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扬起眉,鬼头鬼脑地笑了。
显然,黄芩的反应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故意停顿了老长时间,以便观察黄芩面上忽阴忽阳,忽迷惑忽凶狠的表情变化,韩若壁满足地笑了笑。之后,他才慢条
斯理道:“真的黄芩再加上白术、竹茹两味药,就可以熬来给姬夫人安胎了。”
原来他说的真‘黄芩’,是指一味药。
瞧了瞧黄芩,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想一想安胎药,多少日未露出笑脸的姚兰芝,笑了。
少时,天光放亮,一众人出来外面,各自忙碌起来。
韩若壁别的不管,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五袋银子紧紧绑在一匹马上,之后才安心过来瞧黄芩在做什么。
只见黄芩把四十箱货全打开了。
韩若壁问道:“难道你想将这些箭簇全部带走?”
黄芩点头。
韩若壁奇道:“四十箱货啊,能带走那魔头早带走了,还轮到你?”
想一想,他嘴角掀动了下,又道:“你千万别指望我放弃那八千两银子,替你分担一堆箭簇啊。”
黄芩瞧了他一眼,道:“你的银子都装好了,怎的还不走人?”
韩若壁讶道:“叫我走?难道你真想一个人带走这许多箭簇?”
黄芩道:“那魔头带不走,不代表我也带不走。”
回头,他一指缩在不远处的冯承钦,道:“除了这些,我还要带上他。”
原来,最早那四十箱箭簇是夹杂着其他货物装运的,是以冯承钦在‘大树沟’卖掉了里面的布绢、茶叶后,箭簇所占的
空间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了。
于是,在黄芩的一番拆货拼箱之下,原本空间富裕的四十箱箭簇,变成了满满的十四箱。
韩若壁道:“嗯,你脑子挺好使,不过,就这十几箱货,一辆车也装不下啊。”
黄芩没有回答,纵身爬上那辆货车,静静地拆起车顶来。
看来,他是想将十四只货箱垒得高些,好全堆在一辆骡车上。
见黄芩忙的背心处已被汗水浸透,知他重伤未愈,体力难免大不如前,韩若壁出声道:“算了,你下来,我帮你拆。”
发觉韩若壁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想动手帮忙,黄芩又催他道:“既然东西和银子全都到手了,你还是快些走吧。”
他说的东西,指的自然是‘长春子’。
韩若壁只觉莫名一阵憋屈,本想上去帮他的,也不帮了,干脆‘呼’地坐在地上,道:“想赶我走?我偏不走,就要瞧
你怎么折腾这些货。”
默然了一瞬,黄芩又道:“走吧,你腿上那伤,也该尽早治治,莫拖久了变瘸子,就不值当了。”
听他这话,韩若壁又觉莫名一阵舒心,不由站起身,纵上货车,和黄芩一边拆车顶,一边打趣道:“我若瘸了,你可愿
收留?”
黄芩低笑一声,道:“‘大当家’说笑了,我只是个小捕快,哪有庙收留你这尊大佛?”
韩若壁讥讽笑道:“若是那个‘小捕快’,你便收留得下了?”
黄芩停了手中活,收了脸上笑,道:“你可是成心找不痛快?”
韩若壁‘哼’了声,道:“莫非还不能在你跟前提他了?我不过想知道,那个小捕快是不是很象我?”
黄芩断然道:“不象。”
韩若壁认真道:“可我记得,他说过和我类似的话——‘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另外,他怀里也总揣着三枚骰子
,可见和我一样,是个好赌之人。”
黄芩摇了摇头,道:“他说那话,不过因为儿时吃的苦多,所以希望自己享乐时尽兴尽致,可以不管以前以后,并非真
如你那般贪念奢侈享乐。至于好赌,他一年只赌一把,要输,就一把输掉一年的积蓄,要赢,则把赢到的钱一并注入赌
资,待来年再一把赌光。但我从不见他借债赌钱,也不见他为赌所绊,所以他该不算好赌之人。”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照你这么说,我也不算好赌之人。”
看了眼韩若壁,黄芩又道:“虽然有那么几次,你确实让我想到他,但你和他,其实一点儿也不象。”
听言,韩若壁眼光一亮,似是暗舒了口气——他可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接下来,他问道:“所谓物以类聚,你武功高绝,他想来也是高手,可有什么响亮的江湖名号没有?”
黄芩笑了声,道:“他倒是很想成为高手。”
韩若壁道:“很想……那就不是了?”
黄芩又是一笑,笑容里满是天真,道:“其实,他的武功平平,其他方面也都平平,却总喜欢把‘捕快营’里学来的武
功、技法,向我一一演练、展示,我倒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韩若壁心道:能从别人的几次演练、展示中学得其中奥妙,可见黄芩的天资确是非同凡响。
他口中道:“为何?鲁班门前弄大斧,他不怕你笑话他嘛?”
黄芩摇头道:“我为何要笑话他?说到底,他并不在乎演练给谁看,只在乎多了次演练的机会,他认为每多练一次就能
多熟悉一分,也就会有所提高。”
韩若壁连连摇头,道:“看来,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黄芩眼色一暗,道:“不错。你比他要聪明许多,所以一旦尝试几次,发现能力不足后,定会远远避开,就象当年考举
人一样。”
韩若壁先是一愣,而后点头,似讽非讽道:“也对,若换成是他,只怕要一次次考下去,永不放弃,不过,怕是考到头
发全白了,也考不上。”
知他说的不错,黄芩并不在意,道:“有一段时间,他说嫉妒我的天份,因为如果他有这样的天份,一定能做全天下最
好的捕快,保一方平安,护一片乐土。不过,虽然没有,他还是相信,只要踏踏实实,总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韩若壁‘哈’的笑了声,道:“明知永远达不到的目标,越来越近有何用处?”
黄芩只道:“有人做事总是想着用处,有人却只是去做,虽然二者没谁比谁更高明,但他认同的是后者。在他心里,做
不了全天下最好的捕快没关系,只要做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好的捕快,便可以满足了。”
韩若壁道:“我忽然有点嫉妒他。”
黄芩淡淡道:“你比他武功好,也比他聪明,为何还会嫉妒他?”
表面上,这话问的是韩若壁,内心里,问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韩若壁望定他道:“因为强悍的精神,并不需要以武力去支持。从你的话里,我感觉出,他的精神已强到不但做了自己
想做的事,还改变了一个人。”
他伸手一指黄芩的鼻子,道:“你——。”
黄芩茫然道:“我?他改变了我吗?”
韩若壁道:“若是没有,你一个江湖人,因何要做捕快?”
黄芩笑了笑,显得有些寂寥,道:“他曾说,在这个老天肆虐,灾害不断,盗匪纷纷的世上,连保得一方百姓安稳,也
变成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就更不用去谈什么维护正义了,所以,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守卫一方的捕快。他死后,我
忽然想,也许我可以替他试一试。”稍稍停顿了一刻,他又道:“可当时,这不过是一念之差,能算是他改变了我吗?
”
韩若壁反问道:“你觉得呢?”接着又感慨道:“若是泉下有知,他一定很开心。”
转瞬,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活着时,你没答应他做捕快,否则他一定更开心。”
黄芩摇头道:“不会更开心了。他这一生,每天都在做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做捕快时做得尽职,玩乐时也纵情肆意,
已然无憾。纵是知道我现在正做着他想我做的事,也不会更开心。”
怜惜地瞧了眼黄芩,韩若壁道:“那你呢?你开不开心?”
黄芩想了想,道:“还好。”
韩若壁皱眉道:“你打算怎样?莫非就这样穷尽此生,只为替别人完成志向?这样的事,对你而言,不会太苦闷了吗?
”
沉思良久,黄芩一笑,道:“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能坚持这许多年。开始时的确有些苦,有些难耐,可慢慢的,我已弄
不清是在替他完成志向,还是他替我找到了志向。”
略一沉吟,韩若壁道:“其实,听到这些,我的心情很不好,但一想到今日你总算肯对我说这些了,我又觉开心得很,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黄芩不再说话,又继续去拆车顶了。
另一边,姚兰芝和姬连城寻到了孙有度的尸身。二人无言地将尸身抬至堡垒后的一块背风处。
姚兰芝不顾昨夜动了胎气,身子还不安适,奔前忙后地找来毡布和其他物件,把尸身仔仔细细地裹好,姬连城则以仅有
的一条左臂,替孙有度挖了个墓穴。
等埋好了孙有度,二人驻留原地,无声无息地哀悼了半晌。
最后,姬连城道:“孙爷,我们是没法带您回去好生安葬了,所以只能委屈您躺在这里。”
姚兰芝抚了抚隆起的肚子,道:“孙爷,我和连城商量好了,孩子若能出生,就跟着您姓‘孙’,还望您不要嫌弃。”
说罢,姚兰芝又去到四处,收拢起其他‘威武行’众兄弟的尸骸,以便好生掩埋。姬连城则在孙有度墓穴附近,又挖了
四个大坑,准备把‘威武行’的打手们分几处埋葬。
看着忙碌的四人,冯承钦脑中闪过一念:干脆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当口,随便抢一匹马逃走算了。
可当他偷偷摸摸地往某匹马边上蹭时,黄芩的声音传了来:“若是逃,正好方便我一刀宰了你。”
冯承钦吓得一哆嗦,连忙回转原地,窝了下来。
直到午后,几人才把一切处理妥当,又从外面找了些能吃的干粮、饮水携回到堡垒里,边休息边吃。
由于从大清早起,大家就一刻不闲地忙碌着,此时进得堡垒,俱是疲惫不堪,尤其姬连城、姚兰芝夫妇更是喘息连连,
大汗淋漓。
其实,之前瞧他两个受伤的受伤,怀孕的怀孕,韩若壁也曾提出帮着挖坑、掩埋,却被姚兰芝淡淡一句:‘多谢美意,
自家兄弟自家管埋’给谢绝了。韩若壁听言,只点了点头,也没再坚持。毕竟,这种事若是落在他头上,一样不愿外人
帮手。
只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姚兰芝、姬连城就向韩、黄二人告别,直接在外面的弃马中选取了两匹较为健壮的,分别骑上
,向‘神光堡’的方向去了。由于姬连城还不习惯单手执缰,也因为顾虑到姚兰芝的肚子,二人都没有驾马狂奔,只是
并驾缓行。
日头平西时,堡垒里只剩下韩若壁、黄芩和冯承钦三人。
韩若壁坐在靠西的墙边,无聊地翘起二郎腿,晃荡着,一边哼着听不清是什么的曲调,一边不时地望一望黄芩,再瞅一
瞅冯承钦。
看来,他的腿伤已无大碍了。
黄芩蹲在北面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地拔出宝刀,又撩起衣袍下摆,仔细的以衣角擦拭起刀身来。
冯承钦坐在东墙下,眼角每每扫过那片刀光,都禁不住一阵头皮发怵。
可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似是默想了一阵,再抬起头时,不知为何,居然一点儿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了。
韩若壁发现了冯承钦的变化,感觉颇为奇怪,故意引出话题道:“黄捕头,恭喜你逮着了这个大奸商。”
没等黄芩回话,冯承钦已不高兴的一翻白眼,又整了整衣冠,端坐起来,道:“奸商?怎么说我也是个儒商。”
韩若壁憋住笑,道:“来,说说看怎么个‘儒’法?”
冯承钦‘唷’了声,道:“少瞧不起人,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想当年还中过举,可叹后来时运不济,没做成官。如果
这样都不算‘儒’,怎样才算?”
黄芩冷不丁插嘴道:“少拿大话唬人。真中过举,还会做不成官?”
他以为举人都能当官。
听闻冯承钦居然中过举,接连三次都未能中举的韩若壁不免有些动容,道:“他这话倒没说错,除非是得中进士,那才
保证有官可做。举人想做官,还得看各地官衙有无空缺可补,更要看上面有无官员愿意抬手提携。”
黄芩双眉一扬,不屑道:“就算他是举人,此种倒卖军器给瓦刺,杀害本国将士之举,哪能和‘儒’字沾上边?”
韩若壁点了点头,叹道:“的确,说章句小儒,都是太高抬他了。”
冯承钦皱眉道:“你们这样偏颇,叫我如何讲话?这就好象我已是两榜进士,而你们只是未入门的童生,怎么也说不到
一块儿去。”接着,他仰天长叹了声,道:“也许正如你们说的,确实有些大明将士被我倒卖的军器所杀,可那原非我
的本意。说句无赖话:我打心眼里希望卖出去的箭簇,全部都偏了准头,伤不到任何一个大明将士。”
韩若壁轻笑了声,道:“哟?卖老鼠药的不希望卖出的老鼠药药死老鼠,这道理却是新鲜得紧,我还是头回听说。”
黄芩冷笑几声,道:“真有此心之人,断不会去做那倒卖军器的营生。”
冯承钦连连摇头,又嘿嘿笑了两声,道:“唉,你们真是不懂,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试想,如果卖出去的箭簇都偏了准
头,伤不着人,大明这边,将士无恙,瓦刺那边,用光了箭簇还得找我来买,岂非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奔着我来?”
二人听言,都不禁呆住了,惊觉这个商人当真利欲熏心,全无立场。
韩若壁骂了句:“好利的一张嘴,果不愧是生意人。”
黄芩则干脆擒了宝刀,欺身而上,将刀直压在冯承钦的脖子上,恶声道:“你这样的货,索性一刀宰了干净,也省得路
上浪费粮食。”先前瞧见黄芩擦刀,冯承钦还露出过害怕的表情,可这会儿刀架在脖子上,他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黄芩讶异道:“你笑的什么?”
冯承钦笑道:“刚才的话确有狡辩之嫌,但大意不过气气你二人。毕竟你们不但持强凌弱,而且以二欺一,我一介文弱
,也没别的法子好出一口气。”
黄芩忽然迷惑起来,这了这种时候,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莫非这个商人不怕死?
冯承钦以手弹了弹架在脖子上的刀,硬气道:“把刀落下吧,也好容我说几句话。反正以你们的身手,想杀我,就好象
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何苦连话都不让我说?”
一时间,二人都不免惊讶于他不知因何生出的胆色。
其实,冯承钦能有如此胆色,是因为坚信,被派来缉查倒卖军器这种大案的捕快,绝不会是依着性子胡来,说杀便杀的
浑人。更有甚者,他已猜到自己对于官场斗争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那捕快头上的高官,定不能容他被杀死在这里。
黄芩收了刀,道:“你还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