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理应让人得到快乐,而厨师的快乐就在于食客的真情流露。
王老正在细嚼一枚冬菇,眉头舒展、眼角微阖;杜教授小口啜饮着一勺清汤,嘴巴翕动、面露微笑;林博士低头咬着一根鲜笋,神态肃穆、鼻翼微红,这道“鼎湖上素”众人吃得静默无声,面色近乎于虔诚。
步朗尼稍稍垂下头,丰厚的额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那双犹如冰冷大海的眼眸此时波浪起伏,蕴含了连他自己也未知的情感,他止不住唇角上翘,满心都是飞扬的悦乐。
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在他的记忆中盘旋闪现,类似于奶油的甜味、玫瑰花的香气、梧桐树下的阳光、幼时母亲的怀抱混合出了甘美的基调,再掺入少许苦闷和焦躁,比如说高中生活的不快,或者是近来对家族的担忧,最后在这样的环境中蒸腾出茫然的白雾,使他的心情或喜或忧,却从未悲伤。
步朗尼忽然觉得很满足,虽然今天父亲缺席自己独挑大梁还是有一些逞强,但现在看看食客们的表情吧,他作为主人来说是合格的,他拥有足够强大的统治力促使雇员们奉献出全部的精神,哪怕这样的统治其实是相当的脆弱。
陈知晴笑呵呵地吃着白果和莲子的神态像极了一只大号的仓鼠,暗自形容这样一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师的确比较冒犯,但步朗尼实在抑制不住笑意,望着人家鼓鼓的腮帮厚厚的嘴唇直乐。
陈知晴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他略微困窘地笑了笑,羞涩的眼角画出一对蝌蚪般的纹路,皱起的鼻子有点发红,更显得稚气可爱。
乐正纯发现了这令人尴尬的注目礼,轻声咳嗽一下“朗尼?”
步朗尼嘿嘿一笑,当然不敢说什么像仓鼠之类的混话,道貌岸然地说,“我刚才想起来我也蹭过陈老师的课呢?有一次好像是关于人类和老鼠基因比对的讲座吧……”
陈知晴一听,张大了眼睛,喜孜孜道,“对的对的,我讲过,人类和老鼠有99.9%的基因都是相同的,那是一堂生物遗传学的公开课!”
乐正纯无奈笑道,“爱学习的好学生啊,你听课就像是饕餮之徒一样,能吞下的都不放过是吧。”
见几位教授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步朗尼也乐道,“我还年轻嘛,虽说贪多嚼不烂,但吃下肚子总能吸收点营养的。”
王老一拍掌道,“好事好事,年轻人好读书不求甚解,总比昏昏噩噩来得好,小步,来喝一杯!”
大学者敬酒怎能怠慢,步朗尼连忙侧身一口喝干杯中美酒。
王老满意地看他殷勤地拿过酒壶斟酒,问道,“听说你们步家从京城迁到西南,数十年来偏安一隅,现在怎么不杀回首都重掌江山呢?”
步朗尼谦虚地低头道,“食在中国、味在天府,这片土地的出产太丰厚,生活的氛围太舒适,我家几代人生长与此,这里已经是步家的故乡了。”
孟医师附和道,“少不入川啊!我如今是老头子了,这边中医大正在请我做一个项目,我还琢磨着干脆留下不走了。”
其他人闻言举杯道,“这是个喜事,干一杯,干一杯。”
步朗尼心头一动,“孟老,那您以后可要常来我家,我家的药膳做得也不错,还请多指教。”
孟医师连连点头,“自古药食同源,抱朴子里的仙药里还有很多珍禽异兽,像是万岁蟾蜍千年灵龟什么的,那肯定是吃不到喽。”
这话要是放在有些地方说,店老板肯定会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你想吃没有我弄不到的,然而步朗尼不是那种人,他有意识地忽略了对方眼中的精光,淡淡笑道,“最近我们也推出了一些素斋,对健康更好些。”
陈知晴马上道,“嗨,那今晚怎么就上这一道素菜啊?”
乐正纯轻轻戳戳他的胳膊,小声苦笑。
陈知晴环视一圈,讪讪地垂下脑袋,闷头喝汤。
孟医师斜着眼睛打量他,瘪着嘴道,“刚才的颁奖礼上没见你啊?你是教生物的?”
陈知晴涨红着脸,嗫喏道,“我,我只是个助教……”
孟医师长长哦了一声,不屑道,“那你既然有位子座,就多吃点吧。”
这话说的有些不阴不阳,在座的基本上都过了和小辈计较的年龄,这孟医师的心眼也真是小了一点。
乐正纯只得帮着自家人陪着小心,为老人家斟酒添汤忙个不停。
步朗尼看出这位孟医师是个老饕,大概是生猛重口的菜肴才得他欢心,这素菜倒是没什么兴趣,斟酌着说,“孟老,我们做的蛇肉也还不错……”
陈知晴又是低低一声惊呼,“你们还吃蛇?”
乐正纯虎着脸掐了他一把,年轻助教的脸上迅速涌上血色,陈知晴咬着嘴巴皱着鼻子,想说话又不敢的模样再次让步朗尼联想到受委屈的小动物,可惜这种心境不会被老头子们所体会,孟医师冷笑道,“怎么,吃蛇又犯了法?”
陈知晴吭哧吭哧挤出几句没有没有,眼神却是一派不逊。
乐正纯大概也觉得对方倚老卖老过分了点,绷着嘴角说,“孟老,野生动物还是不要吃吧。”
步朗尼正想解释买的蛇都是农户家里饲养的,见他阴沉的脸色也不好开口,只得暗骂自己多嘴,硬着头皮给孟老添了一杯菊花茶。
孟医师还想说什么,眼见王老他们都微微摇了摇头,也就梗着脖子偏过了脸,捧着小碗没滋没味地喝着汤。
步朗尼面前只有酒杯没有筷子碗盏,只喝了几杯酒,还真不知道今晚这些菜肴的味道究竟如何,凭着观察别人反应来拿捏气氛而已。
菜肴虽然丰盛,数量却是刚刚好让人吃得盘子见底意犹未尽,这时就一大碗鼎湖上素还余了小半盆,按照常理来说,盛宴最后上的菜肴肯定是要剩一些,但步朗尼还是有点怀疑是不是那道素斋不够好而被人嫌弃。
他再次站起身来执着酒壶挨个挨个去给客人们斟酒,一边低声问候一边探察每个人的碗碟,鼎湖上素虽然是素斋,但用料丰富口感饱满,应该被大家所喜欢的吧……
走到乐正纯跟前,步朗尼小声直接问道,“这菜好吃吗?”
乐正纯挑高眉毛道,“好吃啊,比那鱼翅好。”
步朗尼稍稍放下心来,那陈知晴耳朵尖,轻声插话道,“我觉得这是最好的菜,真的。”
步朗尼失笑道,“这菜可没有鱼翅燕窝值钱哦。”
陈知晴严肃道,“可是这菜才让人身心愉悦。”
说话间送来了最后的那玛米糕和杏果芝士蛋糕,那玛米糕就是满语“发糕”的发音,是用发酵的玉米面摊入笼屉蒸熟,山楂汁在糕面点上红梅图案,切成菱形小块,最上面洒些蜂蜜和果脯丝。在清朝是宫廷到民间广为流传的家常点心,操作简单材料平凡,但是制法得了清宫御厨徐疾的真传,这味道自然不同凡响。
孟医师吃得满意,分到面前的几块点心三两口下了肚,连声赞道,“这个好吃,有论斤卖的没?”
林博士笑话道,“我还想买几斤当干粮呢,带到藏区去换牦牛肉吃!”
孟医师舔着嘴唇,眼睛发蓝,“牦牛肉好吃啊,尤其刚宰的生吃,那热乎乎的带血的,绝了!”
林博士尴尬地楞了一下,干笑,“啊,那有机会,尝尝。”
乐正纯淡淡插话,“生吃肉类恐怕不干净啊,细菌啊病毒啊……”
这话太刹风景,林博士哼哼道,“也就说说,我还真不太敢。”
孟医师兴致勃勃地还想说,王老笑道,“茹毛饮血,太不文明了。”
杜教授扬声道,“这和文明没啥关系,就是个人口味嘛,生肉的口感一旦适应,还真挺不错。”
乐正纯见他们几乎有拉帮结派坐而论道的架势,笑道,“唉,今天可惜钟诚老先生不在,他大才子再一掺和,明天的报纸就更有深度了。”
王老摇着头道,“那些记者啊,对学术奖项一点都不关心,只想知道咱们吃什么玩什么?肤浅啊。”
“美食和名人本来就是相映成趣嘛,”乐正纯不在意地说,“吃饱喝足,即使肉身没有进天堂,天堂已经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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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即使肉身没有进天堂,天堂已经在你的心中。”语出沈宏非《食相报告》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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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室外的月光越发明亮清冽,王老提议说不如大家去庭院中消遣赏月,步朗尼赶紧布置下去在流月台摆上桌椅果品,再送上清甜养胃的绍兴花雕,众人醉眼朦胧步履蹒跚,赏残荷嗅桂花,看看天上望望池水,吟两句歪诗,行几行酒令,十分得趣。
步朗尼守在池塘边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在此时出个安全事故,伶俐的服务小姐赶紧叫来几个保安人员远远守望着,步朗尼略微放下心来,坐在长木凳上吹风。
这一晚上真够累的,趁夜色昏暗,他挤着脸叹气,真是难为这些学者文人了,凭自己挣的银子难得享受一回,姿态豪放一次也不易。
那残余的小半盆“鼎湖上素”最后被乐正纯和陈知晴两人包了圆,总算让他去了心头芥蒂,人都是这样,强悍的地方出个丑反而没什么,弱势反而要藏得越深越好,黎向荣就是今晚的弱势,所以更加不能出半点闪失。
精神绷紧,肠胃却空空荡荡,晚宴前步朗尼吃了些点心垫肚子,此时早已消化殆尽,他苦着脸盼望着这些看起来很风雅的客人们快点尽兴而归吧,一会还能回厨房跟辛苦了许久的厨师们一起吃个夜宵。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有人竟然执着酒壶扭着老腰跳起舞来,一边哑着嗓子唱“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一边轻佻地盯住还在石台边弹琴的美丽女子,醉醺醺地想凑过去,另两位服务小姐赶紧过去扶着他坐在石凳上,又是端茶又是递毛巾,侍候得密不透风。
那人还扭来动去很不规矩,饶是同行者也很轻蔑地笑了几声,乐正纯快速过去按着他免得出丑。
步朗尼犹豫着该不该过去做点什么,肩膀上突然被拍了拍。
陈知晴腼腆的笑脸近距离放大,露出八颗闪着白光的牙齿。
步朗尼惊笑道,“陈老师,今晚吃得好吗?”
陈知晴比他个子还略矮一点,微微仰着眼睛,“嗯,挺好,乐正选的地方当然错不了。”
步朗尼拉着他一起坐下来,随口问,“陈老师和乐正教授交情很好啊?”
陈知晴却立刻脸上一红,很不好意思道,“还行,一般。”
步朗尼瞧出端倪,便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您点评点评这些菜吧,我就怕你们不满意呢。”
陈知晴恩康康康笑了几声,“那些人才是大头啊,我就是个蹭饭的,别说山珍海味了,给个馒头都是香的。”
脱离了餐桌上由于地位低微而带来的缩手缩脚,现在的陈知晴是一个爽朗快活的年轻人,他手搭步朗尼的脖子,做出一副很文艺很忧愁的样子,“其实我是个素食主义者。”
步朗尼眉头一跳,低声道,“那太好了,我有个素斋厨子,从曼殊院挖过来的。”
陈知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做鼎湖上素的师傅,我能不能见见?”
步朗尼瞅着他,奇怪道,“当然可以,但是按规矩出来见客的只能是主厨,我们只能私下见。”
陈知晴叹道,“你们的规矩还真多,管他什么主厨,我就喜欢这个菜,你看方便就引荐下,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当然方便!”步朗尼兴致勃勃地起来拉他,“走吧,我带你去厨房。”
陈知晴喊着乐正纯打了招呼,拍拍屁股跟着步朗尼去了厨房。
还没走到几步,就看见黎向荣正站在空处里遥望热闹的庭院,孤孤单单一个人被月亮拉出长长的影子,一身白袍也颇有架势。
步朗尼正要替他们互相介绍,只见阿荣眼神发直地盯着陈知晴,语调奇异地说,“你来了。”
陈知晴吓了一大跳,上下打量这娃不像神经兮兮啊,怎么说话如此不着调,只得胡乱点着头道,“你好你好。”
步朗尼侧身隔在中间,伸手对陈知晴介绍了一番,着重强调了和自己的师生关系,心想黎向荣是不是太紧张不会说话了。
黎向荣慢慢把右手从身后抽出来,拽着明晃晃一把菜刀,月华如水更衬得刀锋似雪,步朗尼脸色一变,迅速伸手去挡,陈知晴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黎向荣双眼空茫嗓音沙哑,任凭步朗尼一手夺过菜刀平地远远丢出,手腕被紧紧拽住。
“你发什么疯呢?”步朗尼凶狠地钳住他的手,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只想把这个神经病一巴掌扇死。
黎向荣突然全身剧烈发抖,几秒钟之后平静下来,目光清澈神色平静,淡淡道,“朗尼我刚才失态了,有点紧张。”
步朗尼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你那不是紧张,是鬼上身!”
黎向荣苦笑着抓抓头发,“嗯,也算是吧。”
步朗尼冲他呲了呲牙,“我去看看陈老师,你赶紧进去,别装神弄鬼的,回头再跟你算账!”说完大步跑走。
黎向荣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捡起了菜刀,刀锋对着月光映照出他眼睛的泪水。
——师傅,是他吗?
——不,不是的,徐疾的声音充满疲惫和哀伤。
——以后不要乱上我的身。阿荣没好气地低吼。
——再也不会了,阿荣,徐疾淡淡说道,你不想再见到我的话,我马上就消失……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荣一屁股跌在草丛里,狠狠瞪着刀刃上的倒影。
——阿荣,我不是一个好师傅,你……
——那你就当一个好师傅!
——我就算这样利用了你,你还是愿意当我的徒弟?
——想见到故人……这不叫利用。
他已经不是我的故人,我只是一缕幽魂。
——师傅。
——嗯?
——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也要坚持着努力,对吧?
——对。
所以就算是只有微不足道的悸动,我还是想再次看看你,哪怕是借助别人的眼睛。
知晴知雨,前世今生。
现在不是最好的时代,也绝不是个最坏的时代。
——师傅,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
——超能力。
切!
黎向荣抓着刀柄站起来,对师傅坚持轩昂的态度又难掩猥琐本性的扭曲面貌十分不屑。
昂首眺望,繁华喧嚣与寂静幽阴在夜色中共存,黎向荣轻声叹道,“明天我就要离开步家了吗?”
徐疾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为了唤起故人的记忆他逼迫阿荣烹饪“鼎湖上素”,然而阴阳两隔,世事无情,知雨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和接触的,活生生的人。
这世界万事万物本质为空,连灵魂都不过是渐渐消散的虚相,他不是佛陀,也不是修行者,他不过是被历史的风沙遗漏的微尘。
倾尽热血的岁月早已消逝,刻骨铭心的感情随风而去,缘起缘灭,犹如一梦。
要醒吗?要,离开吗?
——师傅!留下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