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此时恐怕晋红袖和夏绝衣逃脱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夏绝衣伤重,必然要去求药仙人救命,北上之路一定把守森严。旁人却必不会知救夏绝衣者对夏执念这样深,不惜殒身也要救他一命。谁能想到救人者会去求鬼医?
二则夏绝衣死来死去,药
仙人未必能治得了,而传说鬼医要救阎王殿上也要留人,既然鬼医技高一筹,不如就近选择鬼医。
三则若是夏绝衣活不成了,凤十六必不独活。
所以说,倚红实在是知心人,柳乘风也确实忠心耿耿。因为,他们是要同凤十六同去铁棠谷的。
临行之前,凤十六当着所有手下的面,言明自己万一不归,夏绝衣便是凤十七,即便无有楼主印信春风得意楼上下也须唯他命是从。
凤十六看遍群人,森森道:“夏绝衣若是销声匿迹,你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护他安全!”
此时,凤十六臂弯里躺着的正是夏绝衣。在春风楼诸人眼中,夏绝衣已是死人一个,他们向来对凤十六言听计从,这次……
凤十六微眯了眯眼,看看究竟是哪个要提出质疑,要不服他。然而所有人却都单膝跪下,指天明誓:“谨遵楼主令,属下等粉身碎骨也会找到夏公子,护他周全!”
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凤十六沉默一阵,将夏绝衣交给倚红,躬身一个一个将他们扶起。待所有人站起后,凤十六潇洒地一撩黑袍,单膝跪地。众人大惊,赶忙屈身就要双膝跪下。凤十六大喝一声:“站着!”
春风楼上下俱都一凛,直挺挺地站直了,目光低垂,看着他们素来御下极严的楼主。
“我凤十六上不跪天,下不跪地,无父无母。今日,凤十六要跪你们!凤某谢诸位肯给凤十六面子!凤某无以为报,非一跪不能明志!然,皇天后土!诸位既然应承凤十六了,请务必做到!”能将道谢说得如此具有威胁性,普天下也只有凤十六能做出来吧。
诸人见凤十六跪下道谢俱都一脸震惊,等凤大楼主将话说完又都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风楼主这一跪分明是逼迫他们一定要履行誓言,不然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等定然不会辜负楼主所望。”面对将身后事交与他们的凤十六,春风楼诸人是不理解的又是震惊的,同时他们对夏绝衣也是有怨愤的。但是,倘一切都是凤十六的命令,尤其这还是他的请求,这群人是绝绝对对会使命必达。
身后事都交付,凤十六再也无牵无挂,他站起来,接回夏绝衣,毫不留恋地离去。
夏绝衣死,他也死。夏绝衣生,他也能保他后生无忧。凤十六作为一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绣娘,线线是血,针针见血,一切只要夏绝衣幸福就好,就算这幸福与他无干,只要与夏绝衣有关就好。
这样无怨无悔,这样痴心。人们不禁要问,凤十六究竟看上夏绝衣哪点?夏绝衣真就这么好么?
倘有人这样问,凤十六大约也只会吐他一脸烟,不屑理会。
是啊,为何要这样痴心痴情?凤十六自己也不晓得,打他第一眼瞧见夏绝
衣就忍不住想同他说话,打他第一次同夏绝衣说话就忍不住想亲近对方,打他同夏绝衣结义为兄弟便忍不住要喜欢对方。他们一起游遍大江南北,骑马看花踏江山,再没有比那时更惬意的日子了。
那时,凤十六喝酒,夏绝衣就在一旁看着。上好的汾酒令凤十六有些上头,眼前的男人是如此耐看,令他百看不厌。当夏绝衣伸过脖子,吐出舌头轻触一下凤十六手上的酒杯沿,继而摇首道:“辣。”凤十六心道不好,几乎就想亲上去,他心虚地别开头,道:“三十年的陈酿老汾酒,当然会烈了。”
从那天以后,凤十六就发现自己对夏绝衣不仅是兄弟之谊了。凤十六时时刻刻注视着自己的金兰兄弟,想为他摘星摘月,想听他支着下巴懒懒地喊楚兄……想念成狂,过犹不及。
你们总看我为他做了多少,其实他对我也极好。凤十六淡淡地想。
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西京花魁玉飞飞名扬天下,那风华,那性格,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凤十六同夏绝衣一起为玉飞飞入幕之宾,听玉飞飞抚弄琴弦唱那灯花不堪剪。自玉飞飞辞世,凤十六再没听过更好的曲子更婉转的嗓子了。
当时,凤十六喝的实在太多,不经意就实话脱了口:“阿衣,你若是穿了玉姑娘的衣服为我舞一曲,为兄就是立时死了也值了。”话出口凤十六才惊觉自己孟浪,急要说些什么补救。
谁成想,夏绝衣倒是轻声一笑,让在场两人都看花了眼,只听夏公子兴致勃勃道:“好啊。”又让两人瞪大了眼。
夏绝衣终不是女子,玉飞飞打量了夏公子半天,终为他取了一身流云纹的女式云袖宽袍。
绝衣之公子,一身流云,轻飘飘似天上谪仙,面容姣好美胜西子。飞阁之上,衣袂飘飘,身姿佼佼,红绸出袖,轻取朗月。
一时间,痴人无数。凤十六看着看着,忽然夺过玉飞飞的琴来,弹起铁骨铮铮边城月。只见凤十六指飞愈快,筝音愈急,凛然边城月仿若鹤鸣直冲九霄。凤十六眼睛却目不转睛盯着夏绝衣,生怕夏绝衣离了他的眼便要乘风而去。
那红绸也随筝音翻飞,柔柔若瘦腰之美人,刚劲如舞剑之巾帼。随鹤鸣冲九霄,那红绸也翻舞着追上去,一片流云却遥遥看着凤十六。
忽然,那段红绸改变方向,直击凤十六而去。明明是一段暗红的绸子,却似一柄寒光闪闪的剑,驻在凤十六喉前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夏绝衣冷冷道:“你该死。”
此言惊出凤十六一身冷汗,但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绝衣,道:“我甘心情愿。”
凤十六距离夏绝衣数丈,却也发现对方周身全是血气,抑制不住地向四周弥漫。
那晚,西京的月是血色
的。玉飞阁上下无一活口,夏绝衣却留了凤十六一个。
这样大的杀孽因凤十六一句戏言而起,凤十六却毫无愧疚之心,相反他是担心夏绝衣的。因为夏绝衣几乎是杀疯了,血红着眼睛,凡见活物必要使其死。
那样的夏绝衣对凤十六来说是陌生的,那时凤十六忽然就明白了,这样的夏绝衣才是真实的。
当夏绝衣对上凤十六的时候,忽然停止杀戮,红绸微颤,杀气一点一点收拢。最终,夏绝衣对凤十六一笑,便轻飘飘跌下飞阁。
凤十六抛掉琴,扯住红绸,也不顾一切跳下去,他用尽力气加速下落,终于拥人入怀。
“傻的。”夏绝衣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也反抱住凤十六,一甩手,红绸绕上檐角,二人停在半空。
凤十六又听见夏绝衣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别松手。”说着,只见夏绝衣松了手,两人一起坠向飞阁之下的荷花池。
说是荷花池,清澈的池水已然被血染得红透透。
两人无限坠入水深处,凤十六几乎要窒息而死,眼前模糊一片,忽然就感到轻柔的两瓣触上自己的唇。透着阴冷的血腥气鼓进口里,凤十六的心脏跳动得厉害,砰动之声在一片静默之中更显刺耳。他撕咬着,用力抱着,就是不撒手。
在凤十六晕晕乎乎的时候,夏绝衣又带他回到人间。
啊,活着真好。凤十六不甘地呼入满是血味的空气,回味方才那又寒冷又血腥的长吻,心动不已。
夏绝衣背对他,发了一会呆,又呆呆道:“手酸。”
杀人杀的吧。凤十六一脸宠溺地捞过夏绝衣的手腕,环抱着他,不轻不重地揉着,问:“为何不杀我?”
夏绝衣往后一仰,后脑枕上凤十六肩膀,睡着了。
凤十六一僵,心头一动,轻吻上那垂长眼睫。吻罢,心虚地左右看看,又想起来其实这里除了他俩已经没有活人了,自嘲一笑。
哼,装睡,往日凡有活物一接近你,你便立时惊醒……凤十六原本在内心抱怨,忽然想到夏绝衣这个坏习惯,又心疼得厉害,索性搂了对方湿淋淋的身子,自言自语道:“取暖。”
第十八章
桃花镇西二十里,驿站。
店家急急忙忙地楼上楼下地跑,一趟便要端三四个菜,来来回回足足有四五趟。
在大堂吃饭的人都不禁要猜测这楼上住的是什么人?怎么派头这样足?当有人告诉他们看看外面,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俱都一脸怪不得如此的表情。
外面有什么呢?一只骡子,几匹马还有一架马车。然而,这马车真是气派,统共有四匹黢黑的青骢马驾在车前,四匹马俱都马身纯黑一星杂毛都没有,皮毛油光瓦亮的,看着就阔气。那车厢更不用说了,四角飞檐翘起,纯金的檐角几乎要闪瞎众人狗眼,车身纯黑,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梨花木的。然而,这一切却都不如那挂在飞檐四角的宫灯来的夺人眼球。
那四只样式朴素的白色宫灯相较阔气的车厢实在寒酸,然而当你仔细去看,你会发现那灯其实是蜀绢做的,而灯上还绣着一个安字。如果你是江湖人,你一定立刻收了眼,端端正正吃饭,恨不得没看见那架马车。
这个安不是别的安,是山东安家,不是山东临淄安家也不是山东济南安家,就是山东安家。在山东,没有其他安家,也没有其他安姓人敢自称安家,安家就是安家。
安家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但是其财力实力却不逊于任何一家,尤其是财力。据称坐落在山东济南的安家本宅,整个宅基就是玄铁砌成的。玄铁你知道么?对,很坚固,玄铁剑削铁如泥,玄铁链就是天下最坚固的链子,也只有玄铁剑才能斩断玄铁链。一两黄金一两玄铁。然而,黄金易得,玄铁却有价无市。
如果这就让你瞠目结舌了,那么我告诉你,这还仅仅只是安家的冰山一角。
但是,可别急着羡慕安家人。安家香火不旺,男人大都体弱多病,安家其实多是由女人主事。这辈的安家老太君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安在在。安在在是个痨病鬼,却娶了个泼辣无比的美娇娘——辣子金花——金芷兰。
一个痨病鬼,一个美娇娘,这两人怎么会看对了眼?一定是金芷兰贪图安家财产。
然而,这两位实在伉俪情深。金芷兰自嫁给安在在便一直带着丈夫东奔西走,四处求医问药,全然不理安家事。这不,听说金芷兰求药仙人未果,折返回安家途中不知听了谁的撺掇,竟然一咬牙带丈夫来求鬼医问症。
这安家不好惹,金芷兰更加不好惹,不然江湖人怎么会称她辣子金花呢?
所以,当人们知道这驿站里住了安氏夫妇,便觉得那店家端的菜实在有些少,楼上应该开个满汉全席才对。
而楼上,等小二上完最后一道菜,立侍门口的小厮立刻将大门关上,将内在与外界完全隔绝。之后,只见这位
挺拔的小厮君扯下头上的小厮帽拍在一旁,大喇喇坐下,一面鬼叫道饿死了饿死了,一面大口扒拉菜与饭。
这没大没小的小厮自然不是别人,是柳乘风。那侍候夫人给老爷喂粥的自然是倚红了。
那夫人是、是凤十六?!正是。
那靠在床上的老爷就是夏绝衣了?全中。
这回他们谁也没易容,故而纯爷们凤十六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怎么看怎么诡异。真正的辣子金花从来不施脂粉,行走江湖都是脸罩面纱,以此表明对安在在忠贞一片。故而江湖人都知金芷兰是个美人,却不知金芷兰究竟是何模样。而安在在那个痨病鬼就更不用说了,谁会在意痨病鬼是什么长相?
柳乘风觉得他家楼主实在英明,“借”了安在在的马车,假扮了安在在去求鬼医。而安家的马车真是华丽!啧啧,随便从车壁上拆下个夜明珠就当了五百两!
事实是,春风得意楼比其他江湖人先得知了安氏夫妇欲求鬼医的消息。凤十六派人借自己晋红袖的身份问安家借马车,并指点安氏夫妇暗中去求药仙人,并强调一定要隐姓埋名暗中去。同时,凤十六给这对夫妇出主意:欲见药仙人一定要准备两车顶好的酒和一车肉,一定能顺顺当当上了九华山,进了药王谷。
这安家其实就是魔教在正道的一颗暗桩,轻易不会联系,所以凤十六也不怕若是自己和魔教闹翻的事安家会知道。
金芷兰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听晋红袖所言,立时就明白晋红袖同药仙人是旧识。不然,晋红袖又怎会知道药仙人爱喝酒爱吃肉呢?所以安氏夫妇整整准备了六车酒肉,大摇大摆上了九华山,也没有人阻拦。
药仙人听了金芷兰陈述,猜测这个出主意的晋红袖究竟是苏袂还是夏绝衣。算了,都一样。药老儿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六车酒肉,大手一挥:“医啦。”九华山消息闭塞,药仙人还不知道苏袂和夏绝衣后来发生的事,而安氏夫妇一直专心求医竟然也是不知道的。
所以当药仙人收到药奴的飞鸽传书时,大骂苏袂狼心狗肺,骂完不解气,还大骂药奴居然离家这么久居然现在才给他传了这么一封信。
“药奴?令徒有消息了?”金芷兰正端上一盘醋溜牛舌,问道。要说这金芷兰,真是好厨艺!比药奴那个只会切酱牛肉的家伙好几千倍!
药仙人一面吃肉,一面含混不清道:“臭小子说不去追爱了,要去找夏绝衣。他说他现在已经到……到了哪个地方来着?哦,桃花镇。臭小子这才想着回来,到时候你就会见到他了。”当然,当药仙人说这话的时候,药奴早就不在桃花镇了。
事实上,药奴是漫无目的地找,天南海北地寻,就差上天入地了。等他惊闻苏袂和夏绝衣之
事,又毫无顾忌地奔向苏州。药奴不知自己能帮到夏绝衣什么,但是,他就是想到就做。
后来药奴又听说夏绝衣成功出逃了而且好像还是伤重,便直觉夏绝衣会去寻药仙人,就提前同他师父知会一声,自己也要回药王谷了。
而这桃花镇,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北上能去药王谷,西去可达铁棠谷。所以,药奴到达了此地。
药奴同柳乘风相遇实在偶然。
暮色苍茫,药奴方才到达桃花镇的驿站,给师父传完信,便要了几个菜独自吃起来。
柳乘风是吃得太多,忍不住要下楼遛遛食。
这二人相见,那就是天雷勾地火。药奴手上的筷子吧唧掉在桌子上,直勾勾地看着柳乘风。柳乘风感受到药奴的目光,也看过去,心里十二分的震惊。抛开这人赤果果的目光不说,他面前这是一堆什么?干炒茼蒿、干炒白菜,唯一看着有点油水还是一盘油菜。
柳乘风心里有了十二分的罪恶感,方才他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吃了那么多好东西!
药奴心里也有些奇怪,这人顶着一张书童脸,怎么身材高大那么多?啊,是了,书童也是会长个子的。
于是药奴冷冷扔下筷子,冷着脸朝柳乘风走过,冷若冰霜地道:“胆小鬼。”
哈?柳乘风很困惑,他不认得眼前这个小鬼吧,但是突然被人叫胆小鬼令柳乘风十分不爽,“请问这位小兄弟,我认得你么?咱俩可是素不相识,什么胆小鬼?你从哪里知道的?柳爷我胆子可大了……”
“哼,胆小鬼。”药奴打断道,神色十分不屑。
柳乘风嘴角微抽,怎么他就被人这么污蔑了呢?于是柳乘风开始细数自己的胆大事件。但是他搜肠刮肚还真没想出几件来,便有些支支吾吾的。结果药奴又是一脸装啊继续装的冷脸,柳乘风恨不得掐死他,而柳乘风也这么干了。
当柳乘风温热的手掐上药奴的脖子时,药奴一愣,居然忘了反抗。柳乘风当然不是真掐,只是怒了做个样子罢了,却听见药奴怔怔道:“你不是知道么?我是药人。”
妈呀!柳乘风赶忙松了手,大叫道:“救命,倚红姐姐救命啊!我要死啦!”柳乘风一边干嚎,一边上楼。
药奴原本发怔的神色恢复过来,向来冷冰冰的神情颇有些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