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薛适便感受到了母亲的变化,笃定她是受了什么特别的感召,抑或是奇怪的蛊惑。
他独自走进小卧室,见母亲的床头摆着
那本蓝色封皮的厚书。书页已被翻至起皱,封面上的塑料皮也微微开裂了。
薛适随便翻了翻,发现书中尽是用铅笔标注的阅读符号。绵软的书页自然停留在了翻看得最久的那一面,其中,两个加粗的黑体
字被浓重的铅笔印圈了起来。薛适一看,那两个字是……放下。
薛适放下书,走回大卧室,与母亲保持一段距离,悄声坐了。
傅雪萍手织毛衣,面带微笑,嘴里低声念叨着:
“真正的忍,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周末,薛适被严肃老太叫到学校,帮忙批改试卷。
面对终日阴郁的老太,薛适随口提了提母亲的近况。怎料,老太的表情瞬间融化,她竟紧紧抓住薛适的手,以前所未有的高亢嗓
音,兴奋叫嚷道:“我也看那本书!快叫你妈来学校!我要跟她探讨探讨!”
薛适放下手边的试卷,莫名其妙地往家走去。
对于这些学历颇高、理应幸福的女人,薛适始终不明白:
究竟是谁,把你们逼成这样了呢?
第16章:狼狈脱逃
时光飞逝,转瞬跨进了一九九九年。
按照当时的升学制度,小升初是由电脑派位的。个人所往,无关成绩,多在运气。但迫于严肃老太的淫威,以及某些不堪的传言
,六年级学生们仍不敢有丝毫懈怠,始终埋头苦读,气氛十分压抑。
唯有薛适,那一阵子,灿烂得像是开了花一般。究其原因,唯有一个:
母亲,自九七年二月那次不堪回首的远行结束后,终又坚持了整整两年,癫痫病再也没有复发过。
而三大爷的承诺,仍如烙印一般,深深刻在薛适心里。年幼的他,终于盼来了母亲的痊愈。每晚惊醒后的缠身恐惧,终究,也可
以挥别了吧……
但,同年五月,薛适着实又恐慌了一阵。
当下,薛适的姥爷,傅雪萍的父亲,病危告急。傅雪萍工作繁忙,又得在空闲时照顾老父,且家中亲戚因治疗费用偶有口角,傅
雪萍还要费心调停。
薛勤胜,那个所谓的一家之主,总不见踪影。母子二人只得孤独相依。薛适陪在母亲身旁,再深切的担忧,也敌不过时刻萦绕在
心头的恐惧。那时,矮小的薛适,总是喜欢在胸前抱个靠垫,一是由于心悸,二是时刻防备着母亲未知的突然异变。
年中,姥爷去世。
傅雪萍协力处理着家中事务,于忧伤之中尽力抽离。薛适伴其身旁,惶惶不得终日。
就这样煎熬着挨了一整月,傅雪萍的旧病,竟没有复发。
薛适心想,母亲经历了如此伤痛,仍不发病,果真证明了灵药的效力,实践了三大爷当初的承诺。或许,书中神明,也在庇佑…
…
总之,薛适认为,母亲的癫痫病彻底好了。而他自己,也终于脱离苦海了……
伏暑时节,小学毕业考试刚刚结束。
薛适所在的班级,男生们,几乎全部被派到了环境优雅、师资优良的红星中学,而女生,则多被分进了流氓数量全区第一的永涓
中学。
小学生活最后的日子,唯用“阴衰阳欢”这四个字,便可全然概括了。
男生们终日聚在操场上,疯跑玩乐。薛适独自坐在班级角落里,望着女生,无从安慰……
毕业前夕,薛适在僻静的走廊里,偶遇了身为学校辅导员的邹力妈。一阵寒暄后,薛适盯着对方,悄声质问:
“毕业考试时,班上的座位排号,恰巧是男女交替的。我手里还有考试时的座位图,后来跟派位结果比对,丝毫不差……电脑派
位的结果,跟考试座位有关系吗?”
邹力妈尴尬地回避着薛适
的眼神,只是望向角落,沉默不语,勉强维持着那愈趋僵硬的嘴角。
薛适直直盯着对方,又问:
“考试座位,是咱们老师安排的吧?邹力也进红星……”
话音未落,邹力妈冷颤一阵,紧盯薛适,慌忙喝止道:“嘘!”
沉默几秒,薛适淡漠一笑,悄声问道:“……为什么这么安排呢?对女生不公平啊。”
邹力妈搓着双手,含糊其辞地敷衍道:
“女生嘛……自制力比较强,环境不好也没关系,反正出不了什么大事儿。男生,学业为重,环境……重要。我先走了,你回班
里吧……”
邹力妈赶忙转身,快步离开。薛适失神望着对方的背影,心绪复杂。
当下,他庆幸自己是个男生,只因这无法控制的事情,便偶然站在了暂居优势的一方。他替女生抱不平,替劣势一方哀叹惋惜。
但细想,除了惋惜,自己便无心无力再给予弱势群体丝毫帮助了。他享受着莫名而来的优越恩惠,哪还有心思再为别人争取权益
呢?
可悲之处就在这里。
薛适又岂能保证,在日后的路途中,自己始终会站在优势群体这一方……
他走下楼梯,哀默远去……
八月下旬,太阳散播的恶毒热浪侵袭各处。薛适独自一人,躲在文竹园1013,这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死角,贪享阴冷。
蓦地,楼道中传来一阵均匀平稳的敲门声,听上去,来访者应是一位温文有礼的人。薛适未曾多想,起身走至门前,招呼一声:
“谁呀?”
门外,男子那低沉的嗓音回应道:“我是薛勤胜的朋友。”
男性的声音,像是一道符咒,撩拨着薛适心底的莫名渴求。他拧动锁把,向着陌生男子,径直敞开了大门。
矗立眼前的男人,全身漆黑。这恼人的伏天里,他却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手中还把玩着一副蛤蟆墨镜。
薛适略显失落地盯着对方。只见男子缓慢弯下腰,微笑问道:“这是薛勤胜家吧?”
“是。”薛适呆愣点了点头。对方蓦地直起身,向内张望着。
薛适见状,随即回应:“爸爸不在家,你晚点儿再来。”
黑衣男子低着头,盯着薛适的双眼,沉默少许,继而回应:“好吧。我就在楼下等他。”
男子戴上墨镜,转身走了。薛适回到厨房,躲在窗边,窥见那冷酷的男子,钻进了一辆同样漆黑的轿车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
对方有离开的意向。
突然,电话铃声乍响。薛适跑回小屋,刚刚抬起听筒,父亲那暴躁的喊声便响彻了耳畔:
“喂!薛适!谁来都别开门啊!要问这里是不是薛勤胜家,就说认错……”
“喂?爸爸……”薛适手持听筒,举在远处,唯唯诺诺地承认道:“刚才来了一个男的,说是你朋友……”
电话那头,薛勤胜胁迫着质问道:“你说什么了!你没说这是薛勤胜家吧!你没承认吧!”
薛适哆哆嗦嗦地回道:“我承认了……”
“操!”父亲一声大骂。
薛适赔罪般地补充说:“他在楼下的车里等……”
话未说完,也不知父亲听到没有,耳边忙音立时响起,电话便被挂断了。
薛适站在原地,默默发呆,不晓得那宝贝父亲,又惹出了什么祸端。
他心有余悸地守在家中,天色渐暗时,仍不见父母的身影。
直到薛适饿过了劲儿,海燕才慌忙赶到家中,领薛适吃了些东西。
罢了,海燕拉着薛适,在黑夜中步行许久,来到了陌生的街区。
海燕拐入漆黑的胡同,快步迈进了一扇低矮的圆形石拱门。跟在身后的薛适,不顾海燕的催促,直直盯着门外的铜牌,只看清了
“派出所”三个字。
院内,只有一间小房仍透着光亮。海燕将薛适拽进屋内,一位身穿警服的男子坐在办公桌后方,惊叹道:“就是他啊?这么小?
让小孩儿指认嫌犯啊?”
海燕也不顾警察的讶异,只把薛适按在了椅子上,慌忙嘱咐道:“薛适,这儿是派出所,都是警察叔叔,别害怕。等会儿,你就
跟着他们,去找下午敲门的那个叔叔。等你指出那辆车后,你就赶紧下警车,赶紧跑回家,知道吗,千万别让坏人看见你……”
薛适只是呆愣地听着,全无反应。警察见状,再度开口问道:“哎,孩子太小了。薛勤胜他人呢?”
“他?早躲起来了!”海燕抱怨着,慌忙起身,一脚已迈出了门槛,扭脖回应道:“他说的,他儿子是第一个证人,而且是小孩
儿,跑得快,坏人应该注意不到,不会报复的……”
薛适无助地望着海燕,见她逃也一般,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少顷,警察起身,带着一众队友,领着薛适,坐进了宽大的警车。
当下,薛适被高大健壮的警察们围在正中,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包覆全身。抬头环顾,多是严肃阴沉的表情,唯有最初遇到的那位
警官,微笑着逗弄道:“小伙子真勇敢。等会儿到了地方,你指给我们坏蛋坐在哪辆车里,然后你就赶紧跑回家,知道吗?”
薛适乖乖点头,赶忙望向了窗外。就着微弱的路灯,警车沉默前行。几番转弯后,便悄然驶入了文竹园小区。
夜里,小区如往常一样安静。路上鲜有行人,唯有几个民工模样的大叔蹲在街角,手执瓶啤各自吹着。自家楼下,那辆黑色桑塔
纳仍稳稳地停在一侧,对于即将而来的追击,毫无自知。
薛适指认后,警官点点头,即刻拉开车门,催促孩子快跑。
薛适刚跳下车,只听刺耳的警笛声霎时响起,红蓝相间的警灯映入夜空,在两旁的高楼之间旋转环绕着。
坐在街角的民工赶忙起身,仰脖张望。各层住户也纷纷敞开了窗户,脑袋支在空中,好奇地窥探着。警车在一向平静的文竹园小
区相当罕见,这场大戏,在沉闷的夏夜来得十分难得。
薛适一路小跑,背后不断传来众警察的威吓喊叫。好奇的薛适仍想观望,却被躲在树后的海燕一把拽过,匆忙送回了家中。
日后,薛适才得知,那黑衣男子本是一家地下赌庄的爪牙,奉命来向薛勤胜索要拖欠的高额赌债。
事件前后,当事人薛勤胜消失了整整一天,他躲在暗处,很“艰难”地做出了,让儿子前去指认的决定……
再次现身的薛勤胜,为彻底逃离赌庄的追债,当即宣布立刻搬家。
薛适压抑着心中强烈的不满,被迫搬离了他无比依恋的1013,告别了全部好友,仓皇结束了自己的小学生活。
被通通舍弃的快乐,一丝不剩。唯独那极欲挣脱的痛苦,却日渐强烈,如影随形……
第17章:新外号与旧癖好
薛适被分配至的红星中学,先不论其大肆宣扬的设施与师资,单就说它那横跨了一个街区的偌大校园,就已经相当唬人了。
报到日,清晨。
薛适骑着一辆黑色坤车,沿永涓溪一侧的小道慢慢前行。他身穿全新校服,虽说路途上能遇到许多撞衫的同窗,但想到即将迈进
的陌生环境,薛适便紧张不堪,胃部再次绞痛起来。
校门外,尽是由家长陪同的稚嫩新生,有的徒步伴行,有的驱车相送。大部分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欢畅谈笑。
薛适推着车,在人群中独自穿行。
经过一个缓缓的斜坡,即是红星中学的西门。巨大的推拉铁门敞开一缝,吞噬着各色新鲜肉体。那刚被漆过的铁栏杆,仍释放着
刺鼻的气味。
公园式的校区,一眼望不到头。坐落在眼前的初中部,有如监狱一般,被细密的铁栅牢牢围起。处处悬挂的红色横幅上,“欢迎
新生”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相当虚伪。脚边,尽是紧密排列的塑料花盆,那些匆促催生的花朵,大多都叫不出个名字。
薛适走进教室,不敢环顾四周,只是低头盯着桌面,对身旁事物全不知晓。
等至座位聚满,导师上台,一番训话,而后进入了自我介绍环节。
走上讲台的高个男生,两眼无神,留着两撇淡淡的浅灰胡须。他含混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台下一片茫然,几乎没人能够听清。
薛适低头,偷瞄四周,见大多男生,脸上都零星分布着各式痤疮,嘴唇上方也都挂着一抹淡青。
班上那些互不相识的男生,不知是年龄所致,还是受了什么港台电影的影响,上台介绍时,皆低头直视桌面,口齿含混不清,仿
佛达成了共识,全部秉承这路低调的风格。
轮到薛适时,他强忍着翻搅的肠胃,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刚走上讲台,就听站在一旁的导师抱怨指正道:“男孩儿得有男孩儿的
活泼样儿!刚才男生们介绍的都听不清楚!后面的人,都要注意啊!”
薛适抬起头,将白嫩的圆脸面向大家,露齿装笑,却见台下同学尴尬回避,脸上尽是讥讽。
薛适干咽一口,他将自己的喉头提起,接着,便用惯有的高八度童音,欢快地招呼道:“大家好!”
刹那,全班同学都趴倒在桌上,整间教室被嘲笑声震荡得微微发颤。
薛适脸颊发烫,求救般地望向导师,却见对方也笑得弯下了腰。
之后,薛适压低嗓音,在持续不断的讥笑声中,艰难熬过了介绍环节。他尴尬地站在台上,只听导师忍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要问……薛适同学的?”
班中稍显安静,窃笑声隐隐游荡。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传出了一阵明显的气声,调侃道:
“Two Chair……”
众人都听清了,只是面面相觑,仍未反应过来。薛适默默走下台,僵硬挪动着双腿,心中疑惑默念道:
Two Chair……两个椅子?
还未坐稳,只听一女同学放声大笑,恍然大悟般地尖叫道:“二椅子!”
全班再次陷入爆笑之中。薛适羞红着脸,直直盯着桌面。震耳的笑声催人晕眩,隐约中,仍听到有女生调侃:
“语法错啦,应该是Two Chairs……”
终于挨过了极其糟糕的第一天,薛适跑出教学楼,赶忙逃离了学校。
薛勤胜一家临时租住的地方,离红星中学很近。薛适谨遵父亲的教诲,为躲避追债者的跟踪,他不顾危险,逆行骑车,五分钟便
到了。
尚荣庄园是一处刚刚建成的居民小区,不同的楼宇,也分三六九等。薛勤胜租住的寓所,便位于最脏乱混杂的那一栋之中。楼内
居民,秉承着原先的串门习性,且都将电梯视为新鲜物,不论楼层高矮,怎样都要搭上一搭。
懊丧的薛适,等了六班电梯,终于舍弃了脸面,死命挤了进去。几近窒息后,他费力挤出,打开了租住公寓的房门。
少时,傅雪萍下班回家,见儿子躲在卧房中,便擅自走进,关切起来。薛适想起自我介绍时所受的羞辱,一股莫名的燥热翻涌而
出,当即顶撞母亲,将她推出了房间。
傅雪萍委屈不已,仍未料到,早熟儿子的青春期,已然降临。
开学一周后,薛适仍完全不能适应全新的环境。
晨读时刻,学生陆续赶到,纷纷借阅他人完成的作业,敷衍抄写。班中各处,皆荡漾着玩笑与谩骂声。
薛适总是窝在座位里,将头压得低低的,以防有谁注意到自己,再喊出那个令他难堪致死的外号。
坐他前方的壮硕女生,姓秦,单名一个霞,很是男性化。她练跆拳道,身形彪悍,那魁伟的肩膀,总是挡住薛适的视线,将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