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郁闷地咬紧牙齿,手上继续剁着肉馅,心中还在不忿地嘟嘟囔囔。
——笨死了你。许久没有出声的师傅冒出一句。
阿荣微微一震,潜意识里四下扫视一圈,在脑海里亲热地叫道师傅好。
——看清楚怎么做爆三鲜了吗?徐疾懒洋洋问道。
——那是荤菜。意思就是我不屑看,也不学。
——死小子,徐疾暗骂道,那可是由唐朝宫廷古菜“全家福”演变而来,历时千古,是秦陇菜的代表作,一般人还真做不好。
——步家菜里还有秦陇菜?秦陇是啥?
——秦陇就是陕西和甘肃的简称!秦陇菜包括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在内包括的大西北风味,牛羊肉为主,味道浓厚,香料丰富,很多烹饪技法延续数千年古风犹存,你多学着点!
——牛羊肉……我又不做……阿荣还在小声辩解。
徐疾很想给他头顶来个爆栗,叹了半天气,耐心道——素菜,仍由寺院菜、宫廷素菜和民间素菜三大流派组成。寺院菜崇尚‘全素’,宫廷素菜和民间素菜则‘以荤托素’,鸡蛋、骨汤、葱蒜都还在用,你有啥好纠结的啊?
——妈妈说了不准杀生,阿荣只是认认真真重复道,其他的我不懂,反正我不会下杀手的。
——西安香积寺的斋菜也很有名,那也是秦陇风味,徐疾无奈道,回头你好好找点菜谱来练习吧。
阿荣老老实实应了,手上的活计忙完,见何之山开始做最后的菜肴,就想开溜。
正当脚底抹油之际,步朗尼走进来了。
两周未见,那个在乡下休闲打扮,头发乱翘满脸灿烂的步朗尼不见了,少东家的发型平整,笑容收敛,眼角眉梢都刻着桀骜的痕迹,他身着正装步履优雅,用亲切而绝不亲密的语气跟大家致意,最后对何之山说道,“何师兄,忙完了跟我一去过去,爸爸有话对你说。”
即使大老板招唤,也不用刻意让少东专程过来在众人面前宣布吧,这种夸张地姿态很是可疑,何之山随意应了,继续做菜。
步朗尼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隔着玻璃对阿荣挤挤眼睛,用口型说道“你回来啦!”阿荣轻快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步朗尼走到吕大师傅那边,笑得很是亲热,“大师傅,我爸爸有点感冒了,没胃口吃东西,你说做点什么好?”
吕永放下手中的报纸,思索了一会道,“有新鲜的水蛇,剥一条熬点粥吧,加些陈皮红枣和姜末,能发点汗,我叫人来弄。”
步朗尼惊奇叫道,“哇,水蛇!好久没吃过了,好东西啊!”
吕永站起身来走到切配间门外,那里有一个用竹芭扣好的水缸,掀开盖子,缸底的浅水里盘着几条粗壮的大蛇。
阿荣这才知道那缸里有蛇,吓了一大跳,几步窜到步朗尼身后,只露个脑袋好奇地张望。
安东弯下身去,轻轻巧巧地捉出一条一米长的黑蛇来,手指掐住要害部位,蛇头东扭西扭吐着长信子,小眼睛里全是冷酷的光。
安东手腕一抖就要把蛇骨架弄散,阿荣不由惊呼一声,步朗尼对他轻轻一笑道,
“别害怕,水蛇没毒的,肉很鲜美。”
阿荣咬着牙,他想说你们别杀这蛇好不好,但说不出口。
蛇不过是普通的食物而已,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阿荣借口害怕转身逃了出去,在月寂风清的庭院中徘徊良久,本想就此回到宿舍,可惜还没吃晚饭,只能干熬了大半个钟头回到厨房。
那条蛇已经被安东快手快脚地料理完毕,蛇头被斩落包好,蛇身切成数段,蛇皮上的粘膜用湿布擦洗地干干净净,锅里的白粥咕嘟嘟地冒着泡泡,是用上好的东北大米掺入少量的泰国香米熬制的,东北米胶质重,软糯绵滑,泰国米香味浓郁,大火熬开时加入几滴香油,将蛇肉放进去,陈皮丝、红枣,连同姜丝一起放入,颜色明艳,香气袭人,忙活完的厨师悠闲地收拾剩余的材料,配合蛇粥来准备晚饭,步朗尼盯着滚开的瓦罐,手边准备好了一个保温饭盒,正在对吕永抱怨道,“爸爸他这么大的人,生病了也不肯去医院也不肯吃药,就躺在床上装死。”
吕永道,“微少这样子都几十年了,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的。”
步朗尼接着说道,“妈妈给他做了蜂蜜蛋酒他也不喝,我做的面条他也不吃,
又挑食又别扭,他也就听您的话了,这粥总能吃一点。”
黎向荣在一旁听了半晌,拉拉步朗尼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有个汤能治轻微的伤风受凉……”
步朗尼侧过头笑了笑,“嗯,明天有空的话你帮我做。”
阿荣默默点了点头,心想现在给我十分钟就能做好了,等着蛇粥的步朗尼却不需要,所谓明天做,也不过是客气的说法吧。
最后一道菜送出厨房,封一帆和陶星明做的几样炒菜也出了锅,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吃晚饭了,有人盛了白饭,有人等着喝热乎乎的蛇粥,起锅的时候还洒了一把白菊花瓣,清雅的菊花香遮盖了淡淡的血腥气,闻起来更加诱人。
阿荣也端起一碗白饭,夹了几筷子香菇青菜心不在焉地啃着,步朗尼舀了一盒蛇粥、和吕永何之山一起匆匆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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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大老板步微摇摇晃晃来到了厨房,满头虚汗脸色发白,拉着吕永的胳膊不放手,看起来身体状况很不好。
陶星明赶紧搬了椅子让他坐下,大家才吃完午饭不久,空气里还残留着菜肴的香味,步微抽出手帕捂住鼻子,虚弱地笑了笑,“明天就是盛宴了,都准备好了吗?”
何之山点点头,沉稳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步微赞许地说,“那就好,你好好安排吧,我可能得住院了。”说完又勉强咳了咳。
安东连忙道,“您不舒服还是赶紧去医院吧,这里油烟味大。”
步微指了指他们刚收拾好的桌子,碗碟还堆在水槽里,黎向荣拿着海绵挤了大量洗洁精弄出满池子的泡沫,一个人默默地洗碗,看见老板进来也只是局促地埋下了头。
步微扬声道,“阿荣,你要认真做菜!朗尼跟我说过你进步很快!”
阿荣慌乱地低头嗯嗯了几声,干巴巴地说我会努力的。
他倒不是害怕步微,但何之山凝视过来的视线实在太有存在感,叫他止不住惶恐。
阿荣知道何之山在盛宴的第二天就要去参加厨艺大赛,而此时步微的状况似乎连盛宴都无法出席,那么一切的重任都将压在吕永和何之山身上。
陶星明担心道,“老板,您的身体……”
步微吸溜了几下鼻子,“有点着凉罢了,朗尼非要我住院修养。”
吕永忍不住插嘴道,“你都在床上躺两天了,朗尼该早点把你扔到医院去!凡妮夫人也真是的,偏偏这时候不在家。”
步微不好意思笑道,“明天周五,凡妮就回来了,朗宁也要回家。”
步朗宁是在一个实行寄宿制的贵族化国际小学读书,本城是中国西南部最大的城市,各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和外商侨民都很多,很多外国小孩子和混血儿都在那边上学。
步朗尼当年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呆到高中时期才出来的,而家里对步朗宁的打算由他先读好书以后爱干什么都可以。
这大概也是步微潜心将长子培养出有继承人的意识之后对幼子的溺爱吧。
吕永抬手看看时间,对步微道,“走吧,朗尼在车里等着呢,还需要拿什么东西吗?”说着就要押着他往外走。
步微小声嘀咕着,“那臭小子就知道折腾老爹,明明没多大的事儿。”
吕永沉声道,“微少,连医生昨天来的时候说了吧,点滴不管用的话要立即去医院!”
“是是是,”步微无奈地被大师傅撑着臂弯拖走,何之山在后面跟着送他们,大老板一边迈着不稳的步子一边担心道,“明天是大日子啊!大日子!我可不能缺席啊!”
大老板走了,厨师们各干各的事情,阿荣安安静静地洗完碗,用干净的棉布将碗碟都擦干摆好,陶星明在宽大的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把专心在电子秤上称着药材的封一帆晃得头晕,他干脆放下手里的半只当归,郁闷道,“星明你消停点行不行,要消食外面去!”
陶星明在他面前停下来,电子秤上的白色托盘里放了很多掰断的当归尾巴,释放出浓郁的药香,他奇道,“你做的是金银翡翠羹吧,不用当归啊?”
封一帆捻动着药渣儿,淡淡道,“明天才做啊?今儿我做药膳。”
陶星明竖起大拇指,对他挤着眼睛道,“您淡定!佩服佩服!”
封一帆单眼眨了炸,故意压低了嗓子道,“您也有蛋,定下来还不容易?”
陶星明楞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抬起脚就踹过去,脸蛋还有点泛红,“少来调戏老子!”歪起头又想道什么,“说起来当归好像是补女人气血的吧?你需要啊?”
“是啊,”封一帆称好用量,随口道,“煮了好给你喝啊。”转瞬间又把陶星明堵了个张口结舌,他支吾着用劲跺了跺脚,脸涨得通红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
封一帆知道陶星明嘴巴笨拙,也觉得自己开这种玩笑委实格调不高,放软了语气道,“别紧张啦,我就像让你放松点。”
陶星明瞪着他,气呼呼道,“得,您大爷是出身圣人世家,埋汰人也从不带话把子的,我不跟你说话了。”直接转身就出门。
阿荣在一旁看得瞠目,戳了戳安东小声道,“陶哥今天怎么啦?”
安东不在意地答道,“陶师兄容易紧张,平时做什么都完美,但一听说晚上的客人来头大了,他还是有点发慌。”
封一帆见他们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嘀咕着,补充解释道,“其实紧张也是一种好情绪,都让人的精神高度集中,反而能高效处理事情,星明他是有点多血质,精神太敏感。”
安东笑道,“那封哥你向来处变不惊风度翩然,我辈甚为佩服啊,哈哈。”
封一帆雍容一笑,剑眉入鬓眼若晨星,傲然道,“那是,气质是沉淀在血统里的。”
安东见黎向荣满脸懵懂的样子,好心解惑道,“封哥他们承袭的是山东孔府的私房菜,你知道吧?”
封一帆抬起一手做谦逊状,黎向荣却傻乎乎问道,“封哥又不姓孔?”
安东给他后脑勺小小一巴掌,封一帆苦笑着摸摸鼻子道,“一百年前女婿家的,不行啊?”
“哦,”阿荣还是不甚明白,脑海里却猛然一个震颤。
——封家!徐疾喊出这两个字,阿荣不由专心盯着封一帆,眼睛里摄取的画面被传给另一股思维来确认分析,有些模糊的片段划过心头,那不过是师傅借用了他的神经细胞而已。
“你怎么啦?”封一帆看他直直瞪着自己发傻,视线专注神情却呆滞,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阿荣打了个激灵,遮掩道,“没事……”佯装揉了揉眼睛,脑子接收了师傅的指示,小心地探问道,“封哥,那你家那个娶了孔家小姐的祖辈是?”
封一帆仰头回忆了半晌道,“那都是我爷爷的爷爷了,上世纪初就死了呀。”
徐疾从阿荣的眼睛中慢慢分辨着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熟悉的感觉一点点滋生,太长的时间模糊了他关于故人的记忆,让一缕幽魂不知今夕何夕。
大半年竟然都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徐疾暗自懊恼又感叹道果然恍如隔世往事如云烟,那个燃烧鲜血的年代已离得太远太久,被遗忘在历史尘埃中的总是比被铭刻在纪念碑上的人多得多。
“封颀烈!”封一帆一击掌,大声笑道,“嘿嘿,果然祖宗的名字是不能忘记的!我爷爷的爸爸叫封豫!”
阿荣微微裂开唇角,笑得怀念而欣慰,眼角闪动着水光。
——是的,你爷爷的爸爸,那么小小的一岁的男孩子,我见过颀烈抱在怀中宛如珍宝,那个时候他只会依依呀呀地又哭又闹,我们叫他小宝宝……徐疾的唏嘘之情如一道弯流淌过阿荣的心田,酸楚的滋味在体内泛滥。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果然是孔家女婿给儿子起的名字啊,其实我们做得很多事情没有很好的计划,不过是拼着热血而已……
“你今天很不对劲!”封一帆对自己的记忆力深为钦佩,自我陶醉一分钟之后终于顶不住阿荣那太过于柔和缠绵的目光,抖着鸡皮疙瘩问道,“你不是想替你陶哥报仇吧?我可不怕调戏……”
阿荣垂下头,用手背擦着眼角,闷声道,“我感冒了!”
安东不怀好意地叫道,“哎呀,你明天可要做大菜哦!”
“没事!没事的!”阿荣赶紧声明,眼珠一转道,“晚上我煮个汤喝了就好了。”
封一帆笑问,“什么汤,秘方啊?”
阿荣嘿嘿笑道,“很简单的一个方子,治风寒很有用的!我妈妈教我的!”
晚上阿荣果然做了一道汤,豆豉葱白炖豆腐,开水里煮上几块老豆腐,放入一勺淡豆鼓和两根葱白,尝了尝又稍微加了点细盐,除此再无调味,汤汁煮开后烫呼呼地一大碗,封一帆好奇地吃了一口,豆腐醇厚汤水清淡,黎向荣就着汤泡了一碗白饭,呼噜噜吃了就说要回去睡觉,发点汗感冒就会全好了。
不管这汤是不是真的有用,第二天大早出现在厨房里的黎向荣确实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他细心地归整着备用的食材,显得胸有成竹。
18.盛宴
细雨如丝如烟,下个不停。
湖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枯萎成团状的荷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而庭院里被打湿的草叶和残花摇摇晃晃地,有的坚持挺直身体,有的已经倒伏在地上。
湿润的空气散发着清寂的香气。
琴声响了起来。
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却异常清晰,长长的起调间杂着鸟鸣般的清音,一个个泛音袅袅盘旋,颇有几分欲语还休的羞涩情意,悠远中又带了几轮拨指,一丝焦急由然而生,再听下去竟又巧妙地点开,随着素手划过的琴弦,正颤颤地表露着心迹。
琴声忽急忽缓,细雨慢慢停止,云逢里居然洒下淡淡的月光来。
蓝蓝的月光,仿佛被水濡湿过一样,月光都渗入了芳醇的滋味。
一位身着橘红色旗袍的女子正坐在流月台上弹琴,白润的脸庞在月光下透着朦胧的光晕,黑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风轻轻飘动。
右手托抹挑勾间或一轮数滚,左手指法按滑之间流泻出清幽的调子。
她身后的桂花树上有小小的金色花瓣纷纷绕绕悄然散落,仿佛不堪月光的重量。
琴弦在纤白的指尖跃动,琴声和月色融汇在一起。
音乐在花瓣中缭绕,在茫茫夜色中飞升。
琴弦的震颤抚触到一枚枚花瓣,便缭绕起一丝甜甜的香味。
女子闭着眼睛,又长又卷的睫毛挂着水滴,仿佛和琴弦的颤动融为一体,倾听着残留在身体内部的余音。
银色的浮云散开,圆满的月亮高悬夜空。
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的夜。
寒暄吵闹着的十几位客人一进入步家的庭院,就惊呆了。
月色如水、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