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究竟是敬还是爱?
东芝宫内一处偏院。
类似的场景,齐飞一坐于阶梯上,眼神飘向远山,神色恍惚,有如飘絮,无所依靠。
他居住于此有三个月了,有一个月是昏死在睡梦中,一个月是被人绑在床辱治疗,一个月是在每日清晨朝晚中安静地度过。
其实也不算安静,他这里很热闹,都会有访客,一开始是阿爹和秋总管。
阿爹来看他时,他伤势仍重,多在床上见他。阿爹也没念他什么,只是告诉他齐门最近有新的经营项目,人手不足,伤若疗好了,有兴趣便回家去吧。
阿德也跟来了,这家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活似他己死了的样儿,说是没有了大少爷,自己也活不下去啦!他心里暗笑,真是夸张的家伙!但他还是拍拍阿德的肩,笑着说自己仍是中京城的第一美男子,那些姑娘送来的物品,可不要偷懒不整理。逗得阿德又哭又笑。
料想不到,领头也三天二头地来,还带了慰问品。二人见面总没好话,三言二语就杠了起来,吵得天翻地覆。一人骂说,别死在东芝宫给大小姐找麻烦!一人讽道,你这三脚猫功夫守门,东芝宫简直大门大开啦!若不是齐飞一那时身体病弱,恐怕二人一气之下会大打出手。但他知道,领头是个好汉子。
而小荷是天天带着饭食来访,三餐不定,但总有餐是小荷拿来的。她总是笑着一张脸来,然后勤快地招呼他用食,也会跟他说些姑娘家的话,他总是微笑地听着,偶而搭上几句。最晚,夜深之前,小荷就会离去。他不是傻子,知道小荷对他好,但他对她如同个妹子,不会再有多的了。
几日前,小荷没来,反倒东莲来了。
他对于这位东芝宫的主儿还挺不会应付,或许是少年时的事情,对她有些愧疚。身为男子,无论对错,大婚当日悔婚便是十足地罪恶。但东莲对自己笑如清风,水蓝的眼瞳晴空万里,让他安心不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呢!
他曾想,若当初就这么与她结发,今日种种便不会如此,他也不会遇见西川了。
思起西川,他的心刺痛了一下,情绪复杂,始终不明白那人的思绪,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师徒?驯兽者与兽?亦或是最糟的说法,自己不过是个暖被的!
不论何时,他想着那家伙的所言所行,和自己这几年被他所欺,就觉得有气!
齐飞一握紧了拳,想起东莲与他之间的话语。
「齐公子,你身上的咒,是我当初所种,如今咒已变化太大,非我能解,东芝宫十分歉然。作为微不足道的补偿,请公子听我一言。」东莲微微欠身。
「东莲小姐万不可如此说,飞一悔婚实乃大错。」齐飞一苦笑道。
东莲微微一笑,并无否认,又道:「我当初是对你下了『非人』之诅咒,无心之下,竟然造让你成了非人但也非存于世间之兽。」
「西川少主为破我下之咒,花多日研究你身上的上古天文,这文字本无人能识,想不到让他通了其中的道理,将你一身诅咒引于一画轴之内,不损你一分一毫,这法子实乃绝妙,若于比试下咒与解咒,东莲是输了。西川少主真是深不可测!」说到术法上的事儿,东莲眼神亮起,语调中含着欣赏与向往,不自觉流出小女儿心态。
「师父的确很有本事。」齐飞一微笑,心中暗骂,是个有本事的浑蛋!
东莲知自己失态,红着脸轻咳掩饰过去:「后来,公子又逢重伤,乃至失了一魄,万不得已之下,西川少主又将我咒送回,作为你不足的一魄。」
「事情至此,都如东莲小姐所言。」齐飞一听得累了,不明白东莲要说什么。
「皆下来,便是事情令人不解之处。」东莲严肃了脸,说道:「西川少主何其聪明,既读懂了上古天文,咒又不存于公子体内,不怕改咒之时伤于公子,为何不将我咒剥除,只留术力呢?」
「这事儿,师父做得到吗!」齐飞一忍不住激动问道。
那家伙,果然是对自己做了要不得的事儿!
若问那家伙理由,他可以想像那家伙得嘴脸,肯定是跩着脸道:「师父走的道路,徒弟跟随是理所当然,还用问吗?傻子!」
东莲点点头,继续说:「他反将我咒花数日练成精魂,作为不足的一魄,送入公子魂内。每逢月圆或那精魂情绪激动,公子便会幻化成兽,由于二者魂魄尚未混合,公子不会有身为兽时的记忆,严重时,会连同自身记忆忘却一日。」
「莫怪……我这几年的记性……」齐飞一低语喃喃。
「至此,公子都不算是兽,毕竟那精魂与公子魂魄二者浑然各一,需大量术力才能将二者魂魄相容,纵然西川少主天赋异禀,在不被齐公子发现的情形下注入术力,也要花数十年才能达成,也或许终其公子一生,也难以真正成兽也说不定。」
齐飞一一愣,这是什么什么意思?种下种子,却不期待它发芽?
东芝微微沉吟思虑,见齐飞一神情恍然不解,又继续说:「但人算不如天定。我妹妹当日调皮偷去月明珠,又在道上遇你二人,一切皆阴错阳差,没想到公子竟能吸收月明珠的术力,我教内多年无一人能作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推想,齐公子所失的那一魄是给化在月明珠内了,故月明珠对齐公子有所回应。」
「所以……如今,我真成了兽了……?」难怪化为兽时,也可保持自身意识!还揍了西川一拳!齐飞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这一切的元凶,竟只是一个不小心的触碰?
「还不完全是,但魂魄已然开始融合。这一切,东芝不可推卸责任,但……又或说,一切乃天意。」东莲歉然道。
从那日起,齐飞一就变得十分茫然,本以为都是那人的错,自己一直在怒与怨和无可奈何之间挣扎,对那人时好时怒时冰冷,搞得自己也十分郁闷,谁知一切另有他误,仿若天给他开了个玩笑,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夜里,他又再次难眠。
「师父!西川!」他闭着眼,皱着眉,低声喊道,二道泪水又滚滚流下。
齐飞一赫然坐起,环抱自身,将头埋进双臂间,微微地颤抖。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被西川明那日过分凄厉的叫唤声惊醒,然后就心慌得不得眠,脑海中不停地转着,师父到哪里去了?吃得好?睡得好?
变成鬼后,会如何?认不得自己吗?会失控杀人了?
齐飞一握紧了拳,摇摇头。
不会的,西川是不乱杀人。
但事实却非如此。
在比艺大会的一个月后,江湖上寻仇事件增多,死者手背皆有一蛇纹,且死状多半凄惨异常,满屋子的血迹是最稀松平常,现场常有几丝银丝。
「别……别……别杀我阿!我只是照命令行事!」一名男子害怕地在地爬行。
白色的人影冷着一双红眼,居高俯瞰那如虫子的人,二话不说,双手一挥,那人颅首便飞了出去!
白色人影一身鲜血,呆呆地看着夜空,心中空洞。
他不知道为何要杀,只知那些人手背的蛇纹令他厌恶!所以他见一个杀一个!
听闻,那西北的山,有一群人都有蛇纹,他们在那儿建了圣坛,他要去那里……
白色人影缓缓地走出房门,月光照着他一身浴血,宛如地狱走出的弑杀之神,他一个飞跃,身子如夜中的流星,往西北去了。
几日后,西北方的灵鸠山的深处,烟火突起,安静的山传来哭喊、怒吼、惨叫,还有几许疯狂的笑声,金属铿锵之声更是络绎不绝。
突然,一阵似鬼哭的长哮震响天际!所有的杂吵皆安静下来……
江湖簿上,那灵鸠派算是半毁了……
「齐大哥,我又带饭来啦!今日有新鲜的香鱼呢!」东荷轻快的声音传来,中午的日头照得她十分阳光。
「恩,谢你啦。」点点头,微笑,抬头一瞧,才发现东莲也来了。
齐飞一讶异地看着二人,呐呐地吐出:「你们姊妹一起来啦?」
「是阿,姐姐今日说什么也要跟,真是的,平日也不见她来探齐大哥,真是怪异。」嘟着小嘴,小荷不满。
「东莲宫主平日繁忙,也不用特地来看我这个小小米虫啦。」齐飞一笑着圆场。
「齐大哥可是和福齐门的大少爷,可不是什么普通客人呢!」东荷驳道。
「呵,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淡笑带过。打小,便被教导平日不以身分说嘴。
「是阿,还请齐大公子多记得给东芝添些祈福捐金。」东莲顺着话打趣。
「二位别笑我了。」搔搔头,哈哈一笑。
「好啦,进屋食饭吧!」东荷说道。
三人进屋吃饭,姐妹二人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分别选坐于齐飞一二侧,顿时形成有趣的画面。东荷今儿又夹菜特别勤,把他的小碗堆得像小山似的,东莲则频频劝酒,一杯接一杯,他是不醉啦,只是心中十分尴尬。
「齐大哥,你多尝这菜!」这位笑如精灵。
「齐公子,这酒杯又空啦!」这位笑如春风。
齐飞一脸上的黑线顿下,连忙摆手摇头说道:「你们姊妹二人可别整我啦!我的肚皮是有限的!」
三人相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大笑,二女不再劝菜劝酒,这餐也就平安无事地过去。
二女离去前,东莲脚步一顿,犹豫一会儿,然后转身,神色迟疑,最后还是说话。
「齐公子,我见你这餐日神色飘渺,人虽在这儿,魂魄早已不知何处去,心中似有千万迷惑难以明白。我心中有一言,不知能解你心中迷惑否?」她不知这样想对否。
齐飞一不知如何回应,这几次东莲的话语,都给他太多的惊讶。
「我与西川少主同为世间异类,或多少能了解他心中所想,但却不敢擅自加以猜测。唯一能确定之事,无论是天女或是幽山天鬼,一但真正成形,因一身异常表相与过长的寿命难再与世人相处。独自归隐山林,是大多数鬼怪仙神的选择。」
「或许,西川少主知自己有日终会成鬼,你若真成兽,便可与他一同长活。虽是出于他的一己之私,但想来也是舍不得你这个徒弟。」
「姐姐,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明大哥都成那样了。」东荷说道,她不安地看看齐飞一。
齐飞一不言不语,只是微笑,然后送客。
当天夜里,东芝宫的大门,一抹影子几个跳跃后,落于门前,一身俐落的装束,和简洁的包袱,他回头看东芝宫深深一眼,轻叹一声,就要离去。
「齐大哥,你要走了?」东荷的身影出现在门旁,小小的灯火照着她的脸十分暗淡。
「小荷,这几日多谢东芝的照顾啦,我……该回家了。」齐飞一微笑,摸摸东荷的头。
东荷咬咬牙,拉住了齐飞一的袖子,小声道:「别走,多留几日吧。」
齐飞一失笑,觉得这妹子可爱,说:「能留几日呢?我终究要走。」
东荷倔着一张脸,脸颊微微染红,硬声道:「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的。」
齐飞一叹息,轻轻拉回自己的袖子,柔声道:「我只当你是妹子,小荷,齐大哥没你想得那么好。找个好人家吧。」
「齐大哥,你……是不是喜欢……你师父?」抖着声,东荷问。
齐飞一眼神一暗,看着东荷,眼神却穿过她,似到遥远的记忆深处,一张张西川明的怒、冷和讥诮的脸浮现,偶尔脆弱的神情,或是在床上邪魅的笑眼,但这一切,总是温柔的眼神瞧着自己,他怎会不知道呢?
或许一开始,真只是被那武学所诱,但他能说完全没有一丝情在里头?
这五年的相处,是自己懦弱,默许这样的暧昧继续,二人作尽情人之事,却没一个明确的答案,双方在这样的模糊下安心,却也不安,只是倔强地没说破。
他喜欢师父吗?他想答案是肯定的。
但此刻,他无法在此刻将这样的心情说与东荷知。
齐飞一双眉一蹙,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瞧着东荷。
见那神情,东荷泪水瞬间充满眼眶,她努力不让它流下。她是有自尊的东芝二小姐,是知晓进退的,不会如下堂妇般死缠不放!
她将硬地转过身,平平板板地声音道:「愿齐大哥旅途平安,小荷不送了。」
「多谢东荷妹子。」齐飞一苦笑道,一个踏地飞身,走远了。
暗处走出一个人影,东莲叹口气,扶着妹妹走回宫内。
再见了齐公子,东莲愿你达成所望,你我的缘分也至此。
第十三章:这样不是我!
离开东芝宫,一年后,齐飞一回到了和福齐门,带尽一身的疲倦与风尘。
齐逸没问他到哪里去,也不问一身风尘哪来,随口让人准备吃喝,就如儿子只是出门逛个街,肚子饿回来吃饭一样,没什么大不了,并命令齐飞一明日就去帮忙齐家的生意,当然不会给他一家铺子管,从个店中的小二开始干起。
齐飞一苦笑,搔搔头,也没说什么,但心里感激父亲这样对他。
这一年,他就像一名真正的江湖浪客,独自穿梭于各大山林之间,打探是否有奇异诡异之事,或是否有一身全白的人在山林间游晃,但往往是无疾而终。
他也曾去过西川一族的村落询问,料不那儿人对西川明是惧怕又陌生的,他这才明白,西川明心心念念的亲族中,根本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也曾上幽山拜访西川泉,西川泉知自己的儿子终究化鬼,脸色一白,长叹一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进屋去了,留下疲倦又尴尬的他,他硬着脸皮住了几日。
幽山的夜里总有些声响在悉悉苏苏,似在不停低语,有些影子在屋外的林中偷看着他,打量着他。他感觉西川明就在这幽山之中,但一连数日,他进山中寻找,却连半只野兽也没瞧见。而白日的幽山安安静静,如同废墟。他心知这不寻常,拼命寻找,但始终不见,最后他火了,像个傻子似地乱吼乱叫。
「西川!师父!你这个浑蛋!给我出来!」
「我有话要问你!」
「为什么下了种子却没打算收成?造了精魂,却没想将我变兽的打算?」
「这个敢作不敢当的人!把人变成兽,却一走了之!」
「出来,西川!把我OOXX后就跑了是吧!」
「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小人!你这个芭乐!」
「还我童贞来!」
骂到后来,他已不知所云,最后西川泉一脸黑气立于他面前,齐飞一干笑几声后,惆怅地走人。
但齐飞一不知道,他走的那日,一杵人像立于幽山巅顶之上,目送着他离去。
而他更不知道,一路上都有人跟着他,一直到他回到和福齐门,夜里都有人看着他。
这一日,冬日寒风吹来,大伙都抖缩着身子,虽身穿厚衣棉熬,还是敌不过天气,许多人都得了风寒。
「哈啾!」这什么鬼天气!比去年还冷了!
齐飞一努努鼻子,把自己搂得更紧了,走在毫无遮蔽的廊道上,正转一个弯角,却看到和福齐门内秘密的一幕。
虽然秋总管宽大的背遮掩着一切,但从齐飞一的角度,莫可辨认还有一人躲于身后,那人似乎在发怒,只可见二只细白小手不停挣扎,秋总管拿着皮裘大衣将那人包得细密,又捉住那双手,俯身低语一阵,头便低下了下去。
该死,肯定是亲上了!齐飞一心中暗骂一声。
「您怎么不多加件衣就跑出来呢?」
「哼,刚在床上也不见你要我加衣!」
齐飞一第一次痛恨自己武功太好,这小小距离,二人的谈话清清楚楚。他捂住嘴,轻脚地连退三大步,转身,然后快步离去,就怕又听见或看见不该看的。
虽是第一次撞见,但他早就隐隐感觉,二人之间绝非单纯,只是大伙儿很有默契地不去说破,他从小也不觉得需要个继母,秋总管把一切都打理得完美,简直就是贤内助。
他突然发想秋总管扮女装立于齐逸身后的诡异情形,齐飞一边走边笑了起来。
「飞一少爷。」无声无息地,秋总管站在齐飞一面前。
「阿……秋总管。」齐飞一眨眨眼,从思绪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