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不给!」照霞啐道:「不是说了明儿还有戏!这下可万万经不起你那样折腾,要真急着出火,你屋里头那可不是女人
?找她们应急去罢!」
「哎、方才不也说了,我这人就爱穿巷弄嘛!你说这家有名车的,要不是拣那些个窄巷钻,人家又怎看得出他车大?」屠二
才笑道:「就是知道明儿有戏,今日才更是要定了你,我倒要看看姓马的见了这一身痕迹,还有没有胃口吃下去!」
「你……!」照霞才说一半,便没了后话,只听见屋里布料拉扯的声音响个没完,兰妲听着,正不知该不该走,突然后头伸
出一只手来,捂了她嘴巴就往后拖!任她使力挣扎了老半天,那人仍不放松,反用另一手抓起她来,直到进了一间屋里才放
开。
刚下得地来,兰妲立刻回身想骂,却迎面就挨上了热辣辣的一巴掌,原来却是金纳打的,他黑着张脸,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
来,瞪着兰妲怒道:「让流明同重乔去喊你回来,你却又上哪儿野去了?才十岁的小姑娘也学人家听墙脚,这要让人知道,
咱们家还要不要这个脸!我平日是这么教你的?」
兰妲虽挨了一巴掌,毕竟自己理亏,本以为一顿排头是免不了的,只待耷拉下脑袋听金纳训话,谁知金纳却没再多说什么,
只摆了摆手,指着炕上要她快滚去睡觉。这却让兰妲想起要拿酒给流明和重乔来,忙问金纳:「阿玛,咱屋里可有酒没有?
」
「让你睡你不睡,却又来!」金纳怪道:「好端端地要酒做什么?」
兰妲忙把原委说了,听得金纳是既好气又好笑,一个爆栗就敲在她脑门上,无奈道:「我还道是为了什么呢,你这傻丫头,
重乔那小子是个何等精灵古怪的,区区一瓶酒,你还怕他弄不到吗?闲话少说,快点儿睡吧!」
虽说这件事算结了,可兰妲那小脑袋瓜里还有许多事儿想问,比方刚才屠二才和照霞的对话,她便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
然来,可看看金纳的脸色,便有再多疑惑,她也只能乖乖地全吞回肚里去。心下却暗暗决定明早再问人去,横竖流明若不肯
讲,重乔也必会说的。于是一头扎进被窝里,安稳睡了。
第六章:压轴《法门寺》
次日兰妲真起晚了,却不见流明照昨日说的拿水泼醒她,只道这会子他还未醒呢!一下乐得乱嚷道:「这回可该我冲流明哥
铺盖上泼冷水啦!」说着就要拎了瓢儿装水去,让金纳当头一个爆栗给敲得闭嘴。
「泼他冷水?哼!流明早起来了,他练功、吊嗓子那时,你还不知梦到什么地方去呢!」金纳道:「也不想想人家一向帮了
你多少忙,就说昨晚上他和重乔替你料理那些行头,你没向人家道谢,倒好意思拿水泼他?」
一番话讲得兰妲满心愧疚,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默默洗了脸练功去。
吃过早餐,兰妲惦记着金纳的吩咐,又想着要找个人问昨晚上听见的那些话,自瞅了个空儿,寻了流明和重乔要道谢。
「哎、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道什么谢呢?」重乔刚从外头串门子回来,正嫌无聊,在院中广场上打拳呢,一听兰妲来
意,不由得大笑起来:「你要真想谢我,这下就把爹藏酒的地方跟我说了可好?」
可巧流明提了大茶壶过来,闻言插话道:「重乔哥你还敢喝?也不怕坏了嗓子!」
「不怕!」重乔一拍胸脯,大声道:「兰妲你要真拿了酒来孝敬我,凭你拿多少来,我包喝个底朝天给你瞧瞧!」说着接过
流明手上茶壶,对着壶嘴仰天就干了一大口。
「重乔哥真这么会喝啊?」兰妲看的咋舌问流明,后者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别听他讲的厉害,哪个真这么海量了?昨晚
上那一坛就够把他给醉死!」
「昨晚上?」兰妲一听,更不明白了,还是重乔接过话头,道:「你且慢说我,也不知是谁夸口说坐科时也不知经手过几百
件行头,却是含了半口酒便昏了头,尽说起胡话来的?」
流明平白无故遭了这一番抢白,微愠道:「我坐科时是真经手过不少行头,只是都过了这么多年头再重弄这项,难免有些不
顺手,这也好拿来说?」
「勉勉强强算你有理吧,」重乔也不管流明小声嘟囔着「我本就有理」,自哼了声道:「我只问你,你昨晚究竟醉了?没醉
?」
「……是醉了。」流明沉默了大半天,方不甘不愿道:「可不是像你说的含口酒便醉,是末了那酒还剩下大半坛,喝完了才
醉……我记得还是你说要喝的呢。」
「可我没醉呀!哪个像你一样,几口黄汤下肚,先就唱起《贵妃醉酒》来?」重乔说着,学了流明平日模样,捏起小嗓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却不知是真不行,还是成心的,学得极不像
,看得兰妲和流明都笑起来。
「得了、得了,重乔哥,算流明求你吧,千万别再唱了,再唱下去,我怕东家要以为请来的不是戏班儿,倒是群鸭子呢!」
「怎么?拿鸭子比我?」重乔停下身段,一瞪眼道:「你几时见过这样英挺的鸭子?」
流明还不及回嘴,兰妲先就指着重乔,乐道:「再英挺也是鸭子!」
「对、再英挺也不过是只鸭子!」流明跟着笑道:「我要早知想练成海量,得先变成这样的嗓子,昨晚可就一口酒都不沾了
!」
「这话倒是真的,」重乔收起玩心,正色道:「酒最容易坏嗓子,要只是偶尔几口也罢了,真像爹那样喝法……我说他的戏
饭就是喝酒给喝掉了的。」
流明也跟着叹道:「师傅也是任性,实在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晓得,平日也总不让咱们沾酒不是?偏是自个儿戒不掉瘾头,就
连上戏前都还要喝上两杯,说是润喉来着!」
「喝酒润喉?」兰妲不由讶道:「真有这样的事儿?」
「是有几个角儿能这么做,传说程大老板 唱关老爷便从不揉脸,酒后一跺脚,脸上就现出红色来!真假尚且不论,就说和我
同行的马德成老板,那也是个拿白乾饮场 的名人!可人家能行,咱们家老爷子就愣不是那块料子,偏要做些他做不来的事儿
!」重乔摇头道:「这回那吊毛也是,年纪也过五十了,还要学年轻人做那时新花样儿,这不是开玩笑么?」
兰妲一听,倒想起来昨晚的疑问,忙道:「可我昨儿夜里经过重乔哥房门口,听见师傅同照霞哥说……」
「昨儿都那么晚了,好端端地,爹怎会在房里同照霞说话?」重乔不待兰妲说完,先就讶然道:「兰妲你莫不会是弄错了?
把我娘的屋子错当了我的屋子?」
「没弄错!翎姨的屋子在东厢,我昨夜是在西厢听见的!还特别认清了是重乔哥的屋子呢!」兰妲生平最不喜欢人家疑她,
急着把昨夜的事原原本本地学说了一遍,听得流明和重乔愀然变色,流明更是往四周屋子巡了一回,见四下无人仍不放心,
同重乔一起拉了兰妲到院外偏僻处,方语重心长道:「兰妲,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得听仔细了:金叔说的极对,你本不该
偷听,既听见了,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千万不能随意往外传去,弄个不好要惹麻烦的。」
兰妲懵懵懂懂点了头道:「知道了,我不往外说就是。」
「知道就好,要换了别的事情,咱们倒也不怕对你说,可这一项嘛……你就权当没听说过罢了。」重乔说着,复又对流明道
:「亏了咱们昨晚见时候不早了,怕吵了照霞和重英睡觉,才另到最里边那间空屋子应付一夜,否则还不知该怎么尴尬呢。
」
「你们在那屋里睡的?那想必是看见了师傅藏的酒了!」兰妲说着又问:「重乔哥,怎么你们昨晚没回房去睡呀?该不是帮
我料理那些行头,误了睡觉的时辰吧?」
「没的事,也就两套行头,能弄到多晚?」流明见兰妲一脸歉然,忙安慰道:「这不过是为人处世的道理罢了。」
「酒当然是看见了,你说那是爹的?我还道是谁把温在被窝里头呢!昨儿确实也没弄多晚,去睡时才刚打了四更呢!你没看
如今那些行头都已经阴干了摆在东厢放箱笼的房里?」重乔也道:「哟、我忘了你睡这么晚,想必还没看到吧?」
兰妲立时就垮下脸来,不服地嚷道:「人家也不是故意要睡到这时辰的,谁让屠师傅派了工作给我呢?」
「你要不跟着那些学徒疯玩,又怎会给师傅逮着了小辫子?」
「流明你且先别和兰妲说爹如何,就说她口里那工作,还不是咱们替她做了的?昨晚为了这活儿,身上不晓得给蚊子咬了多
少口去,且问她要怎么谢咱们?」
「还得谢这个?告诉你师傅藏酒的地方还不够吗?」兰妲更是哭丧着脸,却又奇道:「现在都九月初了,怎么还有蚊子?」
「怎么没有?你看看流明后颈上那么大一块,不是蚊子叮的?」重乔说着揪着在他手里挣扎个不停的流明,撩起他那大辫子
,指了后颈上一块红斑道:「这马家的蚊子想是平日比它们同族的辛苦了些,嘴特毒!」
「这话却又怎讲?」流明甩开重乔,拿手遮着那块红斑,皱眉道。
「你想啊,那蚊子饿了,必要拣那一身皮肉最娇生惯养的咬,在这府里头要说娇生惯养,自然首推咱们东家了,是不是?」
「是啊,」兰妲点了点头,却更不解了:「既说他娇生惯养,蚊子又怎会辛苦?」
「本来是不会辛苦的,可你看看马东家那身材……唉唷、圆滚滚、滚滚圆,蚊子一口叮下去,先就遇上一层油,那长嘴也滑
了开去,怎么不辛苦?」重乔边说边动作,好不逗趣。「这蚊子咬惯了东家,一旦咬到咱们普通老百姓身上,那可是说有多
毒,便有多毒……重英,你书读完啦?」
流明和兰妲应声往身后看去,果见屠重英往这里走来。
「读完了,我说这茶花女的故事倒也普通,还不如咱们的《玉堂春》精采有趣。」重英颌首道:「你又在编派东家什么了?
」
「哪有编派什么?」重乔忙摇头,岔开话道:「你上回看完那什么《黑奴吁天录》也这么讲,既把那些外国小说嫌弃成这样
,怎么却又整天抱着不放?」
「重英哥以前上过洋学堂嘛!」流明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向着重乔:「总比你小时没事就闹我,大了又整日欺负兰妲好些。」
说得兰妲不住地点头——昨日可不是才吃过重乔的亏呢?
「没先看过,怎知道好坏?」重英道:「倒是你也收敛点,看看、弄得怨声载道了吧?连流明这样好脾气的和兰妲小孩子都
要数落你!」
「你别看他们这样说,心里越喜欢我的,才越爱数落我呢!」重乔也不在意,自笑道:「你今儿到是怎么了,专程找来说我
的不是不成?」
重英笑道:「我可没你那样无聊当有趣,是昨晚上爹没回屋里睡,姨娘现又在后台跟照霞闹脾气呢!我是来让你们避着些,
晚点再过去吧,晚上的戏,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没的又给卷进去,那才麻烦呢!」
「翎姨也真是,哪来这么多气好生?」兰妲闻言摇起头来,重乔和流明心里却晓得翠翎这气所为何来,只是流明不愿议论,
重乔又是翠翎生养的,只得道:「我娘又生气啦?照霞也是可怜,虽说同样在旦行里头,毕竟本工不同,偏娘又老爱牵扯上
他,还是我过去排解排解吧!」说着又回头嘱咐流明:「倒是你千万晚些再来,省得我娘气还没消,多见了个旦角又多分闲
气,那我可要排解不完啦!」一边忙赶往戏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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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翠翎这么一闹腾,九月四日晚上流明的《贵妃醉酒》及照霞的《白蛇传·水斗》仍旧精采热闹,得了马白面不少彩头,
更是从相馆里调了人来,就在戏台前屠家班众人拍了张合照,说是送给他们留个纪念。
当晚下得戏来,重乔背着人取笑流明道:「要不是昨儿晚上我硬是灌了你那么些酒,今日去杨玉环又怎能醉得这样唯妙唯肖
?」
流明也不恼,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嘴道:「既如此说,你下回要去那《打虎》的武松,岂不是更得多灌点黄汤了?」
「贵妃娘娘这却是哪儿的话来?」重乔道:「我要是武松,肯定规规矩矩地听那店小二的话,不是都说了『三碗不过岗』么
?那武二郎要是好生听人劝告,后面哪来那么多事儿!」
流明又要笑,又忍不住纠正道:「潘金莲可不是看武松能打虎才同着西门庆药杀亲夫的,你把这故事也看得忒简单了。」边
说边将自己和照霞换下来的行头反着叠好,道:「照霞方才说是身上有点儿发热,想先回房休息,连照片那样新奇东西都没
拍到。我得拿这二套行头还东家去,替他道个谢就回来。你不如先回厅里和大伙儿一起吃夜宵?」
「奴才遵旨!」重乔学着戏里的高力士行了个礼,复又正色嘱咐道:「记得道声谢就快快回来,千万不可多留!咱们东家虽
姓马,骨子里可正是《盘丝洞》那的猪八戒,小心为上……」
「知道了!又没什么旁的事儿,留在那做什么?重乔哥你几时变得这样唠叨啦?」流明忙截住重乔话头,笑着宽慰道:「这
出戏里他去个猪八戒,难道你还不是孙大圣吗?我怕什么?」说着自捧了衣服,往马家主屋里行去。
这厢重乔和流明还有馀裕相互取笑,照霞却不知是累着了抑是给翠翎气着了,当晚便发起烧来,屠二才没奈何,只得权且先
换下后几日照霞的戏码,拿腾出来的空儿另给其他人加了戏。照霞平素是个要强的,如今大好的机会平白让了出去,心下自
是怨忿,当着众人竟也几日没给屠二才好脸色。
照霞不能唱戏,班里其他人也不觉什么,却有两个人开心得很,头一个自是翠翎,只道是这样一来敌消我长,每自上台更是
使足了十二分力,指望着能博个满堂好。若换了一般的观众倒乐见如此,可马白面同他手下那些人要说是看戏,还不如说是
看角儿,翠翎都四十岁的人了,如何引得起他们注意?便再怎样努力,也只是白费心思罢了。
第二个人说来却奇,竟是马白面。你道为何?原来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角儿人在台上台下,于他竟是无甚差别——真要
说起来,照霞在台上唱戏,他在台下还只能乾听乾看,轻易近不得身;倒不若如今,人就在自家院子里休养着,反可假爱才
之名,日日探视、嘘寒问暖,闹得照霞烦不过,只得央着流明时常过来陪着。
只是这可苦了屠二才,先是翠翎争风吃醋、照霞着恼不理会他,早就烦心不已,还得匀出时间来练那吊毛!本以为照霞不上
戏,便可绝了马白面的想头,又怎知他还有这一手来,如此弄得焦头烂额,到了九月初六夜里,眼看着隔日就要唱《四郎探
母》了,那吊毛还是一翻就摔,只得央着陈度仓,好歹连夜给赶了个纸糊的令箭送来。
手中既有了东西,屠二才心里一下实在起来,只道是隔日这《过关》、《巡营》二折,保定了是万无一失,又见照霞休养两
日,如今已好得多了,自然更是高兴,连着屠家班众人都跟着轻松起来。
却说卢照霞能起来活动,一想这下可不必再忍受马白面三天两头过来套近乎,亦是心情大好,也不那样气屠二才了。
这日一早,众人各自练完功、吊过嗓子,仍如在戏园子里时那样,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饭。照霞见屠二才神色愉快,笑问道:
「师傅,徒弟现在烧也退了、病也好了,总不能白拿东家给的戏份,是不是今晚开始接着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