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大人此刻定是在想:‘这竖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一家遭弃置,郁郁不得志好几年了。这一路上摇头摆尾的表现
给我看,不就是为了当官吗。如今一下子封了正四品大员,还要摆出一副清高的嘴脸,当真是不知好歹。’闻大人,小
的说的对不对?”李思骁冷冰冰的注视闻重,微笑道。
闻重被他呛得无言以对。沉默许久,闻重道:“思骁,是我失言。不说官家了。”
“算我欠你恩情。”闻重愧疚的说,他竟看低了李思骁。
“我本不觉得谁欠谁,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人无趣的很。不过既然你在意,那这恩情你就欠着吧。”李思骁道。
闻重因为刚才的失言,变得沉默起来。
看来酒已经喝到头了。李思骁起身,“闻重,你欠我的,改日向你讨。”他身子摇晃了几下,似乎醉了,只身走出了丰
饶酒馆。
第十章:雪中落梅
转眼已是年末。
福宁殿内,贴了纸的雕花窗户大都关紧了,唯一开着的一扇,下面也放暖炉烤着。桌上的菜肴热气腾腾,有砂锅里的熬
鲇鱼,炙子骨头,螃蟹清羹、杏仁豆腐等等。天衍吃着螃蟹,舔着手指头。
闻重支颐望着窗外。那日天衍以轻功飞上紫宸殿,果然是有人撺掇。只是那小太监死活不肯说,只道是自己主意。吴翰
尧觉得闻重受到行刺与天衍受伤有什么关系,他也明确的说他怀疑昭王。不过一切都是推测罢了,这事非同小可,必须
拿出证据。眼看就要元旦朝会,各国使臣,宗亲都要进京朝拜。今年除夕早些,宗亲们大约会一直留到除夕夜宴吧。
“闻重?”天衍放下螃蟹叫他。
闻重这时才回过头来。两个月了,天衍渐渐康复,每天叫御膳房准备各种补品,吃得他的面颊红彤彤的。
“闻重,你总是不吃东西,还总是发呆。”天衍伸出油腻的手指要抓闻重袖子,被他躲开了。
“给我杏仁豆腐吧。”闻重不再想心事,转回头对着满桌佳肴。
“闻重法师,阿弥陀佛。”天衍双手合十笑道。
闻重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东西。天衍循着闻重刚刚的目光望向窗外,他突然有些惊喜的说:“下雪了。”
闻自顾自的吃东西,似未听闻。
“喂,闻重,下雪了啊。”天衍扯了扯闻重衣角,黑色的衣料上立刻出现几道爪印。闻重抓起桌上手巾丢给天衍。
“闻重,这时今年第一场雪,你带我出去转转嘛。”天衍揪着手巾委屈的看他。
“只在宫里。”闻重道。
“去外面嘛。”
“那就不去了。”
“大师……”
“还敢这么叫?”闻重看着天衍的样子又有些好笑,“你伤刚好,就先忍一忍吧。等痊愈了,带你去吴将军家找云姬玩
。”
“好,闻重你可不准不认账。好久没见云姬了!”一提到云姬,天衍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闻重一见又开始头痛起来。
天衍穿着白色的狐裘披风,披风的帽子扣在头上。两个人默默踏着沿廊的台阶。走到了假山顶,见那扶桑亭的石板地面
拂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虽是午后,浅淡的太阳却隐在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
从亭中向下遥遥望去,各个殿廊亭阁错落有致,静谧肃穆。北苑那边有一片矮林。
“那是默林?”天衍回身问。
“对,多是从苏州运来的,立春时就会开了吧。”闻重回答。
“梅花很香啊,我最喜欢冬天,也最喜欢梅花。”天衍笑意盎然,“闻重,你呢?”
“都一样吧。”闻重走到天衍身后,扶栏道。
“什么叫都一样啊,谁都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吧。就像你喜欢豆腐不喜欢肉。”天衍瞪着闻重那一身厚重的深黑色长衫
,款式每日有些许的不同,沉闷的黑色却从不改变
“你这是在生什么气啊,是不是最近人参吃多了?”闻重笑道。
天衍朝他做了个鬼脸,“我们蹴鞠去吧。”他看腻了景色。
“你身体这样,不能安静待会?”闻重拍拍天衍头顶毛茸茸的帽子。
“就去!”天衍闹起来,“我现在可以从这里用轻功飞下去,能飞到东西大街,你信不信?”
“你还敢!”闻重脸一沉。
“又凶我,我每天盼你回来,你一回来就凶我,我下回再也不想你了!”天衍往栏杆上一靠,仿佛天下的委屈都让他一
个人受了。
闻重就怕他这架势,想冲他发火又舍不得,哄道:“行了,将来当了人家爹爹也要这样横么?我教你吹笛子吧,好不好
?”
“笛子?我喜欢,小卿姐姐吹过。”天衍眼睛一亮。
“吹《梅花落》,好么?”闻重道。
“梅花我也喜欢,闻重你可真好!”他说完就令假山下候着的人取笛子来。
一管竹笛,但见闻重放在唇下,微闭目,婉转清脆的笛声飘扬于苍茫寰宇。那曲子,有如苍凉孤独的魂魄,立于山巅。
茫茫碧落,浩浩地坤,横亘着不见停泊之处的绝望。绝望然而却依然伫立不倒。
浑然不觉的,细小的冰晶飘落在他的乌发和睫毛上。一时北风起,刹那间长发倾泻,衣袂翻飞。凄然惶惑亘古不变的严
冬苍穹下,天衍看到闻重深深的目光微笑看他。
一曲终了,风不停。
闻重放下笛子,走过去揉揉天衍的脑袋,“学这首曲子,怎么样?”
天衍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这可是那个每日凶巴巴逼自己读书练字,总是为自己担心受怕,时常被气得叹气连连的那个
闻重?
“你吹的是《梅花落》?”天衍唇微颤,问。
“汉乐府的横吹曲,原本李延年做了二十八曲,魏晋以后流传下来的只有十八曲。刚刚吹得是这其中之一的《梅花落》
。”闻重解释。
“你教我这个。”少顷天衍别过头说。女官苏小卿那日为他吹的也是《梅花落》,吹完时天衍笑着说姐姐你就像这梅花
,清雅高洁。如今听得这样一曲《梅花落》,他才知这首曲子当是这样吹的。
自己了解的闻重,不过是他的一点点罢了。
那样的一双深瞳,今日又一次令天衍跌入了其中。
第十一章:二人往事
元旦朝会之日,天衍端坐于大庆殿中。镇殿将军四人立于殿角,场面恢弘堂皇,极尽皇仪。列班的有诸位王爷宗亲,着
朝服挺立的百官,着士服的举人解首,诸国使者依次入殿朝贺,各州的进奏史也入殿献上地方特色的贡品。每年这个时
候,市井小儿们便围街观看,最是京城热闹之时。
元旦朝会过后,紧接着就是除夕,届时宫中要办大宴,礼部与六尚局已经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了。这一年除夕与元旦挨得
近,道远的宗亲们便留在了宫中。
这一日天衍在垂拱殿看奏章,大多是朝贺的话,他揉揉眼睛,苏小卿进来道:“太后娘娘找官家呢。”
“她找我作甚?”天衍眉头皱起。
“新年嘛,官家去给说个吉祥话又何妨。”苏小卿为天衍找出出门的斗篷。
几个宫人跟着,天衍不大情愿的进了宝慈殿。
一进宝慈殿,顿觉哪里与以前不同。天衍的目光最终定在了香炉上,是味道。段太后总令尚香局的女官调一些香软腻人
的混香,今日的香,却有一股清洌凛人的味道。宝慈殿里的女官带天衍到院中阁子去,说是太后娘娘正在和昭王殿下说
话。
昭王,天衍攥紧了拳。
走进园中的画阁,天衍看到两个人正坐在桌前品茶聊天。段太后与昭王泰胤俱在观赏阁中所挂画作。每年的元旦朝会和
除夕夜宴时都能见到昭王,只是天衍从未和他有过交谈。内臣报官家来了,二人才回过头看到天衍。
昭王今年三十有五,看去却绝不像过了三十的人。衣着素雅得体,发簪是桃木雕的,此刻正冲天衍微笑着。
“臣恭祝陛下圣躬万福。”泰胤起身一拜道。
天衍没想到是这种气氛,只好应道:“皇叔多礼了。”天衍勉强向段太后请安,三人坐下饮茶。
“官家比去年见时高了许多,也愈发像先皇了。”泰胤慨然说。
“不过还是孩子脾气,让我头痛的很啊。”段太后眼波回转,投向泰胤。令天衍惊讶的是,泰胤竟目不斜视。
段太后与泰胤说了一会儿家常话,天衍只看着茶杯又一耳没一耳的听着。少顷,听泰胤说道: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皇兄就比同龄人聪敏。我一直是追着他的背影长大的呢。”泰胤遥望窗外天际,“可惜再不
能——”他截住了话头,无声的饮了口茶。
天衍不禁抬起了眼。
“皇叔为何会去东海?”天衍细细观察着泰胤问。
“这说来话长了,”觉察了天衍的目光,泰胤一笑,“总之是我不好,惹得你父皇生气了。”
“父皇不太容易生气。”天衍试探的进了一步。
“的确。所以是我做了过分的事,所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泰胤退了一步。
“皇叔,讲给我听好不好?”天衍此刻一心一意都在略带忧郁的昭王身上,段太后完全被抛在了一边。
“有点……难以启齿。”泰胤微微躲开目光,“简而言之,我伤了先皇喜欢的人,害的这个人离开了先皇。”
“听不明白,”天衍看段太后,“娘娘明白么?”然而却蓦然发现段太后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脸冷如硬石。天衍觉得今日
宝慈殿甚为奇怪。当年泰明帝驾崩之时,天衍亲眼见到这个昭王和妖后在床上所做的苟且之事。却不知这二人为何并不
给人亲密之感。
“先皇喜欢的人是谁?”天衍追问。
泰胤还未言语,段太后起身道:“这里太冷,我先回房里去了。”她穿上女官送上的披风几步走出了画阁。
天衍虽不会顾及段太后心情,但也觉得她今日举止与往常殊异。
“太后娘娘不愿听这些事情,所以我本不想讲。”泰胤望着太后背影道。
“为何?”从未有人与他说过先皇过去的事,天衍此刻紧紧抓住昭王不放。
“她觉得没面子吧。”泰胤握着茶杯,低着头,“因为先皇喜欢的,是一个男人。”
天衍瞬间被冰封一般。
“你胡说吧?你太大胆了!”天衍愕然站起。
“我就是太大胆了,所以才会被流放东海。”泰胤苦笑道,“请恕臣失礼,陛下。”
“这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天衍双手压在桌上,紧紧盯着泰胤的眼睛。
“陛下,这些话由微臣说并不合适。”泰胤深深一躬,“我原以为,过去这些事闻大人早已告诉您了。”
“闻重?”天衍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
次都堂中。
闻重扶额翻动案上关于秋税的上报。南朝的秋税自十月份起征,可延至次年二月。今年南方雨水充沛,目前报上来的税
收比前一年翻了一番,到了次年想必这个数字会更大。
坐在他对面悠哉喝茶的中年男子瞥了他扶额垂首的样子,笑起来,“闻重,今年收成不是不错嘛,怎么还是这一张苦瓜
脸?”
“宵王殿下,任何人被您这样整整盯了一上午都不可能一直满面笑容吧。”闻重眼一翻,无奈道。
宵王泰琪掩住嘴,一双桃花眼弯起来,“两年不见了,我一心想多看你两眼补回来,谁知你这么冷漠,跟了天衍就喜新
厌旧了么?”
闻重手一抖,两张纸忽悠悠飘落地上,“您什么时候能说点正经的,泰琪大人?”他绝望道。
“好好,说正经的,”泰琪放下茶杯,敛容端坐,“你跟天衍进展的怎么样了?”
闻重一只手遮住了双眼,长叹一声。
“你真是的闻重,这点幽默感都没有,天衍可是会讨厌你的哦。”泰琪冷冷道。
闻重放下手,正不知他这是认真还是说笑之时,泰琪身子一歪,伏案看了他一眼,立刻一边拍桌子一边大笑起来。
怪不得当年泰明帝一见他就跑,闻重一边郁郁的想,一边细看他眉眼。虽已不似年轻时那般,却也自有一番风流。闻重
想起过去只要宵王一进宫,所有的女官都擦粉熏香,一个接一个的“不经意”与他擦肩而过,博他个回眸一笑。泰明帝
每每提到这个弟弟都咬牙切齿说他是个“情种”,不过那口气更像是在说“白痴”。
闻重招架不过他,只好等着他笑完。好在宵王也不是那种胡闹之人,少顷又敛了容,稍稍坐正。他瞟了低头批阅报告的
闻重一眼,便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只有茫茫的天和几棵枯树罢了。
泰琪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喃喃道:“大哥这一走,让很多人都变了。”泰明帝同辈排行最大,称为大哥。
闻重低着头,手中笔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
“泰胤也好,段皇后也好,”宵王闭上了双眼,“……连我自己都变了。”
“大哥他就像是一个磁石,深深地吸引了很多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毫不犹豫,勇往直前。而他身
边的人,只要一心一意的信任他,追随他,甚至只是望着他就能够获得力量。如今,这个中心的磁石不见了,于是四周
的铁砂都散乱一片。”泰琪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闻重幽黑的双眸。
“可是,唯独闻重你,始终没有变。”泰琪微笑道。
“您也没变,不要太看轻自己了,泰琪殿下。”闻重不禁道。
泰琪身子后仰,仰头靠在了椅背上。“闻重,”他稍前倾看闻重道,“你现在依旧深爱大哥?”
闻重动了动唇,叹,“我一直仰慕先皇,如果您非要用那种说法,我也没办法。”
“你仰慕大哥,可是大哥仰慕的却是另一个人。”泰琪道。
“这我知道。”
“宫中假山上的那个扶桑亭,就是大哥为他而建。”
“我知道。”
“大哥在宫中建这个亭子,告诉那人,即使在宫中也可以看日出日落。然而即使如此,那个人依旧还是逃开了大哥身边
。”
闻重眼睛微微睁大,凝视泰琪。
“大哥对那个人近乎于执迷,甚至不惜做出荒唐的事情。那个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泰琪摇头,“当然也有泰胤在其中
的挑唆,那人选择了浪迹天涯的生活。”
闻重一时失神。最初得知泰明帝有个深爱之人是在多年前那个酒气熏天的夜晚。喝醉了的泰明帝紧紧搂着闻重的肩,悲
痛欲绝的喊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夜晚,被泰明帝拉上床并未让闻重真的遭受怎样的打击。真正刺在他心上的,是完事
后泰明帝惊慌失措的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向他道歉。
一声一声,划开筋骨,扎入心底。自己原来不过是个替代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