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方领路的步朗尼今天穿了一身纯白色的双排扣正式礼服,领口打着丝质领结,越发衬托地如人偶般精致美丽,他站在栖凤居那雕花红木的门口淡然微笑,侧过半边身体伸出右手,“各位,请入座。”
两扇门从内部拉开,两位身着深红色描金洒花旗袍的女子向客人们鞠躬致礼,引导着各位贵客走向座位。
在队伍最后的乐正纯笑嘻嘻地推推步朗尼,弯着桃花眼道,“真排场啊,”
步朗尼矜持地勾起唇角,但眼神很真挚,他轻轻点点头,道,“乐正教授,快请坐。”
乐正纯偏着头凑到他的耳边,“在这里我只能敬陪末座啦,还好我还带了个人。”
步朗尼引着他走到背对正门的位子上,这里是地位最低的陪客位置,乐正纯毫不介意地坐下,指指落座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道,“嘿,我的人。”
那男子很局促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对步朗尼咧嘴一笑,厚厚的嘴唇笑起来非常纯真,而前部分滚圆,眼角却细细的眼睛像蝌蚪一般眯起来更是非同寻常的可爱。
乐正纯道,“我的助教,陈知晴。”
步朗尼礼貌地微微躬身,陈知晴连忙还礼,乐正纯按着他的手道,“坐好坐好。”
步朗尼还在孤疑一个助教怎么座位比教授还靠前,但此时客人们全部入座,在步家用餐,无论谁做东谁主持,主人都算是步家家主,要首先致辞敬酒,他只得赶紧站到上首的位置去,和各位宾客寒暄。
在座的十几位教授刚刚参加过一个隆重的学术颁奖礼,能参加宴会的人都刚拿了各自的大奖,这个宴会真可称得上是琼林宴了。
这大厅穹顶高挑、悬挂着深红色宫灯样式的水晶吊灯,一派光明璀璨,巨大的圆桌铺盖着明黄色的织锦桌布,座椅是真品的清朝红木太师椅,围着厚实舒适的秋香色金线锦缎坐垫,每人面前一份金杯、银盘、玉盏、象牙筷,都是真材实料仿制清朝官制的精美用品,饶是这些学界贵族们也小小抽了口气,几个中年人把探究的目光投向笑微微的乐正纯,看来这操办人果然是有些名堂的。
服务小姐们袅袅婷婷地送来热气腾腾的毛巾,众人擦手之时,又送来香气扑鼻的当季秋茶,略作清口开胃。
圆桌转盘的边缘等距离摆出手碟小点,香脆的瓜子和榛仁装在小巧的碟子里,有人在抓瓜子时低呼一声,向旁坐人道,“这也是钧瓷,天晴月白?”
陆续上来新鲜的鲜橙、甜柑、柚子、苹果的开胃鲜果碟,以及红瓜子、炒杏仁、荔枝干、糖莲子组成的干果碟,准备好的菜品一道道上来,酒席要正式开始了。
主座的一位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的老人站起身来向在座的客人轮番一拱手,又向步朗尼点了点头,此时理应家主出席,可是步家老爸身体不适还在医院,只能由步朗尼顶班,他样貌过于年轻秀美,是老人家的孙子辈了,那老头可能是有点不屑,对他的态度并不亲热客气。
步朗尼右手持酒,微微弯腰前敬到老人面前,真诚笑道,“今日蓬荜生辉,小辈我代父亲一饮而尽,以示尊敬。”说罢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步朗尼虽然长着一副混血儿的脸,但毕竟从小生活在中国,语文成绩也是绝对不差,掉个书袋咬文嚼字也没有问题,但此时的态度胜于口才,他一盏泸州老窖爽快下肚,立刻赢得老人的好感。
步家菜昔日在京城之时一般选用皇家专用的玉泉酒或者北方盛行的汾酒等清香型白酒,根据菜肴也会选择茅台等酱香型白酒,而在民国时期迁移西南之后,全国名酒中的五粮液,泸州老窖特曲,剑南春,全兴大曲等浓香型白酒都在此地,就酌情选用当地白酒来配菜。
浓香型白酒醇香浓郁,清洌甘爽,适应的人群也更广。
老人家姓王,是古汉语学界鼎鼎大名的祖师级人物,他马上端起酒杯道,“古人云燕席巧临牛女节,鸾章光映壁奎间。今天各位可算是都有功名在身,春风得意,正当飞觞醉月,况且明日又是中秋佳节,虽然没有诗中说的七夕的旖旎,但圆满之月寓意更深,大家今日一定要尽兴!”
众人连忙起立,共同举杯痛饮。
服务小姐用优美的手势为客人们斟满酒盏之后,豪华的头菜送上圆桌。
大菜由何之山主做,在此之前任何一个厨师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旦一般的惯例超不过鱼翅燕窝类。
纯白骨瓷大碟中盛放着如黄水晶般明莹剔透的一团鱼翅,浓郁的汤汁宛若流动的黄金,那香醇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令人不由陶醉地深深呼吸。
服务小姐用汤匙为每一位客人舀出一勺放入洁白如玉的小碗中,步朗尼的位子就在王老的右手边,他笑盈盈地介绍道,“这是粤菜中有名的红烧大群翅,取自南洋大鲨鱼,蛋白质含量很高,营养丰富……”
直到中午时分,何之山才交给他一张纸,写着大菜的菜谱,他必须对菜肴有所了解才能做出恰如其分地介绍。
一位客人笑道,“听说这鱼翅分三围,近头部的脊翅称头围,近尾的脊翅称二围,尾部末端称三围。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步朗尼点头道,“郭教授真实博闻广识,的确如此,其实越大的鲨鱼可食用的鱼翅部位就越少……”
王老插话道,“清代胡子晋 《广州竹枝词》云:‘由来好食广州称菜式家家别样矜。鱼翅干烧银六十,人人休说贵联升。’这鱼翅之昂贵举世闻名,以后想吃到恐怕是越来越难了。”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乐正纯。
乐正纯正偏头将餐巾递到旁边的陈知晴手里,听到这话微微一愣,苦笑道,“王老,在座的就我一个动物学的,吃鱼翅我真是物伤其类于心不忍呀。”
周围的人发出小小的哄笑声,步朗尼勉强笑道,“这鱼翅入口即化,鲜美酥润,请大家快趁热品尝吧。”
一时间只听见勺子碰撞小碗发出的微弱响声,步朗尼小口抿着香茶,不着痕迹地打量食客们的表情。
愉悦的感受会通过面部神经的细微变化体现出来,由味蕾带来的快乐更是难以掩饰,况且心情本来就上佳、环境如此富丽,吃到萝卜豆腐都是美味,何况是极致奢华的鱼翅。
透明嫩滑的翅针仿佛鲜活的鱼儿自己游动进喉咙,在胸腹内部顽皮嬉戏,最后安安分分地沉淀在胃部,缓慢而持久地释放出甜蜜的波动。
步朗尼打量一圈,发现只有在乐正纯和陈知晴的脸上流露出稍稍的阴沉,他心想这大概是两人资历不够有些拘谨,却没有想到这两位动物学专家是真心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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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间碟碗撤去,众人再度用香巾擦了手脸,第二度双拼送上桌来。
美食美器相得益彰,一位教授感叹道,“料、色、香、味、形、器、礼,步家菜的盛名确实不虚啊。”
另一人笑道,“老杜,你是考古学家,看见这些古董比美食更心动吧。”
杜教授道,“美食不如美器,美食片刻就消化完了,这些器皿却可以流传千古,瓷器之清秀、金银器之堂皇、玉器之雅致,就拿这杯子来说,”他举起手中的一个鸳鸯玉料雕刻而成的酒杯,“这墨中透绿,古朴典雅,色彩在灯光下又如此绚丽……”
步朗尼快步走到他身边,将深红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此时换了西藏出产的葡萄美酒,他一边斟酒一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中国现在最好的葡萄酒却不在凉州,倒是西藏的高山河谷更适合酿酒葡萄的生长。”
刚才那人道,“嗯,有这么一说,都说法国红酒最好,其实藏南地区的酿酒法就是法国传教士最早来教的。”
其他人又道,“林博士说得是,您现在还给国家地理写专题吧?”
林博士赶紧摇摇手道,“忙起来有时就顾不上了。”
步朗尼抿唇听他们寒暄,众人学科各异,能齐聚一堂谈论的话题也都轻松,那王老此时一杯红酒下肚,又摇头晃脑道,“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镂切空纷纶。这翠玉釜水晶盘犀角箸都见识了,还没见过鸾刀啊。”说罢遗憾地抚摸着下巴的短须。
步朗尼连忙道,“刀工好的人我可不缺,这鸾刀嘛,确实没有。”
那鸾刀是刀脊上饰有金环铃铛的刀,舞动起来环佩叮咚,在诗经中就已出现过,古时的名厨献艺刀技绚烂,如今已失传良久了。
考古学家杜教授又道,“鸾刀我见识过,可惜只能隔着玻璃箱子摸摸,哈哈。”
步朗尼脑海里浮现出黎向荣手中的解肉刀,那把刀明润艳泽,凝视刀锋时甚至会感觉到锐利的杀气,应该也是很有来头的名品吧。
可惜现在并不是让他炫耀刀技的好时候——
烧烤拼盘之后,上了第二道大菜芙蓉燕菜。
燕菜即是燕窝,是金丝鸟在海岸上用唾液与绒羽等柔软纤维混合凝结筑成的巢窝,中医认为其味平、甘,有养阴润燥、益气补中的功效。
这道菜是川菜中的精品,芙蓉就是一取“芙蓉城”的寓意,二取“芙蓉蛋”的做法。
青花瓷大盆中的燕窝如同洁白秀美的芙蓉花,在这美好的秋夜静静绽放。
步朗尼示意服务小姐们赶紧给众人面前的小杯子里添上温水漱口,这是食用燕窝之前的惯例,为了更好品尝菜肴的真味。
“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王老叹道,手中筷子虚指下首正对的乐正纯笑道,“你这小子真是成了精的,我这回可选对人了。”
乐正纯一本正经回答,“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真正让您满意的是步家的厨师啊,您久居京城,难得来我们天府之国,我当然要请您吃最好的东西了。”
其他人纷纷笑道,“我们都晓得天府是个好地方,只是没想到这么好啊。”
陈知晴傻傻嘀咕道,“你们又不是第一次来这?”
林博士道,“我走这条线进藏也不知多少次了,大街小巷的火锅小吃都是门儿清,这等级的大菜还真是头回见。”
乐正纯歪着脑袋冲步朗尼一乐,“你们得好好打广告了,信息社会啊现在。”
步朗尼点头称是。
要是按照旧日规格,下来的大菜该是熊掌了,其实熊掌在国内也并不是一件十分稀奇的食材,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要有钱,几乎可以吃到任何东西,甚至是刚生下来的婴孩!至于果子狸飞天虎猫头鹰穿山甲娃娃鱼都是广为人知的野味,什么法律禁令,在口腹之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步家作为饮食业巨擘,当然不能置法律不顾,更重要的是,步家还不屑于去以奇巧取生存。
“饭馆就应该提供适合食用的东西,”早年迁居到西南的步家祖辈如此说道,“暴食之后必然暴毙!”
没有熊掌,何之山这一道菜是海参烩猪筋,其他菜式分别为:干煎虾碌、清蒸石斑、蘑菇煨鸡、干贝酥鸭,取料寻常,但胜在功力非凡,直让食客们进入到太虚幻境般神魂迷醉。
随饭碗和咸点心依次送上,最后一道素斋之后是甜点,再之后就是果盘收尾了。
何、陶、封的手艺没有出一点点问题,步朗尼暗自评价,不仅没有问题,而且比起他们之前的表现来说更上一层楼,很明显最近的时间谁也没闲着浪费时间,暗地里都在默默努力。
这样很好吧,每一位员工,每一个属下都为了雇主的利益而奋斗,没有抱怨管理的严厉,没有要求增加薪水和福利,甚至连一点点抱怨和不满都不曾表露出来,有这样的雇员是不是很省心很幸福呢?
步朗尼突然觉得很恐怖。
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是明天何之山将以个人的名义参加厨艺比赛,对步家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的他一旦有了别的想法,是不是就会很干脆地将步家抛弃掉?
没有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
没有不满就是最大的不满。
只有对一件事彻底失望之后,才会不管不顾也不怨不悔,人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改变……
以个人名义出赛,意味着和步家没有任何关系吧。
王老突然对在座一位从没吭声的老学者笑道,“孟老弟,你是老中医了,今日一餐,于养生如何?”
孟医师拈起餐巾擦擦嘴角,“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今日之宴,荤腥太多,营养过剩,于养生无益,不过嘛……”他摸着下巴叹道,“人生在世何所谓,恨不多生一张嘴啊,食色性也,呵呵。”
一人轻嘲道,“我们中国的文化就是口腹的文化,最好是只吃饭不说话,肚子喂饱了脑袋放空了,大家都高兴。”
又有人附和道,“正是正是,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不动脑筋,无知无欲,这样的民族本性千古难变啊。”
杜教授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只白釉黑花彩绘碟子,轻声道,“这花纹是饕餮纹吧,饕餮是龙的儿子,而我们自称是龙的传人……我们也就是想把什么东西都塞进嘴巴的贪婪恶兽……”
步朗尼略微抬眼瞧了瞧,勉力转换着话题,“杜教授,您看这磁州瓷还继承着宋代古瓷的制法,线条流畅、古色古香,拍卖场上我父亲差点叫哑了嗓子才买下来,嘿嘿。”
杜教授果然详细打量一番,道,“磁州古窑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出了青瓷,到唐宋两代出了白釉黑花彩绘瓷,以图案色彩黑白对比明显为特色,花纹自由奔放、粗犷浑厚,描绘日常生活中的飞禽走兽、花草虫鸟以及各种人物,反映了北方豪爽的民风,配这烧烤正合适。”
“噫!翡翠羹的汤碗是汝瓷?”杜教授惊讶地拉动转盘,等那汤碗转到自己面前停下,“这釉下斑斑小点,犹如俊梨之皮,釉面隐纹纵横,恰似蟹爪留痕,果然是‘梨皮蟹爪芝麻花’的汝瓷精品!”
步朗尼含笑道,“杜教授火眼金睛,好东西被您一眼就瞅到啦。”
杜教授严肃道,“不是我眼力好,是你家把好东西看得太寻常,不过器皿本该如此,不是放上供桌,而是要拿来日常使用的。”
林博士嗤嗤笑道,“你这一说我都不敢下筷子了,碰翻一个碗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还是在藏区的时候好,大家都拿木碗,怎么都摔不坏!”
乐正纯挺直了腰背,兴致勃勃地说,“日常也见不着这些,我来步家吃过几次饭了,这等级的器物也是头回见呢。”
步朗尼道,“那是当然,招待贵客,步家当倾其所有。”
乐正纯大笑道,“好学生!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悔焉!以后我的课你随便来蹭!”
陈知晴小声道,“他修你的课?”
步朗尼不好意思道,“我是爱到处蹭课的,专业是食品,但各个学院到处跑。”
众人都是桃李满天下的园丁,自然对爱学习的年轻人多一份好感,加之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微醺之中将他连声夸赞,步朗尼直到此时才略微松了口气,只等着黎向荣的“鼎湖上素”痛快收尾,今天这盛宴招待好了贵宾,明后日自然有约好的记者编辑们去采访收稿,紧锣密鼓的宣传攻势一旦展开,势必炒作地红红火火。
19.知晴
作为宴席上唯一不以美食为目的的人,步朗尼有充裕的时间来观察别人,平心而论,今夜的客人斯文优雅,对美食表示了充分的敬意,这令他很是欣慰。
从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可以看出人品,露出贪婪馋相的人,绝对没有良好的自控能力,肆意吃喝的人也往往比较单纯莽撞,而刻意的讲究行动更是一种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