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这事被荀瓒撞见,他便认为闻重是因此比他更受器重,从此嫉恨他。
“还有一点,恐怕你也并不知道。”泰琪略略露出痛苦的神色,这在他很少见,闻重的思绪被他的话拉了回来。
“那个人,曾是大哥的太傅。”
“我明白您的意思,”闻重静静地说,“那个人当时与先皇的关系,大约就是我和天衍之间的关系吧。”
“大哥和那个人之间的结束并不好。而如今相同的开始,我想看看你和天衍间,会走到哪一步。”
“泰琪殿下。”闻重摇头,“您恐怕是误解了。我与天衍之间,不过是臣与君的关系,即使说近些也不过像是父与子的
关系。”
“感情这东西是难以捉摸的,很难给它一个界限。大哥走时,天衍的状态我看到了。闻重,正是你把他从深渊中拉了出
来。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恐怕已经是天衍心中无可替代举足轻重的角色,你称之为君臣之情还是父子之情都无所谓。”
“如果天衍因为你执迷不悟起来的话,你要怎么办,闻重?”
闻重毫无迟疑,“先皇把南朝和天衍托付给我,在完成诺言之前,我不会考虑其他。倘若天衍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能
力,那个时候我会离开。”
“真像你,闻重。”泰琪苦涩道,“但这是我不愿看到的结局。”
“功成身退不好么?”闻重道。
“功成身退,呵,南朝这个政治的漩涡进入了就难以出来。照你的性格,恐怕会落得凄凉。”
“你一辈子享不到福,凄凄凉凉……你要死在你最惦记的那个人手里……”闻重蓦然想起西行途中驿馆那个老太婆的卜
卦,竟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闻重,我不相信深邃的感情会被同样是男人的身份和政治的权力斗争阻断。我想看到你和天衍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
”
泰琪站起了身,“其实我一直很喜欢那个人。”他向门口走去。
“……我也一直很喜欢你。”闻重看到了他唇畔的微笑,一晃而过消失在门外。
第十二章: 除夕夜宴
宫里最盛大的酒宴便是除夕时的天子家宴了。宗室们于紫宸殿拜见帝后,饮酒观礼,通宵达旦。
大年三十这日,天空清澈湛蓝。天衍换了一身紫色的丝绸长袍,腰间玉带束起,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纱衣。他仰望着殿
檐的鸱吻,眼中映照出一抹碧落的青蓝。
“官家真是个玉人。”伺候更衣的苏小卿不禁感叹。
“我是泥人,小卿姐姐才是玉人呢。”天衍回了头,笑眯眯的看着身后的清秀女子。苏小卿脸一红,急忙扭过头去。
“闻大人有几日没来了,到了年底宰相大人反而更忙呢。”苏小卿说起别的来,才正过脸。
天衍却又望向了天空。自上一次与昭王谈过话,就再没单独见过闻重。泰胤含含糊糊不肯说先皇喜欢的是谁,然而最后
却暗示天衍去问闻重。天衍不由得想起先皇去世时闻重守在床边的那一幕,难道闻重与先皇真的是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天衍的怀疑有如一块被潮水不停拍打的礁石,时露时没。如今见到闻重时,也莫名的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唯一可以让他撒娇的人,此刻却不肯见了。不能不寂寞。
天色渐暗,然而宴会的时辰还未到,天衍由苏小卿伴着信步紫宸殿。
刚进紫宸殿的外一道门,就看到院中一簇衣着光鲜的女官,香气与笑声迎面扑来。这一簇的正中,是一个正优雅的笑着
的男子。那样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除了宵王泰琪还能是谁呢。天衍无奈的耸耸肩。
“这位三叔还真是受欢迎。”天衍对身后的苏小卿道。
“奴家倒觉得宵王不过是只花蝴蝶。”苏小卿淡淡地说。
“小卿姐姐……”天衍摩挲着下巴饶有兴味的看着这平日老实乖巧的女官。
“奴家该死!怎么竟敢妄自评论王爷!”苏小卿回过神来惊叫,连忙想跪下请罪,被天衍笑着制止了。正当这时,只闻
道身后一阵清洌的衣香。天衍回首见是昭王。
昭王见了礼,两人寒暄几句,便入了第二道门进了院中。只见昭王走过去,一群女官纷纷散开,宵王泰琪从容踱出,先
向天衍行了礼,随后对昭王泰胤笑道:“六哥,许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挺拔了。”
“三哥才是。”泰胤拜道。
“近来在东海做些什么?”泰琪问。
“听涛声,写字。”泰胤仪态恭敬地回答。
“真是恬退啊。”泰琪笑眼弯弯的拍拍泰胤的肩,遂请天衍入殿,二人亦相随而入。
入殿时,天衍走了几步,停下回首叫苏小卿。见她惊醒一般抬头,竟满面通红,随即匆匆跟上了天衍。
宴会开始,教坊司奏起恢弘的乐曲,殿内红木桌上围着青色桌布,配着黑漆坐凳。段太后坐于垂帘后,天衍坐于殿中,
其余各宗室按身份尊卑列坐殿两侧,每个人面前都放置着各种珍馐佳酿,餐具一律是金、银、瓷、漆制品。比起上一次
的除夕宴,今年要气派的多,南国似乎正在从泰明帝连年征战的萧索中恢复过来。
行第一盏酒,上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舞女霓裳如轻云流连;行第二盏酒,上奶房签、 三脆羹,京师杂技班演出百
戏。如此一盏接一盏,宾客们兴致愈发高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天子家宴,闻重自然不在。天衍杯中只有茶,他淡淡啜着,目光扫过全场。虽未见闻重,倒是看到了较远处的吴翰尧。
吴翰尧的长子是公主驸马,所以今日亦来赴宴。吴翰尧冲天衍挤了挤眼睛,天衍不禁一笑。
酒行至第六盏,宵王起身至殿中,在刚刚搬上的琴前坐下。四下静了下来。天衍早有耳闻,宵王泰琪精通音律,琴艺超
群。此人不喜涉足政事,惟好月下与教坊女子弹琴弄曲,每度新曲,必是从歌女喉中流传于世。宫里人对他毁誉参半,
有人说他风流淡泊,也有人说他品行不端。
此刻宵王敛服端坐于琴前,一双桃花眼微微低垂,白如玉麈的手指拂上琴弦。微微几下撩拨,清音空荡荡响起。随即左
手按捻,右手勾剔,如同致密的核心裂开了一个口,那古朴醇厚的弦音一点点流淌出来。
起初是轻而断续的音,左指尖滑过琴弦,声声近于凄凉;接着一声又一声渐渐连成片段,如同有心事盘桓;弹到中间的
部分,指尖轻轻拨动,仿佛一声声轻柔的嘱咐;曲子越往后越矛盾重重,最终以淡淡一句终了,犹如女子坐在马车中,
回首那深情无限的淡淡一瞥。
这样一曲《胡笳十八拍》,让天衍不禁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陈居中的那幅《文姬归汉图》。北国的茫茫荒野,汉使者已整
装等候,蔡文姬与左贤王静静对坐。她的身后,两个小儿正抱着他们母亲的腰。回归故里的喜悦,骨肉分离的悲伤,心
中弦音激越,面上却平静淡然。
天衍不明白,倘若如此不舍,何必非要离开呢。明明心如刀割,为何又要佯装平静呢。这样的离别,他一辈子都不想遇
到。
宵王泰琪已起身,鸦雀无声的大殿才渐渐有了人语。泰琪回到座位,泰胤给他敬酒,“不愧是三哥。”
泰琪神色尚未平,但莞尔一笑,“见笑了,下面可看六哥的了。”泰胤点点头,起身去更衣。
紫宸殿的宴席正觥筹交错之时,御街上闻重骑着匹瘦马慢慢走着。沿街的店铺都打了烊,亮灯的人家里飘出饭菜的香气
。他抬头看天,一片透明的冰蓝。
走过州桥夜市,今日此处也阒然无人。沿街的一路食店也漆黑一片,闻重只看到前面一处星点的灯火,他好歹松了口气
,策马前去。
走到跟前,才看到“丰饶酒店”的招牌,他才想起自己已来过这里两次。闻重走进去,刚想要些酒食暖暖身子,蓦然看
到最角落的位置一个长发遮目的男人。
“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里宴席吗?”闻重走过去道。
“那里无聊的很。”李思骁抬头道,“倒是闻大人,怎么一个人出来逛?”不等闻重回答,他站起来冲店家叫,“两只
烧肘子,两坛酒,再拿些下酒菜。”拎了这些吃食,他一只大手牢牢抓住闻重手臂,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了出去。
闻重被他一路拉到州桥边,李思骁跳下桥头拴着的乌篷船,伸手把闻重扶下来,解开了绳子。他把酒食塞进闻重怀中,
不由争辩的把他推进船篷里。自己弄棹沿着汴河向西划去。
过了一会儿,李思骁亦钻进了船篷。他把酒食一一摆在两人中间,给闻重倒了一杯酒,自己则拎起酒壶,道:“上次承
蒙闻大人请客,这次算我回礼。”言罢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
瞧着李思骁这洒脱的举止,闻重心中也不由畅快起来。他也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河上西北风紧,船篷中却油灯一盏,酒意暖人。
“何处无舟,何夜无酒肉……”李思骁吟道。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闻重接上。二人相视而笑。
李思骁的头发捋到了一边,俊美的脸上目光炯炯。闻重倚着船篷,啜饮杯中酒,望着这青年心中感慨万千。突觉倘若真
让他入了宦,那才是消损他;李思骁这个人,本就该渔樵江渚,饮酒啸歌,鱼鹤为伴。
“闻重……”李思骁喝酒间目不转睛的盯着闻重,“你酒量为何如此好?”
闻重此刻酣然的倾在篷上,目光变得愈发幽远,“我爹是研究河道的专家,我儿时便与他行走于各处山水之间。有时遇
着下雨,荒山野岭只得找大树或洞穴避雨。每每冻得瑟瑟发抖之时,爹爹就拿出酒来两个人分着喝。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着,身上就渐渐暖和起来。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认识你。”李思骁含糊的喃喃。
“什么?”闻重微微前倾。
“我说,你后来为什么不喝了?”李思骁把手掩在嘴前。
闻重苦笑,“这说来就话长了。”
话语似乎并未传入李思骁的耳朵,他依旧直勾勾的盯着闻重,目光定在他被酒润红的唇上。看上去又温暖又柔软,不知
道是不是真的……李思骁的拇指按在了闻重的下唇上。
唇上突然感觉到的粗糙感让闻重一时怔住,随后他淡淡一笑,拉开李思骁的手。终究是个孩子,即使看上去成熟些,闻
重摇着头走出船篷。
船头西北风呼呼吹过,原来借着这股风力,船已经行过了东水门。闻重犹记得这里被称为汴水秋声,是东京一景。万家
灯火遥遥的落在身后,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旷野。漫天繁星,莹莹落在水中,水天银辉相应,犹如南柯一梦,不知身在何
世。
闻重柔顺乌黑的长发飞扬,深深的瞳中映出星空的光辉,一种轻灵静谧的幽思在心中缓缓荡漾开来。这时他听到了身后
的动静,正要回头,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抱住。
李思骁的脸埋进闻重微微敞开的衣领中,深深地吸气。
闻重见他醉成这样,无奈劝道:“思骁,别胡闹,快抬头看看天。”
李思骁的脸抬起。然而仰望星空的只有闻重,李思骁静静地凝视着闻重的眼眸。
闻重余光瞥到了,“你看什么?”
“闻重,星星在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李思骁笑了,显得有些忧伤。
闻重正要劝他回船篷中,却蓦然感到颈窝冰凉凉的,一滴,两滴,一片。他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站在
一片无边无际的星光水色中,任凭北风吹散各自的心事。
紫宸殿这边,酒已行过第八盏。
只见四个绿衣假面人各背一板上场。板近一人高,两人宽,四边贝壳镶嵌,正中铺水纹纸。水纹纸是唐人发明,在迎光
时可显出发亮的山水、花鸟、云龙等线纹图案。
箫声凭空响起,悠远旷古。四个背板人和着箫声缓缓起舞。这时一旁宵王的琴亦起了几个清音,但听得男子声如玉磬: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昭王咏毕,人已至殿中。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一头青丝用碧色绸带系住,右手握了一支宝剑般长的毛笔。此时琴声声渐紧,他以笔为剑,边
舞边咏: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泰胤身姿颀长,动作八分刚强,二分柔婉。一扫之前上演的一出出靡靡歌舞。他手中剑锋清凛,束起的长发在空中划过
飘逸的弧度,让人只觉一阵竹林清风飘然拂过。
与此同时,琴声愈发激越,四个背板人俱将板置于身前,围绕泰胤颠起舞步。泰胤手中毛笔蘸了浓墨,舞姿翩跹走笔如
龙,待他吟道最后一句“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琴声戛然而止,惟余箫声怅远。四个风起龙
啸般的草书大字昭然水纹纸上:
如是吾君。
以《桔颂》献与天衍的确别具心裁。桔生于南,年龄虽小却品格高洁可作师长,我愿与你生死相交,桔颂表达的这样的
含义,正合于南国年幼国君天衍的地位,亦表达了颂咏之人对这个小国君的崇敬之情。只不过,明明是讨好国君的表演
,昭王这样演出,却全然不觉有何谄媚庸俗之处,反而觉得他更像是行吟江畔的屈子大夫。
所有人都大声鼓掌,天衍却身冷如入冰窖。
他的眼中只有泰胤月白色的身影,荣辱不惊的微笑。
天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第十三章:所谓敌人
这一日早朝,天衍任命李思骁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封壮武将军 。先皇曾下令李氏子孙永世不用,于是天衍这一举自然
遭到诸多大臣反对。天衍不理,紧接着就又下了一旨,将上千匹骏马交给知枢密院事荀瓒,令其送往北方戍边军队,另
外从这一年秋税中拨款给枢密院。
众人俱不知这些马匹从何而来。天衍看似心绪不佳,只不耐烦的说他在南山建了马场,引进良种培育战马,至于马种何
处得来他俱不解释。当然,荀瓒等人要想查自然查得出,只是闻重目的已到,无需遮掩。
天衍尽快结束了早朝,立刻返回垂拱殿。一路上闷声不吭,身后小黄门紧赶慢赶的追着。
未进门,便听到里面朗朗读书声: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天衍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一脚踢开门,大步进去夺过苏小卿手中的《桔颂》,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往她头顶一
扬。
“读!你喜欢读是不是?出去读!到宫外头大街上读去!”天衍咆哮道。
苏小卿面容煞白,她退了几步,连行礼都忘记捂住嘴跑了出去。
“滚出去,谁都不准进来!”天衍又转身对黄门吼,几个小黄门吓得匆匆逃走。
垂拱殿一下子静寂无声。
没有人伺候更衣,天衍就穿着朝服。桌上摆着精雕细琢的端砚,一对青玉小狮镇纸,天衍一把抓起,然而手刚刚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