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指着屠二才鼻尖就热辣辣地撒起泼来:「班里?你倒还真有脸跟我提班里!当初要不是姑娘我瞎了眼睛嫁进你屠家,
你还在四处给人家搭班,也不知何时才熬出个头呢!哪儿来的银子顶下这班子?」
「你不要仗着兜里有几两银子,说话就没了规矩!你爷爷我活着一日,这家里就没有女人做主的份儿!」
「阿玛,师母说的那是啥意思?」兰妲在一旁听着二人争吵,只觉那听不明白的词儿越来越多,一个个地在头上抛来扔去的
,于是悄悄拉了金纳的衣摆问道:「屠家班不是师傅起的吗?」
金纳偷眼觑了觑四周,只见屠二才夫妇正吵得火炽呢,翠翎在一旁拉扯着屠二才的长袍袖子,看似苦心劝说,实则是个火上
浇油之势;陈度仓藉口去瞧瞧车子来了没有,一溜烟出门去了;照霞根本不想淌这浑水,只在一旁冷冷看着;老爷子这几年
下来,知道劝也无用,只说声「马家我不去了」便自捧着水烟袋回房里;重英和重乔兄弟则自小看他二人吵惯了,一个不知
从哪儿拿出本《巴黎茶花女遗事》翻看起来,一个伸手拉了流明,便往他爷儿俩这儿靠拢了。
见此情状,金纳心知没有大碍,方放心低声对兰妲说道:「虽是屠老板起的这屠家班,可若没有你师母,光他一人也不成事
啊!」
兰妲一听,更加不懂了,忙续问:「这话可怎么说来着?」
「个中详细我也不甚明白,可老爷子早年曾说过,你师母本来是上海的富家小姐,也不知她阿玛、额娘怎么想的,好端端一
个女儿不放在身边看着,偏要送来北平上学堂。若当真好生念书也就罢了……」说着,金纳拍了拍兰妲的小脑袋,眼神大有
警告之意。「谁知你师母没正经上过几天学,倒是三天两头往戏园子跑!
「那年头不比今日,老一辈的爱讲『国家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 』,人人疯魔的是老生哪!屠老板当时才满科不久,
正是个潇洒少年,竟就这么和你师娘好上了,也起学那戏里头的才子佳人来……」
「唉唷金叔,你也甭这么费心替我大娘遮掩了,用今日的话说,不也就是个捧角嫁嘛!」重乔听了半天,许是平日翠翎对他
讲这故事讲多了,不愿再听,此时便忍不住笑着插话打断,流明在一旁见他如此,皱着眉责备道:「重乔哥,金叔他长辈的
讲话,怎是你能这么随随便便打断的?再说,他也是想着要为屠师傅留点儿脸面……」
「脸面?我说这倒可免了罢。」重乔闻言,语气不由得沉了几分:「咱们家这个样儿,早没什么脸面了!金叔您也大可不必
如此小心,就凭您手上那把京胡,上哪儿都不愁没饭吃的,爹他也不敢辞你!」
「说小心言重了,」金纳一笑,权当作没听见重乔前头说的一串话,自续道:「只是怕说什么捧角嫁的,这丫头听不明白,
倒又得多费唇舌。」
「怎么会,我知道什么是捧角嫁的!流明哥说给我听过!」兰妲不满地噘嘴道:「不就是这几年讲求男女平等,把一堆字儿
都加了个『女』字边嘛!偏就有那些个无聊当有趣的,见着了女人家捧角儿,便要酸上两句什么『捧角家原也该加个女字』
,要是真像师母那样嫁了角儿,那帮人更有得说嘴了!……流明哥,兰妲说的可对?」
这下可把金纳、重乔二人四眼都给聚到流明身上了,均怪道他平日最不爱管那些个是是非非的,怎么竟也有说人闲话的时候
,还是对一个小女娃儿说?
流明见他们神色,知道这会儿平白让兰妲给牵扯进去,若不解释是绝难抽身的,只得笑笑道:「这也没什么,那天她缠着我
上街买糖,路旁卖菜的婶子不都会拿旧报纸包菜叶儿吗?也是凑巧瞧见那上头这新鲜字眼,她自己琢磨半天还参不透,把我
问急了我才说的。」说完看了看刻意挑起一边眉毛的重乔,一时起了玩心,伸指便往他眉头弹去,笑道:「怎么?你还不信
?不信问她去!」
重乔吃痛,忙抬手挡着,讨饶道:「我信了信了!你用说的不成吗?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那可真是失礼啦!」流明闻言一拱手,对着重乔福了福道:「可重英哥说,重乔哥是不打不长记性的,流明怕您贵人多忘
事,哪天又忘了嘛!」
重乔一下张口结舌,半晌方假意捶胸顿足道:「你这……罢了,我回头再找重英算帐去!」
金纳也不管他二人打闹,只再三嘱咐兰妲道:「这事儿不是什么好话,咱们在班里说说也罢了,切莫传出去,知不知道?」
兰妲懵懵懂懂,只隐约听见后头屠二才同屠大娘似吵得更凶了,忙点了点头,接着看热闹去。
只见那头翠翎抱着屠二才的胳臂,梨花带泪地求道:「屠爷,今儿是班里的大日子,求您就别跟大娘计较了,翠翎相信大娘
她也是满心为着您好……」
「为我?我呸!她要为着我好,会挑在这日子跟我呕气?」屠二才说着往屠大娘身上狠很啐了一口。「真要想着我,也不用
在这儿说三道四的,倒是多给我生几个儿子是正经!」
屠大娘冷不防被啐了这一下,火气益发上来了,一把拉过旁边措手不及的重英,恨声道:「我没多生孩子,不也是刚跟你那
几年日子难过,拖累了身子?可我好歹也还给你生了重英不是?」
「你也不用这样可怜兮兮的,谁知你是不能生孩子……」屠二才冷笑道:「……还是看不起我,不想生?」
「看不起你?我若真看不起你,又何必这样不顾颜面地私奔了嫁你?何苦为了替你寻钱起戏班子,回娘家死皮赖脸求人?」
「你这婆娘真以为多磕过几个头,就有了依靠啦?告诉你,这屠家班是我屠二才靠着真玩艺儿挣来的!就算里头有你的一份
,女人家肚皮不争气,又有个鸟用?你要能生养,我何必娶翎官呢?」
「你拿蔡翠翎那小贱人跟我比?」屠大娘怒极反笑道:「也不想想她什么出身,一个婊子,谁知道她那杂种是哪个男人留的
……」
「大娘,您可千万别血口喷人哪!」翠翎一下红了眼眶:「我这样一片好意帮您说话,您怎么反拉扯上重乔的不是呢?」说
着又唤着重乔,指望他多少帮着说几句话:「重乔,娘的孩子、娘的心头肉啊!等你爹百年后你也是要给他披麻戴孝的不是
么,怎么人家就爱指着娘说你的不是呢……」
「哟,还提百年?你们娘儿俩反正得宠,不串通好干些夺嫡灭妻、杀夫谋财的事儿,我可就谢天谢地啦!哪里还敢指望二才
死了,让你们给他披麻戴孝?」
「都给我住口!」屠二才见两个女人越说越不像话,忙大喝着止住了争吵:「什么死不死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节,没忌
没讳,敢情三句不带个死字,你们就连话都不会说了不成!合着要我归天了,你们才称心如意是吧?」说得众人一时都不言
语了。
陈度仓远远地在门外听见里头安静下来,忙带着几个车夫进屋里来,将那些个行头箱儿搬上骡车,演员们另有好些黄包车照
应着。如此,屠家班一行便在这尴尬的气氛下离了戏园子,往马白面家驶去。
第四章:中轴《游园》(下)
车子才刚拉进胡同口,远远地便瞧见马家那漆成正红的雕铁双开大门,阔得让两台汽车并排驶进去也不成问题,门的两侧是
上了枣红油漆的砖墙,足有一人多高,墙头另铺着宝蓝的琉璃瓦,极尽铺张之能事。待车子进了门里,屠家班众人才发觉这
大宅戒备森严,那墙里头每隔十几公尺便配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守卫来回巡逻。一时间,众人对马白面暗地里做白面儿生意的
传言,不由得又更信了几分。
下了车,只见一个给三件式西装箍得活像个粽子的肉球,摇摇摆摆地由厅堂里滚出来,却是这几日的东家马白面亲自出来迎
接了。如此大礼,可把屠家班众人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暗道东家倒不似外头传言的那样不堪,竟还这样看重唱戏的,心
里一热,连忙纷纷跪倒,就要给马白面请安。
谁知那马白面滴溜溜滚上前来,头一个扶起的竟不是班主屠二才,而是班里头二大旦角流明及照霞,这也罢了,一双肉敦敦
、水淋淋的手还紧拉着他二人不肯放。这下可好,众人原先还有的那三分尊敬,一下全变成了满腹的不屑,几个胆子大的如
重乔、陈度仓、屠大娘等人,早已一个个偷偷儿地取笑起来。
兰妲同金纳跪在角落,先见了马白面长得滑稽,又见他做事出格,原还顾忌着一旁金纳要骂,硬是憋着不敢笑,谁想竟瞟到
金纳撑着京胡盒子,两边肩膀直抖颤,敢情他也在偷笑呢!这才放胆窃笑起来。一时悉悉苏苏的声音此起彼落,除去流明和
照霞左右挣脱不开,一脸的尴尬外,就只有垂手在旁侍立着的管家林大爷,见主子如此行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有
暗自摇头叹气的份儿。
屠二才被当众冷在一旁,面子自是大大地挂不住,可他毕竟是班主,心里虽不是滋味,总也得先为这几日的戏份儿着想,万
不能冲着东家发脾气,只得硬压下满到咽喉的火气,梗着声道:「屠家班这回蒙马老爷您老人家不嫌弃,有幸在府上唱上几
天戏,给大小姐出阁凑个趣儿,我屠二才既是班主,非替大伙儿谢谢马老爷您不可!」也亏了他能忍,这么说着,竟接连「
咕咚」三声,就给马白面磕了三个响头。
可他这么一磕头,可把其他人给弄懵了——班主都磕头了,其他人不是更得磕头吗?可屠二才能忍得下这口气,别人不见得
也能忍啊!霎时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这难堪场面并未维持多久,马白面原还美滋滋的,连下边那些个窃笑声竟也像没听见似地,此时屠二才突如其来的三个
响头,倒把他给唤回来了。
许是这会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马白面忙放了两个旦角的手,一晃一晃地上前去让屠二才,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哟、屠老
板!您瞧您这生分的,从小弟开始在戏园儿里头看戏起,咱都多少年老交情了!哪当得起您这个礼?大名鼎鼎的屠家班肯光
临寒舍,给咱们唱上几天戏,那是天大的光荣,也给咱家丫头长脸不是?还客气什么哪!来,大伙儿也别净跪着了,进屋去
坐啊!」
听见这话,众人真像天降甘霖似的,忙纷纷站起来,跟着马白面和屠二才进厅堂里去。
「那怎么好意思!」屠二才握着马白面的手,一脸受之有愧:「咱们不过是唱戏的,那是自古以来就算在下三滥里头的行当
,哪儿配和您老人家平起平坐哪?我还是站着心安些。」说着却早已在两边客位上找了个位子,坐得扎根儿稳,还对其他人
摆手儿招呼着,倒像这屋里头他才是东道一般。
「怎么不好意思?」马白面见众人依次坐定,自也将他尊臀放回主位的太师椅上,又左右挪了几下,好安置他那溢出椅缘的
肥肉,嘴里还是客套个没完:「现在都民国了,咱士农工商四民平等么!人家孙文先生在世时不也说过……说过那个什么『
创立民国,平均人权』的样子……嗳、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
「是『平均地权』!」兰妲不由得在心里暗驳道:「连我都知道的事也能说错!若真要学习孙先生,讲什么四民平等,你倒
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给你跪着磕头!」
这边兰妲的心里还正念叨着呢,那一头屠二才早已说得天花乱坠,几乎把马白面的马屁都给拍青了,这时才把班里几个拔尖
的角儿挨个引见了一回,预备让东家挑选出这几日要唱的戏码来。
马白面对屠二才说了些什么,倒不怎样上心,只把一双细眼往班里三个旦角身上不住打量,尤其照霞和流明——照霞这年才
二十五岁,正是人生的精华时期,高挑身段儿配上双挑凤眼,虽总是冷冷的,顾盼间自有无限风情;流明更是刚满二十,一
头长发编成辫子扎在脑后,温和腼腆,乍看倒有几分像那小户人家的黄花闺女。 ——马白面一双眼睛只是直楞楞地盯着不放
,只觉得家里那几个偏方、包养的小花旦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这两个新鲜货色。
屠二才不知是成心坏马白面兴头,抑或实在太不懂得看人脸色,也不管马白面脸上表情馋得连口水都似要淌下来,却迳自递
了戏单上去,大声请他挑几出戏码儿,回头好排演。
马白面接了戏单,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对屠二才道:「屠老板,不是姓马的给脸不要脸,存着心刁难您、找您麻烦,实在这
回堂会不同往常,咱那准女婿您也是知道的,不是个普通人物哇!那可是阎锡山先生、阎副总司令的亲戚,见过大世面的!
小弟也是说好说歹,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主办这婚礼的荣幸,自然得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从九月四日开始连着十天大戏,可
断不能随便了去,您说是不是?」
「您老放心,任凭您提什么要求,上天下地、追月摘星,我姓屠的都包给您办成!」屠二才打了包票,更是豪气干云地一连
说了十来个「行」字,只差没拍胸脯担保。
马白面闻言大喜道:「那便这么着:咱也不唱全出,专拣些画面漂亮、火炽的段子,给他来个精采的!」说着也顾不上屠二
才了,迳转向流明和照霞问道:「你们两位有什么拿手好戏,《贵妃醉酒》、《苏三起解》也好、《白蛇传·水斗》也罢,
只管报上来,马爷我担保,戏份绝不会短了你们的,还另备齐了厚礼,重重地赏!」
他这话一出口,屠二才顿时就变了颜色。——不为别的,他这人生平最是见不得有人比他招好要巧,若在外头搭班儿也就勉
强罢了,换了在屠家班里头,平日凭其它角儿再怎样红得发紫,也只能唱唱中轴、大轴,压轴总得让他。
偏生马白面不知他还有这性儿,就是知道了怕也不怎么顾忌,这一上来就净点些旦角戏。这下可让屠二才是满心的不高兴:
若说先前请安时没先让他,还能算得上是无心之举;此时如此,却岂非存了心要他没脸?
无奈马白面毕竟是出钱的主儿,又是自个儿说好了随便他点戏,此时屠二才心底虽把马家十八代祖宗都骂尽了,却也总不好
将东家点的戏全回了去,故此也只能强笑道:「都说马老板是行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点的都是好戏中的好戏!这
个只是……」
「只是什么?」马白面叱吒商场十数年,一向说风就是雨,此刻见屠二才竟说出个「但是」来,不由眯细了一双小眼睛,脸
上也略显出不悦之色。
屠二才见他如此,肚里原先备妥了满腹的话,此刻倒先吞了大半回去,只小心翼翼,委婉道:「……只是咱们唱戏的,祖师
爷传下规矩,有戏大家演,有饭得大伙儿吃,绝不能偏重了哪个角儿。如今若净唱些旦角戏,不只其他角儿得饿肚子,就是
旦角心里也难免不好过……」说着偷觑了马白面一眼,见他神色尚称平静,方又接着往下说:「就这般,我想是不是再添上
几出《珠帘寨》、《连环套》、《四郎探母》,好让班里人人都表现一回,您看怎么样?」
马白面沉吟半晌,皱眉道:「这《珠帘寨》、《连环套》开打起来,倒也热闹好看,还行!可《四郎探母》就未免忒闷了些
,只有《过关》、《巡营》两段,上回在江司令家看个上海班子唱戏,有四郎带令箭、宝剑翻吊毛,勉勉强强还算是有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