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杂乱消失,最初的悠扬旋律再次流淌,轻抚着混乱践踏过后的狼藉。还来不及回味,邪恶的声响却再次袭来,在主旋律的
宝座上肆意蹦跳着。
而后,悠扬与杂乱交替而行。四小节优雅,四小节混沌,四小节天堂漫步,四小节地狱折磨。渐渐,两者并行,争抢排挤,那残
酷的较量,仿佛才与现实生活有了真正的共鸣。
末尾,舒缓的暖调还是占据上风,促就了明朗的结局。虽如此,薛适却还是觉得胸口憋闷。他将耳机摘下,感触复杂,完全不知
从何说起。
墨宇抚着薛适的脸,自豪说道:“这是我为你写的。这首曲子,就是你给我的真实感受。”
薛适尚未回神,只呆呆地问了句:“它……有名字吗?”
“有……”墨宇回望着,轻柔答道:“月歌。”
薛适不禁抱住墨宇,在他耳边呢喃道:“用罗赐福的钢琴,弹给我听吧……”
两个人,完全赤裸着。墨宇拉着薛适,两双光秃秃的脚丫,无声踩在地板上,踏进了罗赐福的卧房。
墨宇并未开灯,只是单膝跪上床,倏地拉开了窗帘。瞬时间,五颜六色的微弱灯光,跳耀着倾洒而来。窗外,那高大酒店矗立远
方,顶端闪烁的霓虹灯,犹如舞台光一样,径直照映着黝黑的琴身。
屋内那一方小小天地,便是二人的华丽舞台。墨宇抱着薛适,两具细瘦的身躯拥在一起,一黑一白,深情款款地挪动着舞步。
少顷,墨宇温柔脱身,干咳一声,做戏般地鞠了一躬,一副欲要表演的架势,并示意薛适坐在床边聆听。
墨宇端坐在钢琴前,两只手缓缓悬在了空中。即刻,纤细的手指落下,沉稳地按动着琴键。那悠扬的琴声在身边环绕,听起来更
为真实感人。每一声,都坚定有力,又不失轻柔。缥缈的尾音萦绕之余,下一声便接替而来。周身被美好的旋律包覆,薛适仿佛
卧在云端那般舒适。
听着听着,薛适起身,在墨宇身后慢慢打圈。青白色的月光淡过霓虹,但薛适仿佛亲眼看到,那光就恰巧映在墨宇轻颤的脊背上
。他才知道,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深情款款弹琴的身影,竟是有多么迷人。
突然,混乱的音符打断了一切宁静,墨宇的身体,也跟着震颤起来。几小节过后,他停下,回头望着薛适,知趣说道:“你不喜
欢这段吧,那我不弹了。”
薛适不愿打击对方的兴致,刚要客套,对方却转回了身,强硬邀约道:“唱歌吧!唱我们的歌…
…”
薛适直直站在墨宇背后,一只手搭上对方细瘦的肩膀。墨宇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之间流畅舞动,熟悉的旋律,立时响起。和着墨
宇柔美的伴奏,薛适即刻动情入境,唱了起来: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ces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
每对情侣,都应该有一首属于他们的歌。旋律,镌刻着难以磨灭的回忆。词句,寄托着两人绵长的思念。
日后那段寂寞岁月中,每当薛适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钢琴前那裸露的背影,继而默默出神,慢慢泛出泪来。
当下,薛适搭在墨宇身上的手掌,犹如被对方的体温灼伤一般疼痛。然而他却依旧紧握,任由泪水悄然滑落着。
只因自己熬不过那些恐怖的夜晚,只因高考前这段紧绷脆弱的时段,薛适便兀自撩拨起墨宇的热情,却又不想忍受对方的稚嫩。
薛适不敢想象,待高考大限过了,自己与墨宇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伤害已是必然,只盼自己能处理好,只盼墨宇能坚强一些……
第57章:高考惊魂
六月七日,受尽十二年义务教育压迫的青年们,被无情地推入了考场。
薛适的考场不在本校。陌生的环境,令他更加紧张了。
幸运的是,他遇上了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一位名叫乐瑶的女孩。
薛适性格自闭,对自己小小的交友圈,也是严加封锁。一直以来,他只与穆小白、叶文、谢曚三人保持着较为热络的联系,不许
任何人介入。
然而,这一次高考,却让薛适稍稍放开了眼界。乐瑶憨傻可爱,天真烂漫,纯美的笑声几乎能融化一切哀愁。多亏她的陪伴,以
及她父母的照顾,薛适才觉得些微好过了一点。
其实,心有多宽,世界就有多宽。那时的薛适还不懂,他将自己的世界,封闭到了怎样狭窄的缝隙里。但也多亏如此,才令他专
心培养起了与那几人的深切友谊。
第一日,第一门考试结束后,便到了午餐时间。
薛适摇摇晃晃地走出考场,见校门外,愁眉苦脸的家长将铁栅门团团围住。那人墙,沿着学校围栏,向两侧延伸而去。看势态,
总觉得像是监狱的年终探亲一般。
挤出校门,薛适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令他心碎至极的身影,母亲。
傅雪萍倚在丈夫身边,踮着脚,焦急地张望着。她与其他母亲并无太大区别。但在薛适心里,她几乎占据了自己全部的世界。
薛适羞愧着小跑而去,在母亲身前站定,本意是关切,但话说出来,听着却像是抱怨:“妈……今天不用上班吗?”
傅雪萍装作一脸轻松的样子,也不过多回答,只将原本一直抱在胸前的保温盒,慢慢端出递过,轻柔说道:“妈给你做了点儿吃
的。”
薛适低头,默默取过,掀盖看了一眼。他当时嘴刁吃素,那保温盒里,整齐码放着各类绿菜。霎时,他赶忙将盖合上,只觉喉咙
里都是酸的。
考场旁,有一家装修破旧的小餐厅,估计平时都是没甚客人的。当下,却被眼红的家长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严实。
乐瑶的父母,一大早就来占定了桌位。薛适和乐瑶,便坐在那里,被两对父母眼巴巴地守候着,极其沉重地吃过了午饭。
午休过后,再次奔赴战场。
傍晚,薛适昏昏沉沉地走出教学楼,感觉像是梦游一般。校门外挤满了家长,两排汽车长龙,将狭窄的小路挤得水泄不通。那一
声接一声的喇叭,尖锐异常,将薛适刺得心慌不已。
不远处,那路肩的高坡上,薛勤胜的车子独占鳌头,稳稳停在要害位置,丝毫不顾后方车辆的嚎叫催促。
薛适低着头,竖起衣领遮着脸,羞怯挤到了车旁。他见母亲坐在副驾内,便迅速钻进了后排的座位。
车门关死后,仍能听见外面嘈杂的声响。薛勤胜暴躁鸣笛,油门
一踩,碾压着惊恐的路人,麻利地突出了重围。
晚饭,姥姥特意多做了几个素菜,依旧是她老人家的独门创意料理。薛勤胜勉强夹过几筷咽过,便又匆忙出门了。他仿佛是完成
了接送儿子的重大任务,却不知,薛适需要的,只是父亲睡在家中,哪怕只有这关键的一晚,仅此而已。
饭后,薛适一直躲在卧室里,捧着书本,却完全看不下去。
临睡前,他犹豫着,踱步到母亲的卧室门口,站在远处,低声央求着,母亲明日别再来考场看他。
傅雪萍靠在床头,放下手中的佛书,说了些敷衍安慰的话语,眼神却始终坚定,直直地望着儿子。
薛适情绪渐起,口气更重。到最后,躁郁喊出,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
母亲见状,才默默点头,勉强应允了。而她强忍着委屈的莫名神情,薛适根本就不敢多看一眼。
傅雪萍亦是不善表露真情的。在这关键时刻,她多想关切儿子,无奈,却被对方无情地推开了。
薛适赶忙逃回卧室,房门反锁的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在自己需要关怀的时刻,无人问津。直等自己将心封锁,生出了一身硬刺
,你才来温柔询问,欲要将我后天生出的皮,混着血肉层层扒掉,再看我心内的变化么。
薛适委屈得难以承受,却无处倾诉。他极度渴望母亲的关爱,却又羞愧于自己的剧烈变化,恐怕母亲知道少许,都会伤心过头,
发起病来。
他躺在床上,只能在心内,无声嘶喊着:
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
那极需休眠的夜晚,薛适碍于幻觉的侵袭,自然是整宿没睡。
翌日,就那么昏沉地熬过了最后两门考试。铃响之际,放下笔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身边那些陌生的学生,大抵都互相熟识。他们几个人围作一圈,站在走廊各处,兴奋讨论着方才的试题。
薛适独自一人,孤零零地走出了教学楼。霎时,守在门外的家长,便齐齐投过目光,死死盯住了薛适。那些急迫辨认自家孩子的
眼神,那些煞有介事却可笑至极的猜测,都令薛适心酸不已。
孩子,总归是活在家长的期望之中的。考学工作成家生子,这些随口说说,稀松平常的期望,却禁锢了后辈的一生,令人凭白就
背起了今生累世的负债。任何悖逆,都是不孝的,都是理应遭到天谴的。心存着如此顽固的希望,随之而来的,就一定是天崩地
裂的痛苦。
许是门外的沉重氛围,令薛适却步,蓦地才想到,还要到对面矮楼取书包。他进楼,向着那课桌搭成的临时柜台,缓缓迈步。
一孤零零的背影,已是站在那里,默默等着了。薛适慢慢靠近,越看越觉眼熟。
那女孩接过书包,轻巧转身
,美好的大波浪发丝,一簇一簇地飘了起来。
吴欣,薛适高二时的同班同学。那个自负又自卑的女生,那个独自站在窗台上流泪的女生,那个,曾有传言,对自己抱有好感的
女生……
二人视线交错,吴欣微笑着点了点头。薛适亦想打招呼,却开不了口,只是脑袋微微颤了几下,就像是没反应一样。
吴欣不很在意,或许习惯了,或许觉悟了,她迈着自己得意的步伐,兀自走远了。
吵闹声逐渐逼近,薛适接过书包,转身看,各色学生挂着各类表情,纷纷而来。薛适躲到墙边,默默挪步。远处,吴欣那颗打眼
的脑勺,已然飘出了门外。
走出矮楼,校园内已然热闹了许多。学生们陆续走出考场,被焦急守候的家长一一领了去。那些呼喊,被汽车喇叭阵阵盖过,耳
边,就只有一片无谓的嘈杂罢了。
薛适始终盯着吴欣的大波浪,像是迷航的小船,虔诚地追随着灯塔一般。他远远跟在吴欣后方,十分勉强地,迈着疲沓的步伐。
直至吴欣走出校门,薛适望见与她招手的中年男子后,才险些瘫坐在了地上。
校门对面,那自称武叔的中年男子,身着藏蓝西装,将将举起右手,缓缓挥舞着。身后,则是那辆洁净如新的黑色轿车。
薛适迅速侧身,贴在一颗松树旁,警惕地探出脑袋,小心张望着。
吴欣挤出乱杂的人群,回避着武叔的眼神,不很情愿地,钻进了薛适先前坐过的副驾内。
武叔查看一番,继而绕回左侧,也沉稳地迈进了车厢里……
薛适默默回想,高二时,都不曾与吴欣单独说过话。可即便如此,真相仍是令他瞠目结舌的。吴欣,毕竟也是自己的同学,武叔
,毕竟也是养育吴欣的亲生父亲……
薛适躲在树后,见那黑色轿车碍于路人繁多,并未挪动。
薛适向另一侧张望,见自家的车如昨天一样,突兀地占据着高坡,丝毫不顾过往行人的白眼责骂。
校门外的场景,乱得像是一锅粥。薛适见状,稍觉安心,便拉高衣领,压低脑袋,将半张脸都埋了下去。他迈着小步,走出校门
,混着人群一起,悄悄挤进了父亲的车内。
薛勤胜二话不说,再次冲撞着路人,径直开走了。
薛适悄然回头,向后张望。那黑色轿车仍停在路旁,像绅士一般风度翩翩,还漫漫无期地等着,那来往不绝的人潮散去……
第58章:理智全失
高考终于结束了。
那几日,薛适住在静贤居,并未去找墨宇。他惊讶发现,自己临睡前的恐惧感竟然淡去了不少。夜半醒来,也不像先前那样,被
幻觉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消闭眼少顷,默念几声,也就继续睡去了。待再睁眼时,天色已亮,就这样安心地熬过了那么些夜晚。
不得不承认,高考大限,是青年人心里的一道深坎。薛适成绩虽垫底,但心内也始终抱着一丝超常发挥的奢望。
念其他父母,都将临考的子女奉作神明,只要能提高成绩,任何心愿皆尽力满足。薛适悲叹自己,只在大限将近时,与父母乞求
过那么一回,却仍得不到丝毫回应,甚至连安慰都没有。薛适见父母如此态度,自己便也怨叹起来,想说若考不好,并不全是自
己的责任。
虽如此,薛适心底却还是有期望的。于是,才有了那么深重的恐惧,与怨恨。
薛适当时看不出,自己父母的特别之处。那两人,生活观念超脱,骨子里却又极其传统。他们俩,对孩子有更深切的期望,只是
,印证薛适成绩的重要关卡,不是高考,而是克服对于癫痫病的恐惧,以及为亲朋好友甘愿付出的至诚热心。
但薛适毕竟还要与现实纠缠,他毕竟还是挣扎在科举路上的孱弱棋子。不比其他同学,他孤身一人,得不到父母的太多支持,唯
有的,仅仅是父母高深莫测的虚幻期望。薛适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让父母为自己骄傲起来,他只知道,当下的自己,对父母确实是
怨恨的。
当然,随恐惧感一并降低的,还有他对于墨宇的精神依赖。
高考前,薛适急需找个人,填补自己心中男朋友那个位置的空白。于是,墨宇成了象征性的符号。薛适深夜惊醒时,总会打电话
给墨宇。对方无法感同身受,安慰起来略显敷衍,但那些流淌在耳边的低沉话语,都或多或少地温暖了薛适,在他每每濒临崩溃
之际,给予了宝贵的安慰。
而今,薛适对墨宇的需求渐渐变淡,又碍于对方稚嫩的思维与现状,便越发嫌弃,想要挣脱逃跑。如此冷血,又不知感恩与珍惜
。这肮脏的内心,连薛适都不由得唾弃自己,却又无力改变一丝一毫。
音乐学院的期末考试,比其他学校要早许多。六月中旬,那些身怀技艺的学生们,便进入了美好的暑假时光。
墨宇还来不及与薛适见上一面,他的父母,便从青岛老家突袭而来,将他带回去了。火车临发前,墨宇打来电话,不断倾诉着相
思之苦,还要薛适赶去火车站为他送别。薛适当时窝在床上,睡眼惺忪,只假意敷衍了几句,便匆忙挂断了。
墨宇离开北京后,薛适更没什么出门的动力了,几乎天天窝在电脑前,失神地玩着些不必
动脑的弱智游戏。
颓废几日后,波澜不期而至,翻江倒海地扑了过来。
午后,手机短暂地闷响了一声。过了少顷才记起,拿过看,是武叔发来的短信:
高考完了吧?考得如何?
薛适盯着手机屏幕,身体越发躁动,仿佛浑身毛孔都冒着热气,脸颊也变得滚烫起来。
对方关切的,才不是高考。薛适麻醉数日,心底潜存的淡薄道德,早已荡然无存。他只回了短短几个字,却透尽了妩媚与挑弄。
确是薛适先出手的。
不多时,愿者上钩的武叔,便给了回应……
薛适起身,稍适打扮一阵,而后,武叔便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老地方等。
时值下午两点,猛烈的阳光照耀大地,将人晒得头脑发胀。
薛适独自走在僻静的小路上,只觉当下的自己,跟酒醉时差不多感触,浑身发暖,双眼迷蒙。这种状态下,人要是犯一些身体上
的错误,那也该是合情合理的吧。
走至大路边,薛适敲敲车窗,示意对方下来。武叔跟在薛适身旁,见路上无人,便稍适靠近,走进了林荫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