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沈宛宜遭遇了什么,让她惊魂未定,但现在显然不是发问的时候。
“河蚌炒着吃吧,我看到柜子下面有干辣椒。”我打破了这片沉默。
她吸了吸鼻子:“我要用泡椒炒。”
“泡椒太辣了。”我用料酒和姜片把和蚌肉腌好,拍了蒜蓉,准备炒蚌肉。
“不要放很多就不会辣了。”她靠在门上看我做菜,据理力争。这场景像极她以前到我家蹭饭的时候。
虽然沈宛宜以前劝我和李祝融和好的时候,说我在C城的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但我并不觉得,那些日子虽然平淡,却让人安心,因为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虽然没有希望,却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说,要关我一辈子。”
沈宛宜开口的时候,我正把用泡椒炒好的蚌肉盛出来,厨房里满是酸辣的香味。
“他说,要是你死了,他就关我一辈子,就像标本一样。他说,侏罗纪过去了,但是看到恐龙的标本,就会记得侏罗纪是什么样子。”沈宛宜的声音始终平缓:“他把我关在一栋别墅里,像囚犯一样。每天送饭,可以看书,可以上半个小时网。他让人监视我,等着我和你联系。“
我怔住了。
”五月八日,他把整个城市的小黑帮聚集区都搜了一遍,没找到你,五月九日凌晨五点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在花园里抽烟。他叫我过去,我从来没看到他那样平心静气的时候。他让我坐着,问我要不要吸烟。他问我,这十年,你呆在C城过得好不好,你平时上课忙不忙,你放假的时候喜欢去哪玩……“
“他问我,为什么你宁愿和我结婚,也不愿意和他好好呆在一起……”
五月九日的凌晨,我在美国干什么呢?睡觉?喝茶?还是吃着丰盛的午餐?
一直干烧着的锅冒出刺鼻的烟味,我手忙脚乱地关了火。
“但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死了,我痛骂他,我说要是你死了,一定是被他害死的。他先只是沉默,忽然朝我大吼,说我屁都不懂。然后让人把我抓回去。”沈宛宜顿了顿,声音骤然哑了起来:“下午的时候,他让我看俞铮被杀的录像……他给我看……看俞铮的尸体被解剖……”
“别说了。”我抱住抖得像一片叶子的沈宛宜:“别想了,都过去了。是我的错。”
沈宛宜用拳头捣住嘴,咬着自己的手背,她全身都在发抖,连胸腔里都在悲怆地颤抖,俞铮是她积年未愈的伤口,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来。
“他是个疯子,他是魔鬼!”她嘶声告诉我:“你离他远一点,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说,他不好过,别人谁也别想好过,都要跟着一起陪葬。他是个疯子……”
我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我知道,我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比谁都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疯子。
我在大学的时候,同时兼着两份家教,没有时间陪他,他就让人把我另外一份家教的学生弄到住院。让我专心教他。
我从去年遇到他之后,除了气息奄奄地躺在深山的防空洞里的那段时间,没有一秒是自由的。
今年春天,我出院,他安排我去北京。小幺打了电话过来骂我,他说:“你长点记性,他是个疯子。你还跟他搅到一起,不是犯贱吗?”
沈宛宜劝我和他在一起,林佑栖教我用手段,小幺骂我不知悔改。他说:我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你要搞物理也好,你要学法律也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但是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听进去。
十年之后,我许煦,从来没有一秒,想要和他继续纠缠下去。
但是没有选择。
清高、骄傲、志气、宁折不弯,都是需要资格的事。
他是个疯子。和疯子讲道理,和疯子要自由平等,要他有君子风度,不祸及你家人朋友,就是个笑话。
我像是挑着担子在泥泞道路上行走的挑夫,努力想要保全每一个人,最后却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而蒙肃,他是我这十年来最美好的一个意外。
我仍然记得,某天晚上,我在休息室里看书睡着了,他做完实验,跟我一起回去。他和我聊原子弹的历史,争辩Heisenberg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辛德勒。路上我接到李祝融电话,李祝融朝我吼,因为我下午没有按时在校门口等。所以他要我立刻跑到校门口。
那时候蒙肃就在我身边。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劝说,没有阻止,他说他要出去吃饭,陪我走到校门口,然后他告诉我:“明天早上要选课题,早点回来。”
他不说话,因为那时候他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他哪怕拎着我的耳朵对我演讲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还是要赶到校门口,跟李祝融去吃饭。
他是学物理的人,知道什么是逻辑,知道什么是源头,什么是根本。知道解决问题的根本是什么,所以物理学家从不喧哗,只默默解决了问题,然后再摆出事实来说话。
他开着玩笑,叫我学长。
其实他才是我年轻的时候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晚上蒙肃睡在我家。
因为沈宛宜一个人睡一间客房,天气回潮,不适合打地铺,沙发也睡不下。所以那张折叠床摆在了我卧室里。他是客人,自然睡床上。
我铺床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看我的书,吃巧克力。晚餐的时候一桌人,他自然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拿菜拌饭,斯斯文文地吃了晚餐,没怎么吃饱,我只好找了过年时候吃的巧克力给他吃。
他漱完口回来,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拿了他刚刚的那本书看,原来他在看一本Pauli的合集,正好在看《波动力学的普遍原理》,是他们量子力学领域的文章。
“你也看Pauli?”他从两床之前的空隙爬到床上,倒没有和我抢,而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书页,然后平静地宣布:“这是盗版书。”
我有点赧然。
以前当穷学生的时候,买了不少盗版书,好在就是纸张差点,错别字倒不是很多。
“我上大学的时候看Pauli,那时候只要是跟相对论有关的我就看。”我把书递给他:“算了,给你看吧,我都看过了。”
他也不推辞,把书接过去,然后说:“你把床移过来点,一起看好了。你理论物理是短板,我一边看一边给你讲讲。总比翻译过来的好懂一点。”
这些天,跟着他当助理,学到不少东西。他确实是博学的人,完全不像是现在物理学界的人。简直有点像上一个物理黄金时期的那些天才物理学家。数学好,各个物理领域都有涉及。而且思想自由得很,一点也没有被学派、领域之类的东西限制。这一点,是国内的教育机构怎么都培育不出来的。他曾经开玩笑说:My heart is free。
见识到他家里那种完全美派的作风,对家里年轻人的“放养政策”之后,我才知道,天才,也是需要氛围才培养得出来的。
第 36 章
蒙肃说:“等这边的事完了,我就要去德国了。”
“PTR”
“是的。”
对于学量子论的人来说,德国是必须去的朝圣地,简称为PTR的德国的帝国技术物理研究所,是量子论的发源地。
“怎么会想到去那里?”这些年来,美国已经俨然成为世界科学中心,不管是学术土壤还是研究氛围,都比欧洲国家要好。国际上的大奖项上也获得比较多。
“想去看看。不一定待很久,也许看看就回来。”蒙肃用手臂枕着头。
虽然听起来也许有酸葡萄的心理,但是听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感慨:“果然是年轻人啊……”
蒙肃轻声笑了起来,侧过脸来问我:“学长有什么打算呢?”
“我啊?”被他明亮眼睛看着,我有点茫然,搜肠刮肚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搞物理的。”
他笑得疑惑:“你当然可以搞物理,谁敢拦你?”
现在确实没人拦着我,不过,过去被拦成了习惯,忘了自己作决定是什么滋味。就像从小就被拴在马戏团的象,就算长大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绳子。
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意识到,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以前在研究所,有跳脱的小白做对比,显得他异常沉稳。现在才觉得,虽然他是天才,对于人性的弱点却并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
看我半天不说话,气氛有点冷场,他拿那本书撞了一下我的头,问:“刚才是Pauli经过了吗?”
这算是个趣闻了,Pauli虽然在理论物理界颇有成就,但是背后也是一把辛酸泪。据说他从来不能做实验,甚至任何实验室只要他在机器就运转不正常。有一次某地一套玻璃设备无原因爆掉,后来事故原因上填着:经查,发生时,Pauli乘火车路过本城。
我被他逗笑了。看气氛不错,正好把某件一直想问的事问出来:“蒙肃,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不要说是因为金教授的嘱托……”
“那倒不是。”他挑了挑眉毛:“其实我对你挺好奇。我读书的时候金教授已经没有授课了,有次听他提起你,说你可惜了。刚见到你,觉得名不副实,后来觉得你比研究所那帮人还是好一点,不应该被一个人渣钳制着。反正帮你一把,对我来说并不费多少力气。但是却可以让你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有负担。就算他家卖的是宇宙飞船,在国内得罪了李祝融,绝不是“不费多少力气的事”。
这样的帮助,绝不是一个“谢谢”就可以回报的。
“等这里平静下来了,我去继续给你当助手吧。”
“开什么玩笑?”他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清楚自己的价值,你不是该给人助手的人。”
我不记得,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是不是像他一样,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就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而无关外界的任何利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光明磊落地活着。
“蒙肃,我们以后还是会见面吧,等我到了五十岁,也能坐在一起聊物理。”
“那当然。”
言尽于此。
到目前为止,他是光明磊落的青年物理天才,卖军火的家族后代,Alice说过他喜欢白金发色的女孩子。他是彻头彻尾的异性恋。
而我,是个性格温吞的同性恋,不会英文,做什么都慢半拍。心思太重,顾虑重重。刚刚结束一场感情纠葛,正处于无穷无尽的遗患之中。
蒙肃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如履薄冰。
整整三天,我没有看到李祝融。
他好像真的善罢甘休了一样,没有指挥特种兵半夜破门而入把我拎走,也没趁早上买菜的时候绑走我妈。他甚至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尽管我听见蒙肃在书房里打电话,用英语和人激烈争吵。尽管沈宛宜转达了来自林佑栖的消息——李祝融回了一趟北京。
第四天,金发青年谢尔顿大驾光临。
是我去开的门,这次他看我眼神远不像上次一样友好,而是充满疑惑。他是来找蒙肃的,他想要约蒙肃出去聊天,蒙肃态度坚决告诉他:“有话就在这说。”
谢尔顿瞪我一眼,也不忸怩,直截了当地说:“爷爷让你回去。”
“不回。”
“你可以带着他一起回去。”谢尔顿像看一个便携式行李箱一样看着我。
“逃避不是办法,Sheldon……”蒙肃摊手道。
“闭嘴!你想在这里和李祝融硬碰硬吗?”谢尔顿忽然转过头来质问我:“让自己朋友陷入危险,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道义吗?”
看来这洋鬼子确实学到了中国文化,连道义这词都会用了。
“尽管和爷爷说,现在不是我惹事,是有人欺负我和我的朋友。对了,研究所的事也是李祝融搞的鬼,他要定我间谍罪。”蒙肃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件事情不结束,我不会走。”
谢尔顿被他堵了回去,大声嚷嚷着“那你就等着被人暗杀吧!蠢货……”被蒙肃扫地出门,临走扔下一张请柬,说是郑野狐给我的,请我去C城参加一个晚会,有事情要和我说。
我猜郑野狐是想当和事佬。
他这种人,表面颠三倒四,其实骨子里和李祝融是一样的。他们认定了自己是特权阶级,高人一等。虽然平时和李祝融揍来揍去,但是李祝融真正遇到事了,不论对错,他都是毫无原则地站在李祝融那边的。
我并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这两天要去C城一趟倒是真的。
既然不会回去教法律,学校的档案要弄出来。顺便还要把沈宛宜送回去。
不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的。
第 37 章
我原本的计划,是当天去当天回。
但是计划在第一环就出了问题。
因为沈宛宜要一起去见林佑栖,我就让蒙肃把车从学校北门开进去,进去就是林佑栖的宿舍。我事先给佑栖打了电话,不然他房子里连热水都没有,更别说招待客人了。
林佑栖上次在电话里对我一顿大吼,见面之后却没有发飙,大概是因为有客人在。
“宛宜,饮水机旁边有茶叶,茶几上有零食。”他朝蒙肃点点头,指挥了沈宛宜之后,朝我勾勾手:“许煦,你跟我进来。”
他卧室向来是干净得变态,我跟着他进去,他把门关了,脱了外套,一边甩着体温计一边指挥我说:“把外套脱了,窗户旁边有个磅秤,站上去。”
我被他这架势吓到了,站在磅秤上问他:“怎么了?”
林佑栖低头看着表盘,点头道:“很好。”
“什么很好?”
“许煦,你知道你现在多重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现在体重只有51千克。”他皱着眉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李祝融不给你饭吃吗?”
“我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我急忙辩解:“而且我也没有生病。”
“闭嘴,你有没有生病我比你清楚。”他指着床:“躺上去。别摆出一副处男的表情,我对你没兴趣。”
林教授撩起我衬衫,用他那和手术刀一个温度的手指在我肚子和肋骨上按了几下,依次询问我痛不痛,顺便阐述了一下我现在当排骨卖都没人买的事实。然后给出专业建议:“许煦,你不想比你父母早死的话,就在这周找个时间,我给你做个体检。”
“有那么严重吗?”我心有戚戚焉。
“严不严重你自己清楚。”林佑栖把体温计收起来,抬着眉毛看我:“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都不敢开车了吧,今天是谁替你开车的?沈宛宜还是你那个二逼同事?”
“我觉得是睡得太少了,所以注意力没法集中。”
“你以前也失眠?是最近才有这种状况的吧。”他抱着手臂看着我:“你还要强词夺理吗?”
“好吧,有时间我会去做体检的。”我举起双手投降。
林佑栖一把拉开了房门:“你自己知道,你能闲着的日子,也只有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