体又在哪里?”墨青蓝把信纸装进信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