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皓生心中却是从来没有如此时般的冷静清醒,他嘴角擎笑,抬起上身,把颜楚凰暴露在雪雨之中,只见颜楚凰处淋冷雨,向项皓生怀中微微缩了缩,之后却犹如初生的幼马,坚韧站起,步步走出项皓生暖而软的怀中。
只见他颤巍巍站在风雨雷电之中,如一颗沐浴初来的阳光雨露的种子,畅快而可爱,舒展身躯,脸颊尽湿,像是隔了一层内敛的玉层。
卷发尽湿,卷卷的缠在白玉的脖颈上,蜿蜒盘桓,眼旁红痣闪尽一切世间繁华困苦,经历百转轮回。
瓢泼之雨,再坚硬的泥土都会软化,脚下泥泞,苍穹电掣,波光粼粼,像极了二人在靖安分离时的那条小溪。
项皓生鼻头酸痛,双眼不知是雨水还是冰渣还是泪水,一泼泼的浇灌他长而密的睫毛,上下颤动。
雨帘蒙蔽双眼,他再也看不清,再也想不起。
他只记得当时潺潺小溪水味甘甜,空气柔暖,从不知还有如此苦涩之水,如此寒冽之气,生生是要把人周身皮肉内脏都刮去只剩一副缠着丝丝粉红嫩肉的生骨!!
雨如甘露,冰如好酒,刷刷往下浇灌,冲刷出颜楚凰被血水玷污的脸,一阵电掣雷鸣,明亮得惨白,颜楚凰双颊微红,浓烈的双眼皮竟然也染上一层粉,犹如春末开出的粉荷,娇柔却又英气逼人。
“此番倒是好风好雨好雷好电。”药力尽失,周身大小伤口顿感剧痛,猛虎一般张开巨口,吞咽外界灌来的雨水冰渣狂风。
颜楚凰周身一阵,淹没在狂涛骇浪的痛之中。
疼痛虽难忍,颜楚凰一个激灵倒是从未此般沉醉过。
电掣之中,颜楚凰眼望项皓生,浓烈的双眼,微翘傲气睥睨天下的眼角,漆黑的瞳孔中尽是慢慢的眷念迷茫,话语却犹如醉了如春帐中旖旎,“今日我走,纵然山高水长,明日我便还要与你相见!”话毕,身体一扬,衣袂翻飞,便要往后倒去,眼看便要滚入地上泥泞之中,受世间尘土污蔑。
项皓生此时不知何来的内力,一个轻功飞至,一把抱住颜楚凰,伸眼望去,颜楚凰双眼紧闭,犹如不曾开放的花蕾,仿佛再一睁眼他之人不再,风雨雷电不再,高树深林不再。
万物不在。
只见项皓生紧紧把人搂在怀中,不愿放手,嘴唇啰嗦的吻向颜楚凰的冰凉的额头,索取最后一丝生气。
狂风乍起,颜楚凰周身馥郁之香越来越浓烈,夹杂这死亡的馨香,剑剑入心,刀刀割喉。
致人于死!
这电掣雷鸣风雨冰雪,究竟是上天乞怜为了洗净此人一生中沾染的满满尘埃。
还是上天为这人对性命痴妄的嘲笑污蔑!!
黑衣青衣二人双额相抵,湿发沉重,在狂风中杂乱飘荡,荡尽那青衣人最后一丝暖,二人极度贴近,将如融为一体,近得可以见到那人剔透肤色下柔软的血管,嘴唇依旧光鲜,睫毛依旧长翘,鼻梁依旧挺拔英气。
可偏偏为何??那双眼,将是永远不再睁开!!
遥想数天前,此人身边相随,一来便下手杀了心中埂刺,笑靥如花来邀功,说的话却是刁钻的厉害;数月前,漳州相别,他手握短剑,眼光交缠不离;半年前,二人小坐于王府后院,他吟唱歌谣诗词,他摇头说要为他夺来天下;一年前,他眼角红痣明亮灼灼,手中桃花扇摇摇晃晃,只为探听一人;十八年前,六岁的他手持桃木剑逗乐八岁的他,八岁小孩居然对此不理不睬,伸手还抢了比他笑两岁的孩子的桃木剑……
项皓生此时周身犹如剖腹取心一般痉挛战抖痛苦,声线沙哑,笑容犹如沾染了孟婆的汤药,柔的化开一般看着光芒不再的红痣,道:“楚凰,你说,留一人不如二人同逝,这番话你可忘了?”
他双眼情深闪烁,眼皮微红,雨水不断在脸上淌过,在下巴初汇成雨帘。
他一手托起颜楚凰冰冷纤瘦的下巴,平日严肃之气尽消,带上浓烈的宠溺与责怪:“我可没忘,三途河,奈何桥,忘川愁海曼陀殿,此路这么长,幽寒冷骨,厉鬼众多,我可人心你一人去踏?”
话毕寒光一闪,手中半截紫索便要化为狂龙穿破主人身躯仰天长啸而去。
只听“轰隆”一声,苍白闪电由地而起,电掣而过,加杂着一声微弱而有苍老之声:“我可救他。”
第四十五章
狭长锋利的闪电一掣而过,霎时苍白照亮四周万物,也犹如照亮点燃项皓生被此番风雪刮跑淋灭的心火。
一张苍老婆娑之脸顿时显现而出,仿佛凭空而生。
电掣已过,苍穹死一般的黑,项皓生忽觉鼻中馨香戛然而止,耳边苍老沙哑之声传入耳来,却从未如此振奋欣喜若狂:“背上他,随我来。”
朗国,开羯水月观。
月朗夜凉。
顾香溪跌坐于院旁枯树林古井旁,发髻歪斜扎乱,拂尘丢与一旁,手中捏着蓝色布条,眼中丝毫无生人之气。
寒冬冷月,枯树断泉,腐叶裂土。
顾香溪心中压抑难耐,却丝毫不想动弹,好似已经身死。
身旁血兰依旧妖异红颜,琉璃蝶依旧翩舞飞转。
只是依稀记得初次传来陌生信鸽,接来看过之后只感心中血肉忽地被人生生挖了去,登时就愣了,只是不知为何,磕磕绊绊就要往外古井跑,小道士们真是一个都拉不住。
我不杀伯乐伯乐为我而死,仅仅一声小心地方已是无法换回。
两个小道士紧紧守在一旁,生怕道长生出事来,可见他衣着单薄,寒气冷露之中,周身覆满冰渣,长睫末初寒霜凝结,颈后细发柔软透着棕色,孕育出一阵暖气。
只听前院传来震耳之声,兵器刀剑相撞,凌冽而又杂乱,两个小道士还未反映,便早就吓蒙了,眼前黑影不断,再回过神来,只见后院大大小小门前门后树下墙边密密麻麻麻的端正站着将士,心中一抖,直道不得了了。
完颜恪面有倦色,一手扶剑,一手轻轻垂下,若无仔细看,便无法察觉他眉间的一丝焦急,身后跟着的,是嘴角微微擎笑,黄衫棕氅的萧涉闲。
几日下来,完颜恪遍寻大朗之地,还是无法找寻颜楚凰,心中自然是焦急万分,虽知此时必定与萧涉闲脱不了干系,也曾处处威逼利诱,可那萧涉闲竟然是懂得他性子的很,字字谨慎,句句防备,几日的试探下来,居然是毫无破绽。
顾香溪与颜楚凰好友相称,必定内幕尽知,便来了水月观,不料一见那顾道长,便看他面色呆滞神情恍惚,似是丢了魂失了命,不禁有些心惊。
就算如此也不能失了礼数,只见完颜恪扬起淡笑,试探问道:“顾道长,长久不见,近来可安好?”
再往,但见顾香溪依旧独坐,寒风乍起,肃冷冰旋,身旁枯叶半副,卷来一阵阵腐入泥土中的沉重香气。
“皇弟漳州之行可知晓,如今他人身在何处你可又知晓?”越问心中不安之感越烈,火辣辣的燎烧上来,有种无法压抑止住的焦酸。
只见顾香溪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手中蓝色布条忽然落地,完颜恪眼睛一亮,急忙示意将卫拾起传来。
接过布条,只感一股墨香袭来,优雅略带霸气,如一把刮骨血肉的利刀,顿时把完颜恪全身上下挂个空空如也。
萧涉闲望向完颜恪,只见他捏着纸条之手微微抖动,眉头紧皱,上下仔细扫荡蓝色布条,小小一张布条居然被他看上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猛地闭上双眼,痛苦而有快慰一般展平双眉,再睁开双眼,已是如洗刷过冰雪一般的透彻,头也不回,问道:“萧涉闲,你可知愁山在何处?”
萧涉闲由此一闻,心中已明,也不敢再欺骗怠慢,心中直道通过就好,就过话头便道:“朗国境内,漳州西行一百二十里初,山崖如冰,如断玉璧。”
忽而再有天而来刮出一道凌冽寒风,在场之人都不由得紧紧衣领,只见那黑衣黑氅之人兀然而立,似乎与那寒风卷为一体,随意束在身旁的黑发飘摇无依,似乎是散去了依靠一般。
双眼微闭,睫毛轻颤,萧涉闲打眼望去,心中竟然也酸楚一阵,只听耳边传来之声失了原本的威严,浓烈的夹杂这倦意:“带我去。”
项皓生周身疼痛不堪,恍惚间听闻到棋子磕碰之声,正要慢慢依着自己的性子醒来,不料一声:“你又败了!!”把他猛地惊醒过来。
此番不打紧,只见项皓生一个鲤鱼翻身,顾不得身上伤逝,猛然站起,还未看清便觉头脑昏沉恶心,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
“石头,可有事?”只听熟悉一声,抬头一望,便见了那要去走阴间大道的颜楚凰,心中一急,登时便忘了头昏眼花,一手逮过来,便问道:“楚凰,你是人是鬼?”
只见颜楚凰扬眉得意笑道:“你我都到了忘川愁海曼陀殿了,”转身一指,道,“那老不死的,便是愁海主人!”
项皓生心中一松,心知此老头便医术了得,便歪了脑袋去看。
只见那灰麻衣袍的老头白眉长须,正笑意绵绵的看着自己笑。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项……”话未落音,只听颜楚凰衣袖一挥,打断笑道:“什么救命之恩,他早就欠我性命三条,如今他要活要死,还得看我脸色!”说完头一转,颔首问道,“老头,你若还要与我对弈,恐怕要赔损到不知多少代去了!”
只见那灰衣老丈脸色猛然一尘,挽手撒泼说道:“那又如何?要命一条,我孤家寡人,还怕了你逼迫我后人去不曾?”
项皓生见颜楚凰胳膊腿儿能伸能划,心中一阵快慰,拉过颜楚凰道:“这可太好了,此般让我如何……”话到如此,便不知如何说去,心中劫后重生之感狂浪不羁,肩头一扬,便要抱住颜楚凰。
只见颜楚凰微微向后一挪身闪开了去,项皓生顿时抱了个空,心中虽是疑惑不解,却收起双手双臂,眼中深沉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至情之意由眼而生,炽烈地盯着颜楚凰。
颜楚凰心中又会怎的不知,见项皓生如此,顿觉尴尬无比,心中暗骂一句,脸颊红润开来。
只听那老头“呵呵”一笑,道来:“卷发小子小命是保住了,人也清醒了,但筋脉骨头碎的碎了断的断了,老丈我也是分身乏术,只是草草接好,你若像方才那样去抱他,他恐怕便又要去见阎王了。”
话毕,项皓生双眼颇是有些失神,垂下头去,颜楚凰见此心也颇有不忍,心知若是两人不能相碰,这与死了一般有何分别,只得徒增念想,此般一来,还不如两人都死了来的痛快,转头望向那老丈,责怪道:“哪有老头说的这般厉害,你可别吓着他了,”说着走到项皓生面前,笑道,“你轻轻抱看试试?”
项皓生抬头颔首,轻柔环抱住颜楚凰双肩,下巴搁到他肩窝处,缓缓的一股馨香飘荡而来,只听耳边的人呼出的气暖而湿润,方才拂去心中的不真实感,鼻子一酸,像是要哭出来。
颜楚凰双手环抱而上,搂住项皓生厚实宽阔的背,轻轻拍着,柔声安慰道:“如何,我是不是还未死?”
项皓生喜极而泣,点头张口便要答,不料喉中一哽,竟然沙哑难听。
颜楚凰身子一抖,忽而觉得心中暖流蹿升,连带着似乎要被传染一般,轻轻问道:“石头,你可是哭了?”不觉耳边传来的回答,而是细小抽泣,颜楚凰快慰叹出一口气,也不知要说出什么,眼睛一润,看不清眼前事物。
二人再聚续缘过后,项皓生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打量这个地方,只见此地似乎是一个大的岩石洞窟,深而清冷,顶上岩石坚硬光滑呈现柱状,白如奶乳,能看出是由久远的地下河水冲蚀崩塌而成,不时由上而下滴来冷水,地上灰白石头坚不可摧,一旁还有些许的水池。
此地虽然无灯,周围确有一些奇异的发光石头,光芒内敛清亮,一旁的地上溶沟不绝,险要而又奇特,数根石笋拔地而起。
此处地貌真真是奇特得厉害。
只听那灰衣老丈说道:“此处常年风雪不断,不分春秋,地下河也甚多,湍急的很,你二人可别乱跑,落下水去,我也无法救了。”
寒风冷雪,完颜恪脚尖颤抖,从来没有此般的恐惧过一处地方。
苍穹浩大,前方黄沙飞扬渐渐收拢狭窄立有木枝之处便是那人摔落没命之处,而身后却是此般广袤无边的绿色草原。
生机就在背后,当时的他是多么使劲挣扎想要获得那在旁人显得毫不足惜的绿草。
但听身后马鸣之声高昂欢快,蹄儿轻盈,却好似千金重的死结,道道锤心。
完颜恪一步一顿走到山崖尽头,山崖旁劲风骇浪,云雾扑腾翻滚,似乎要压散过心头最后一缕暖意。
完颜恪低头拖拉自身承重无识身躯,挪到木枝前,眼中毫无生气斜着看了过去。
只见那树枝丑陋难看,草原树木难寻,看似是随处拾捡得来的木枝,却是珍贵至极,仔细一看,上面用心的写着并列两行“项将军,颜公子”二字。
完颜恪心中一揪,好似被那个“子”字勾断了心口血脉,脸上柔色一显,温柔弯下腰,轻抚过“颜公子”三字,脑中不禁想起那日萧涉闲的问话
“若是弟弟,为何弑母夺位的人不忍见与自己只是旁枝血脉的弟弟陷入险地?何况这个弟弟,还是要毁国灭家,要你性命的人!”
、
脑中犹如万电劈掣,完颜恪顿感脑中一片震撼,指尖所触之字仿佛有血有肉一般,鲜活艳丽起来。
那双眼,恃才傲物,生来便是天地不存的傲然蔑气,运筹帷幄之中的一丝灵活多变,拿捏得当的刀尖舔血,步步的如履薄冰,为何他走得还是如此潇洒风骨尽显,而自己却是此般身心疲累狼狈。
想到此处,抬头一望,便好似见了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深刻眼眸,于算计之时的狡诈眼神
。
身轻如燕的他本就是上天的傲物,自身混沌沉着的身躯怎么能赶得上他的脚步方向?
完颜恪喉头一甜,登时突出一口鲜血。
忽而明白见面之时的内心汹涌澎湃,快意横生的意义……那种极力抑制杀意的感觉爽快而有沉重,仿佛上下翻腾之间已经获得了上天明示——
天情难却!!
天恩浩荡!!!
正好此时除却了那挖人心窝吃人念想的妖人,让我生能继续叱咤疆场,平定三国!能让我朗国繁荣昌盛,能使人骨肉得还,失心脉可归!!让万民庆贺,死了一人,连年丰收,水族光繁!!!
让我命孤丁一轮回,永不受那别来的情字相扰,生死冷暖永不晓!!!!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偏偏我齐齐的占了五样,最苦之事,便是:
未求便无求,未死便心去,
未怨却不寻,未放却不得不放!
未爱竟永逝所爱!!!
相识已久,初见半载,血液中真的只是有着相同血脉才会此般珍惜么?
皇家儿臣,谁人不是处处种了心机,恐怕自身是错了,若是珍惜,为何还要此般刁难相争,为何还要想着与他共享天下。
颜楚凰啊颜楚凰,三国立足,双国加杂,恩怨情仇,若是要我来选,我又何尝不会与你一样,两国背叛,也会连着自己的故国一并恨着,怨着。
阿楚啊阿楚,我心中你已长存,为何你却永坠而去,教我受那七情八苦之伤,坠入无间地狱被那痴情烈火燃尽烧灭,永世不得超生!!!
见无意,去莫知,声声不得耳闻,句句不为伊知,只求一酒长醉不醒!!!
完颜恪痛极悲极,一手拔起树枝,扔入万丈深渊之中,只听崖下呼啸声而过,犹如回应激起的万层浪花,白梅被崖下利风浮荡而上,飘扬在山崖边。
玉色点点,飘荡乱舞,如梦如幻。
萧涉闲望见此景,心中一哽,见自家王爷脚步飘忽似乎是要腾云驾雾而去,心中咯噔一跳,也顾不得自己有惧高之症,便闪身扑上去,凄厉劝诫道:“王爷,愁山下有愁海,腐心蚀骨,为颜楚凰一人丢弃江山,实在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