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承钦并没有急着回话,而是站起身,挺直腰,抬手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土。
韩若壁不阴不阳地笑了声,道:“那还用问?他当然是想正正经经的替自己辩解几句喽。”
冯承钦呵呵笑道:“辩解谈不上,只是不甘心被人诬以‘奸商’之名。”
韩若壁笑道:“越说越来劲了?那就说吧,省得有话没说完,到死还卷着舌头。”
冯承钦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以眼光扫过二人,道:“这么说吧,从本质上讲,边疆的宁静、大明的强盛,最终仰仗的还
是大明的国力,绝非是我买卖几次军器能够左右的。再者,你二人只见我把大明的箭簇卖出去,却不见我因为和瓦刺人
交易,搭上了路子,可以从他们那儿贩得更多真正的好马良驹回去。哼哼,若是以此为交换,你们真以为吃亏的是大明
吗?”
听言,黄芩不以为然,韩若壁却不禁一愣。
冯承钦继续道:“退一步说,瓦刺人买不到最精良的箭簇又怎样?那些粗制滥造的箭簇,一样可以配在弓箭上,杀伤我
们的大明将士。可我们汉人极少养马,如果不去贩来,就根本无马可用。你们只看到了,死在我倒卖的箭簇之下的大明
将士,却无视那些被骑着我倒卖回去的好马良驹的大明将士,斩杀阵前的瓦刺士兵,这对我公平吗?”
韩若壁顿感有趣,反讽道:“这么说来,莫非你还是爱国义士,朝廷该大大封赏才是?”
冯承钦丁点儿也没觉脸红,只是摇了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因为斩杀瓦刺士兵,也不是我的本意。就象我说过的,
杀害大明将士不是我的本意一样。我只是个商人,做生意就是这样,只有把好东西卖给别人,别人才会把好东西卖给我
们。其实,这几十年间,大明做的最愚蠢的事,就是‘土木堡一役’后,关闭了各地的马市。马市对于大明,显然是利
大于弊的。”
听他一番言论,韩若壁不禁想,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身铜臭、颇为低俗的商人冯承钦,绝对不是单靠几次好运就挣到了大
票银钱,以至于混到今天富甲一方的地步的,他脑子里想的事,远比自己要多的多。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京城第一豪商又岂是一两次狗屎运,就走得出来的?
冯承钦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你们说我是‘奸商’,那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卖国贼’。可是,我卖不了‘国’,我最
多只能卖了我自己。”
韩若壁听言,微有唏嘘,不知如何回应。
黄芩则恨声道:“不只你觉得卖不了国,你们从上到下,包括‘威武行’,每一个参与倒卖军器之人,都觉得自己所做
的卖不了国,但大明已有将士被你们卖掉了性命。若是再多一些你们这样‘卖不了国’的人,大明还会不被卖掉吗?你
说你只是商人,只是做买卖,‘威武行’也说他们只是打行,只是帮人押货,我相信上至元凶首恶,下至牵线搭桥,每
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托辞。所以,这些颠来倒去的托辞,不过是些混帐话。至于关闭马市,哼哼,同你倒卖军器有狗屁
的关系!马市关了,你都能不远万里到哈密来倒卖军器,若是开着,只会倒卖的更多。”
冯承钦立即反驳道:“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得活着。做正当买卖,你以为能挣多少?一匹布加一匹绢,才值一两银子,
一次贩卖一千匹布、绢,算是到头了吧,也才到手一千两银子,这还是没刨去本钱和人工的。好,算我黑心,翻一倍加
价卖,如果卖的出去,毛利也才一千出头。可这一路风霜,出生入死,再加上层层盘剥,真正到手的还剩多少?”
黄芩只冷笑,道:“嫌正当生意赚的少,便黑下心肠倒卖军器?”
冯承钦道:“说到倒卖军器,走这一趟,毛利也就几千两,可风险却大得多。而且,你们哪里知道,光是孝敬那些个权
贵依仗,就要花去其中的三到五成。象这般拼死拼活的,到头来还是别人拿大头,自己拿小头,我们也就挣个辛苦钱。
若是哪天辛苦钱都挣不到了,还要怎么活?”
黄芩愤然道:“怎么活?须知,你走一趟货,一路风霜,出生入死,就算做正当生意,也可挣到近千两,还想怎么活?
可是,不说别人,就说我,同样是一路风霜,出生入死,不过一年挣个三十两,那岂不是该抹脖子了?”
这时,韩若壁笑而插嘴道:“哪用的着抹脖子?你只要扒了那身捕快皮,跟我走,上千两是没有,但吃香的、喝辣的,
绝对管够,强过你一年三十两不知多少倍。”
黄芩狠狠瞪了他一眼。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冯承钦一昂头道:“有本事的,自然挣的多,没本事的,想多挣也没有。我有本事,挣的辛苦钱自然该比别人多。”
黄芩摇了摇头,胸中杀意涌现,眯起眼道:“倒卖军器给敌人,你挣的不是辛苦钱,是昧心钱。”
被他眼光中的寒意惊了一下,冯承钦心想:难道他还敢杀我?
这么一想,就不免有些软了,他苦笑了一下,道:“唉……黄捕头有所不知,这种买卖,其实我早就不想做了。但上船
容易,下船却难,哪有回头路可走啊。”
他瞧了瞧黄芩越渐冰冷的脸色,又道:“真的,到了这份上,有些钱,不是我敢不敢去挣,而是敢不敢不去挣了。”
黄芩忽然笑了,露出唇边两点深深的梨涡。
他气极时,也会笑。
韩若壁开口道:“冯大财主,我真是佩服你,和你一样满是借口,毫无原则之人我也算见过不少,但都不如你这般能言
善辩。”
冯承钦则道:“我确是没有原则,但那样就对了,因为我是商人。”
他偷偷又瞄了眼黄芩。
心底里,他不信黄芩敢杀他。
冯承钦压低下声音道:“有原则的就该去做捕快,没原则的才做商人。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没原则的做了捕快,
而有原则的做了商人。”
韩若壁问道:“为何这么说?”
冯承钦道:“你想啊,如果没原则的做了捕快,那所有的罪恶便会在他周遭蔓延;而做为商人,遵守的原则越多,丢掉
的买卖也就越多。”
稍加回味了一番,韩若壁竟然点头道:“倒是真有几分道理。”
猛的,黄芩挥手举刀,光芒四射。
冯承钦吓的赶紧蹲伏在地上,惊道:“你要做什么?”
黄芩冷声道:“似你这等唯利是图的商人,挣到大把银钱时,便说是自己辛苦所得,挣不到时,就说是朝廷政令不佳。
一张嘴,从来只站在自己这边,我听不得你诸多狡辩。”
冯承钦缩头缩脑道:“算了,大家立场不同,看法自然不同,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押解我回京便是。”
他最怕的不是解押回京,而是就地被杀。
黄芩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道:“其实,我真想一刀宰了你。”
冯承钦苦着脸,仰头看向半空中的刀,道:“没有了冯承钦,还会有马承钦,牛承钦,张承钦,李承钦……总有人倒卖
军器。宰了我又怎样?这世道并不会变得更好。”
黄芩点头道:“不错,也许就象你说的,宰了你,这世道不会变得更好,”顿一顿,他道:“但也不会变得更坏。”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第三十二章:多谋善断敛神光罢兵戈,情缘得续拨云雾见青天
随着一声惊恐惨呼,冯承钦的右手被齐腕斩断,‘吧嗒’一声掉落地上,顿时血流如注。他不过一个商人,脑筋虽然灵
活,身体却比不得武人,是以经受不住这等断腕之痛,当即昏厥过去。
长刀入鞘,面对已倒地翻眼,人世不知的冯承钦,黄芩恨声道:“即便是押解回京,也叫你付出些代价。”
韩若壁不痛不痒道:“何不干脆杀了?”
黄芩道:“我已答应了江紫台,带活的回去。”说着,他俯身,点了冯承钦右臂上的几处大穴止血,而后又扯下一片衣
布,草草包扎好,把人抗到一边,撂下了。
瞥了眼死鱼一样躺着的冯承钦,韩若壁抱怨道:“这半死不活的,路上带着也是累赘。”转脸,他面向黄芩又道:“你
怎会听那姓江的小子的话?”
黄芩道:“他说只要把人活着提回京城,就能顺藤摸瓜,将倒卖军器的幕后黑手一网打尽。”
韩若壁颇为不高兴,道:“他说的,你就信?”
黄芩犹豫了一下,道:“至少姓冯的若肯招供,那些幕后之人就一一显形了,至于能不能一网打尽,原也不是我管得了
的。而且,当时我正为打造标枪一事有求于他,便作为条件应允下了。”
韩若壁‘哈’了声,满是不屑道:“此距京城万里之遥,途中有无变故还难说得很,即便顺利到达,你以为姓冯的就能
如实招供了?”
黄芩蹙眉凝思,道:“因何不能?官法如炉,就他这样的,扔进大牢,几顿打一挨,还不屁颠颠全招了?”
韩若壁低头想了一阵,抬头肯定道:“这样吧,我和你打个赌。你信不信?一到京城,姓冯的便会想方设法把所有罪责
推得一干二净,至于那幕后之人……哼,就是上得大刑,他也定会死咬着,断不能招出的。”
黄芩道:“何以见得?”
韩若壁道:“此种借机寻事的官场斗争实在太多,一旦被利用的棋子牵扯出了被斗的一方,无论被斗的一方会否被斗倒
,棋子总是无一例外死得很惨。冯承钦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
黄芩道:“你又没做成官,如何知晓官场上这些事?”
韩若壁道:“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我是没做成官,可我爹在官场里混沌了大半辈子,纵然后来被罢了官职再不复
用,但之前也经历颇多。”打了个哈哈,他面露轻蔑之色,道:“打小起,他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官场上的那些破事,
虽然我极不爱听。”
扫了眼晕死过去的冯承钦,黄芩摇头道:“别的不好说,就凭姓冯的那身肉,要说能挨住衙门里的刑具,简直是笑话。
”
韩若壁笑道:“你别以为他生养得不错,就挨不得刑。象他这种人,虽然生性贪鄙,但识实务,精算计,不是一般角色
。我想,真到倾家荡产掉脑袋的时候,他绝不会有丁点儿含糊的。况且,当真挨不住时,他大可以信口开河,一通乱咬
,真真假假,谁能弄得清楚。”
黄芩疑道:“现下有那些箭簇为证,冯承钦的大罪已定,招与不招都是诛九族的命,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让皮肉吃苦
,死咬着不把幕后之人招供出来呢?”
韩若壁以瞧门外汉的眼光,瞧着黄芩道:“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招,那幕后之人有权有势,还可能想法子救他一命,纵
然救不了,或是不方便救,也会想法子保全他的家小。可如果他招了,除了多拉几个垫背的,剩下就是死路一条,绝无
变数。”
黄芩思虑片刻,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倒是没想到这许多。”转念,他又道:“不过,我既然承诺过江紫台不
杀姓冯的,便是不杀了。”
韩若壁道:“其实,杀不杀姓冯的根本无关紧要,我担心的是你。”
黄芩不知所以,道:“我虽则元神受损,无法以神驭刀,但并非不堪一击,有甚好担心的?”
韩若壁不安道:“我担心的并非这个,而是你已经牵扯进了这桩案子……总之是不好。算了,眼下说多了你也不会放在
心上,先一道往‘神光堡’去吧。”
他知道黄芩要押着人和货回神光堡,等和江紫台汇合后,再一起入关往京城去。
黄芩讶异道:“你要同行?”停了一刻,他又道:“莫忘了,你终归是混黑道的,这趟回去比不得我来时独自一人,不
光有江紫台在侧,可能还有官兵随行押解。万一曝露了身份,你不怕惹下祸端?”
韩若壁微微一笑漾于唇边,道:“我的身份只有你知道,当真曝露了,就找你追偿喽。”
片刻沉默后,黄芩忽然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继而脸色冰冷的斜眼看向韩若壁,语意不详道:“我懂了,得了银子还不
肯走,你是又盯上这批箭簇了。”
闻听此言,倏然间,韩若壁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烧得脑门子微微发烫。
跨前一步,他逼视黄芩,凶邪一笑道:“我若盯上,凭你这会儿,能拦得住吗?”
黄芩怔了怔。
韩若壁连着冷笑数声,把臂拖过他,目光如刀般从上到下刮遍他周身,道:“现在,你真力所剩无几,别说是箭簇,就
是这身皮囊,我若盯上,你又能拦得住吗!?”
这一刻,他是真怒了。
他怒,是因为直到这刻,黄芩竟还屈解他的用意。
黄芩双臂一震,挣脱桎梏,眼神变得如远山般不可捉摸,淡然道:“你有一身本事,想做什么,我现在是拦不住,可只
要死不了,但凡你对我做过的,日后定然加倍还回你身上。”
韩若壁瞬间茫然了,道:“黄捕头啊黄捕头,你倒底当我是你什么?”
黄芩移开眼光,道:“朋友。”
韩若壁仰天大笑,几乎笑疯了,以至于面容都有些扭曲。他咬牙道:“就算只是‘朋友’,你以为我是那种背后捅朋友
刀子,打劫朋友财物的不义之辈吗?”
黄芩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摇了一下头,道:“你太与众不同,恕我不能不加以提防。”
韩若壁又气又憎,冲黄芩挑出大拇指,边瞠目怒视,边咬牙道:“好!好!好!……黄捕头,我认你狠!”
话音未了,衣袂摆动间,他人已纵出堡垒去了。
瞧着韩若壁一闪而去的身影,黄芩点了点头,暗道:走的好,倘若闲事管多了,我只怕你逍遥大盗不逍遥。
这刻,他面上不喜不哀,颇有几分古怪。
之后,过了快一个时辰,韩若壁也没回来。
黄芩暗道:他毕竟还是走了。
这么想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骤然袭卷而至,将他重重包围。
既然一切如他所料,为何还会感觉失落?
为何?
黄芩不想知道为何。
他拥刀入怀,抬腿跨至一边躺下,随及闭眼睡去了。
至于睡不睡得着?睡着了,有没有做梦?做梦时,梦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次日一早,黄芩将已然清醒却面如土灰的冯承钦架出堡垒,结结实实地绑了,扔进满载箭簇的骡车里,就欲驾车而去。
这时,只听得一声高吭的马嘶,接着,一匹熟悉的白马神骏冲到了车前。
马上端坐之人,正是韩若壁。
韩若壁的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他的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驼了五袋银子的健马。
黄芩微微皱眉道:“你昨夜居然没走?”
韩若壁微笑道:“本来是想走的,可惜戈壁上星星太亮,太迷人,于是先寻来我的马,再找块宽敞地界躺下,一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