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医生的椅子响了一声。
「你会想说『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是很正常的,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自卑,或是心情沮丧。」
「不知道也没关系」,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自己。
「还有其它人跟你有着同样的『问题』。虽然不是很多,但他们都面对跟你相同的『问题』而生活着。我曾经遇过像你这样的人,你不只是能面对『问题』,或许还能融入这个社会也说不定。」
医生笑瞇瞇的脸上也充满笑容。
「和我聊天吧!你可以跟以前一样,不想讲话的时候就不用说,只是每个礼拜都要来见我喔!」
依照约定,那每个礼拜一次的诊疗直到自己来东京前才结束。在那两年又多一点的时间里,自己学到了很多事,甚至还很后悔,为什么之前会不知道呢?医生也告诉自己说,其它人并不会像自己这样对「对话」感到困难,或是对「碰触」感到恐惧感。
「你说在突然转换话题,或是很多人同时讲话时,脑中就会感到一片混乱。不过,我们并不会这样。在我们的头脑中好象有个开关,不管是什么话题,或是跟很多人讲话时,都不会感到混乱,而能针对别人的话来正确反应。可是你并不一样,你天生就不擅长去切换头脑中的开关。不过只要反复练习,就能达到某种程度的水准。虽说或许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
「这、不公平。」
在知道别人毫不费力就能得心应手地「对话」,而自己却要花费如此大的功夫时,不自觉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人类的头脑具有柔软性,那种美好的机能却被视为理所当然,其实那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
医生稍稍地歪头思考。
「在你心中可有就算遇到讨厌的事情,但只要到达那个地方,便能忘记一切,只属于自己的重要场所?」
在想着为什么医生会知道「那件事」的同时,自己便点了个头。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或头脑感到混乱时,自己便会逃往四周都是柔和色调的地方。只要去到那里…心灵就能保持平静。
「可是你并不只有老待在那个重要的场所,而还会跟我说话,也跟周遭的人沟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错,只要能待在那里,自己便会感到「安心又安全」,可是周遭的人并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当自己不说话时,就会命令自己「说话」;当自己不动时,就会命令自己「动」。在被强迫而感到混乱时,自己终于发觉一件事。要是能了解这种状况,或是能更了解别人的话,就应该能多少避免「感到混乱」的情况。
「因为我、有想知道、的事。」
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有人指责自己「很奇怪」,但自己就是不知道哪里「奇怪」。就算被说是「自闭症」,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大家对所谓的自闭症都有一种『不太爱说话』的印象,但那并不是绝对。虽然同样是自闭症,但症状却是千奇百怪。虽说大部分的患者都有神经迟缓的症状,但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智商很高的人。只要有关数学的东西,都会比同年纪的孩子还容易拿到高分。要是有那么高的智商的话,就算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
眼睛瞪得大大还张大鼻孔的母亲,在说话迅速的医生面前六神无主地说着。
「那么,这孩子的头脑医不好啰?」
自己闹别扭的话,母亲马上就会二话不说地猛打自己,也好几次叫白己「不要用那么尖锐的声音叫着」。母亲很会哭,也很会笑,那阴睛不定的心情让自己很混乱。「冷血的孩子!没用的小孩」,那是母亲常对自己说的话。
然后记得那一天,自己放学回到家时,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而母亲就坐在散落的衣服中央。没有看到「那男人」的踪影。约半年前就一直住在这里的那个男人很讨厌,有事没事就殴打自己,他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对自己来说,那男人不见的事真是个好消息。
开始整理屋内那像玩偶般一动也不动的母亲身边的东西。衣服拿到衣柜,书就放回书柜。在看着被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房间时,心中充满满足感。这时候,自己突然想到一件事而打开书包,并拿出考卷来。因为拿到考卷后就要交给母亲是个「规定」。
「拿去,雌性。」
只见母亲慢慢怡起头来。
「你…刚刚说什么?」
「雌性。」
今天上生物课时,在课本上看到一段课文,那里写着人类分成雄性和雌性。自己便将这件事当成新的「知识」,并牢牢记下来。如同猴子进化成人类一样,自己也该有些成长。从幼子的时候叫着妈妈…慢慢演变成现在叫母亲…而「雌性」是最究极的分类法,在自己心中是最高等级的称呼法与名称。
「你这个孩子…」
穿著拖鞋,披头散发的母亲往厨房走去,并拿出菜刀。
「我可是对照顾你的事感到很不耐烦!只要没有你这个拖油瓶的话,我早就可以再婚了,全都是你害的!因为有个头脑有问题的小孩,就吓跑了不知多少个男人!」
如同电视上看到的西班牙斗牛般,母亲气势凌人地朝自己冲过来。自己从没想过要避开那个,眼睁睁看自己的肚子被刺一刀,顿时鲜血喷了出来。那晚到的疼痛让自己难以忍受,就这样意识模糊地被带到医院,还是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过了一段时间后,当被别人问起当时的情形时,自己总是尽可能回想当时的情形,并照实说出来。
「就算叫错,也不该将自己的母亲叫成雌性,实在太不体谅别人了!」
那个人虽然骂着自己,却没说为什么母亲不能叫「雌性」的原因。那种最高级的称呼为什么会意得母亲如此生气呢?直到现在,自己还是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的话一直让自己很在意。要是能去「体谅」他人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意得母亲那么生气呢?是不是只要自己搞清楚这件事,就不会遇到这么痛苦的事呢?从以前开始自己就搞不清楚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也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原本以为就算不懂也没关系,只要将自己不懂的事排除在外就没问题,自己的世界优和外面的世界划清界线。
但自从被母亲「刺伤」后,开始怀疑起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也为了逃避,于是开始想去知道「体贴」和「温柔」这些事。
对话中断了好一阵子。进藤医生正面朝着自己说。
「在自闭症的人之中,也有些人一直躲在自己的「重要」场所中,而一直不肯出来。我们并不清楚那些人只是单纯不想出来,还是外界的刺激太过强烈,使得他们不敢出来。那些人不说话,不知道将自己的情绪表达给外界明白的方法,就这样一直待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有些孩子认为那样很幸福,但是你说有想知道的事,那是多么难得啊!我想我应该多多少少能帮你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出发到东京前的最后一次诊疗时,医生不断这样对自己说着。
「你要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还要找到能依靠又能接受你的人。虽然那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并非绝对不可能。如果你能交到「值得信赖」的朋友,那个人一定会教你很多事情,你也一定能知道那想明白却又搞不懂的『抽象概念』。你只是不擅长于视觉和听觉的刺激,以及混杂言语和感情的处理而已。就算一次行不通,只要你想去了解那些事,就一定能知道的。」
自己一个人是学不到什么的。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免不了跟别人发生接触。但在跟那么多人在一起,那么多人跟自己有关系时,自己光是这么想,头脑就开始感到疼痛。如果忍耐住这些事来参加社团的话,一定总有一天会了解「体谅」和「温柔」的意思。
那有如波浪般席卷而来的说话声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潮湿的雨声带给自己有如窝在被窝里的温暖感觉。
「佑哉。」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便下意识地回答「有」。
「你的耳朵有问题吗?」
自己坐在有点后面的地方,而那个叫做「社长」的男人老找自己说话。那社长总是穿著同样颜色的T恤和牛仔裤,所以自己很清楚地就能辨认出他是社长。
「没有。」
社长眉头动了一下,不解地想着。
「那么,你也来参加讨论。对于这次的『活动』,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自己不知道原来他们在讨论事情,还以为他们只是在聊天而已。他突然叫自己提出有关「活动」的意见,但自己根本不知通「活动」是什么意思。
「活动、是什么?」
听到自己的话,社长的眉头皱得更厉害,眼角上扬着。这是生气时的表情。
「刚才交给你的资料上有写吧?这次我们要参加『关怀市立医院长期住院的小孩和母亲』的活动,所以要在车站前举办跳蚤市场,而我们当天负责帮忙会场的布置。可是我们要做的并不只那样,所以正在讨论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事。」
眼看社长声音越来越大,再加上自己对正常速度的话都无法跟上,那一事叽哩呱啦的话实在连一个字都无法听得懂,就算想拼凑也力不从心。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自己这么说完后,社长用掌心拍了一下桌子,这动作吓得自己的背缩了起来。坐在隔壁的吉村敏小声对自己说「笨蛋,你完蛋了!」
「我都这样说明了,你还说「不知道」,到底是想干什么?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参加这个社团的?趁这个机会我要跟你说清楚,我打从一开始对你来参加这个社团的心态就一直有疑问。很少发言也就算了,就算对你说话也不理不睬,从不热心参与活动,让我觉得你是不情愿的。这里没有硬性规定你要参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话,就算不来也没关系。」
就算他的话挤在一起让自己听不太懂,但从周遭的气氛还是可以感觉到社长正在骂自己。在那一串听不太懂的话话中,隐约听到有「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来」的句子。因为社长在讲到那里时,刻意放慢速度而大声讲出来。要是退出这里的话,那之前自己一直忍耐到现在,想要适应多数人会话的辛劳,和好不容易发现的「体谅」和「温柔」的线索,岂不都要化为乌有!
「我想、留在这里。」
「你没在听我说话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况且你没在听就算了,到现在为止你都对我视而不见。我们的社员不多,我也很想多留住一些社员,但你的行为让我实在看不下去。你用那种打混的态度待在这里,只会给我们添麻烦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到底想待在这里做什么事?」
那话语宛如长枪般尖锐,自己认为这是一种「攻击」。自己现在正被社长攻击,为了缓和攻击,并维持心灵的平静,所以便用双手摀住耳朵。这举动让社长更加脸红耳赤,并大步往自己这边走过来。
「要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态度是什么意思?」
对方怒吼的声音越演越烈。心想完了的同时,身体彷佛泄了气的皮球般逐渐缩小。无法忍受现在情形的自己,逃往那让心灵平静的地方。自己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开始在那充满柔和色调的地方玩耍起来。
「你是把我、当成白痴吗?」
讲出这理直气壮声音的是「替身」。替身总会帮自己勇敢面对这种「敌人」。善于交际、勇敢向前,还很值得信赖的「替身」是自己以前看过的卡通中的主角。不过,进藤医生曾说过,叫替身帮自己战斗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替身是你虚构的人格,并不是你本人。一遇到烦恼的事,就全部推给『替身』处理的话,那你将永远无法自己单独面对困难。」
可是现在,自己都已经放弃思考,而且不靠「替身」的话,无法和对方战斗。周围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看,盯着不是自己的自己看。
「你所说的话让人觉得你分明是瞧不起我。你说我混?你又怎么知道我很混?」
替身一板一眼地攻击着社长。替身并不是能够理解「会话的内容」,而是组合很多单字,并用激烈的口吻攻击对方到说不出话来而已。
「我就是…知道…」
替身看准对方吓得让步的时机,开始挥舞双手,用更大声坚定的语气来责备对方。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看不到的东西呢?给我说清楚!」
「那不是事情的重点吧?我…」
敌人准备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可是自己不能让他说话。跟他「对话」的话,自己又鸡同鸭讲。那样一来,就会被对方知道替身什么事都不知道的事。于是替身无视于他的话,而先声夺人。
「你要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我光是听你这么说,心里就很不高兴。我想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是我的自由吧?你少管我!」
从椅子上站起来,并冲出房间。多亏有「替身」,自己才能惊险地脱离这个场面。在走廊中走着时,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就到了身边。那是曾经看过的「脸孔」,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你等一下。」
他任意抓住自己的手腕。由于感到不舒服,所以便粗鲁地拨开了。
「别碰我!」
对方吓得目瞪口呆,被自己拨开的手不知该住何处般在空气中迷惘地飘浮着。他是谁呢?吉村敏…对了,他是吉村敏。吉村敏是朋友,在大学交到的朋友。他不是「敌人」。
「就是有关刚才的事…我觉得是你不对。社长那么热心地跟你说明了,你却好象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
吉村敏低头说着。
「是我找你加入志工社国的…但我并没打算硬强迫你加入。要是你没兴趣的话,不用在意我,想退出就退出吧!」
现在已经用不着替身。因为他并不是「敌人」,真正的自己便从安详的场所中浮现出来。虽然替身很完美地应付了那个场面,但现在的自己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吉村敏竟然说自己有错在先。替身只是从敌人手中保护自己,并逃离那个场面。明明就只有这样而已。
「你是因为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到现在都没在听我们讨论吧?」
吉村敏的声音越变越小。
「不、对,因为我听不到声音。」
「听不到?社长不是那么大声对你说吗?」
「尖锐的声音、快速的声音,我都听不到。」
吉村敏皱起眉头,并将手放在嘴边不停想着。
「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你的说话方式好象有点不太一样,很容易就会断句…可是你刚刚彷佛变了个人似地畅所欲言。」
那凝视自己的双眼。他跟自己在一起这么久,所以是朋友。这个男人是否能理解自己呢?是值得信赖的人吗?要是跟他说出事实的话,他会看不起自己吗?
「我、患有、疾病。」
吉村敏眼睛睁得大大地,好象受到惊吓的样子。
「你说疾病?是指耳朵听不太清楚之类的痛吗?」
「不、对。我要花很多时间,才能了解别人在说什么。要是别人的话一变多,我就完全不能理解。我的头脑、没办法一次处理很多事情。」
「你等一下。」
吉村敏按着自己的头。
「你所说的事我不太能理解…可是,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去了解别人说的事情,是怎样的感觉呢?你现在不是很正常地在跟我讲话吗?」
真是搞不懂…吉村敏这样自言自语着,还将手放在额头上。
「你知道、自闭症、的事吗?」
自从上大学以来,自己第一次将自己的「性质」告诉其它人。
「我就是、那个。」
吉村敏什么话也没说,就一言不发地一直盯着自己看。
***
自己的身边多了个小小的屏障,是由吉村敏做成的。在那之中的话,自己就能顺利抵挡住自己不拿手的「周遭环境」。当别人跟自己说话时,要是自己听不懂,吉村敏总会再一次跟自己说明,然后代替自己回答对方。于是自己便不用再去面对感到棘手的「周遭环境」了。
将事情跟吉村敏讲是正确的,他能完全接受自己。如果跟他说自己听不懂老师说什么,他就会在下课后,将笔记借给自己看。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朋友真是方便啊!虽然自己在高中时也有过「朋友」,却不曾如此帮自己跟周围的环境隔开。现在才知道,进藤医生会叫自己「找到可以信赖的朋友」,也是因为能落得轻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