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点自北川。
北川!他竟然在震中!他如何去的震中?
迫不及待看下去,依然是谢沉钩特有的风格。冷静得如同外科医生般的新闻线,细腻而客观的人性刻画。并没有如当时其它媒体
所一边倒的感性描写,他甚至在使用适当的文字力度,对社会全局、灾情分析以及天灾与人祸的权衡上都提出了自己的考虑。这
篇文章看到最后并不只是单纯的悲伤或是感动,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黑暗,力量,绝望,以及希望。这种种情绪交织起伏
,最终让陈苏木觉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冰凉濡湿一片。
他努力回想着谢沉钩的面容,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神沉静柔和,总是习惯性的抿着嘴唇,话不多,一副书生意气的模样,与他
笔下锐利而冷静的文章十分违和。
陈苏木的视线停留在发稿时间上:凌晨3点。按照部队昨天早上才进入震中来推测,谢沉钩应该是同第一批救灾官兵进入了北川
,然后在凌晨3点借用军方网络将稿件发回来。他回忆着网络上看到的图片,完全不能够想象此刻就在当地的谢沉钩是怀着怎样
的心情敲击一个个文字的。
这一期号外彻底售罄,第二天又加印了不少。大家决定上街免费派发。
隔天,一纸禁令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冲动的直接拍了桌子骂娘,受不住的坐下来就哭。然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
整个会议室里最终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椅子有限,陈苏木他们只能站着听。他无力的靠着墙,手指深深扣紧手掌里。朱云已经憋红了眼圈,阿莉面无表情的站着,老方
摸了根烟出来,走到楼道里去抽。
那一天陈苏木始终消沉着,觉得天空一片黑暗。世界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喧哗、热闹,统统不见,变得一片死寂。
他觉得自己并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刻骨的寒冷。丝丝寒意如跗骨之蛆,他无力的看着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想说话也不
想工作,守着网络,一遍一遍的看那些激愤与心碎的画面。
他忽然想到在第一线的谢沉钩,禁令想必已经第一时间传递了出去。那些身处震中的记者们,他们将承受着怎样的心理与良知压
力。
默哀的那个中午,整个报社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有人在沉默里直接掀了椅子往台上砸,立刻便有领导红着眼圈过来将其劝走。
派出去的记者都没有回来,还有记者在源源不断的请战。
终于,张勇第一个回来了。
22.世界的样子
没有接风,没有表彰。张勇回来的第二天,报社开会。他带着第一手照片与信息,介绍了目前发生在最前线的情况。北川、汶川
、什邡、青川……天府之国一片疮痍。
陈苏木站在人群后面,木然的听着真实的死亡数字与灾情报告。在一张照片里陈苏木发现了一个身影,拍的并不清晰,大约是摄
影记者的手在抖动,焦距对的有些偏。废墟的上面站着一个人,正弯着腰搬着什么东西。没拍到脸,但陈苏木没来由的觉得他就
是谢沉钩。
事后在许多的传闻里,陈苏木听到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说谢沉钩曾亲手在废墟里挖出来半边尸体。同事在说到这个时,都不约
而同的打了个寒颤。但陈苏木听在耳里,觉得心里意外的平静。
张勇还带回了灾区需要的援助信息。食物、饮用水、被褥、帐篷……如何帮助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帮助失去父母的孩子们度过
恐惧得没有尽头的黑夜……
很快,报社的另一份杂志组织了志愿者团队,志愿者以新入职的力量为主,缺一个带队探路的人。他们找报社领导借人,报社领
导权衡了一番,最终朱云叫来陈苏木,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去吧。”
陈苏木与成都的一个NGO负责人联通了电话,确认了一些基本信息。翌日便一个人飞了过去。
有间客栈的老板长得十分和善,笑眯眯的接过陈苏木的行李,拍着他肩膀说:“好好休息,等路一通我就带你下去。”
陈苏木没急着回房,在客栈的客厅里坐了一会,跟池老板聊了聊目前灾区的情况,交换了双方了解的信息。说到禁令,池老板一
拍桌子骂了声娘,“个棒槌!我说这几天这些人个个都冒火呢!无聊!”
陈苏木坐在那里,垂着眼睛,没说话。
池老板走过来给他递了杯茶,“别丧气,到时候去看看再说。”
他喝着温热的茶,禁不住去想此刻那相隔不远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有间客栈住了两天,陈苏木在池老板的穿针引线下认识了不少的媒体朋友,大陆的、港台的、境外的,以及各种常规的或临时
的公益组织。有的跟他一样刚到,有的才从灾区回来。有间客栈的阳台上夜夜不眠,大家就着一盏昏黄小灯,或激愤或叹息。
陈苏木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会问几个问题。一方面,自己刚来,实在没有什么话语权;另一方面,从那些人口中
说出的事实一个比一个更超出他的想象,如同黑色的巨浪,毫不留情的对他的心理进行反复的冲击。
到去的那一天,陈苏木才知道什么叫做想象匮乏。
直到多年以后他想起那些场景,都觉得如坠一种令人窒息的惨白噩梦里。一个没有颜色和声音的世界,所有人都如同木偶般行动
。奔跑的、恸哭的……都没有声音,他们瞪着毫无焦距的眼睛,张大的嘴好像一个黑色的漩涡。
他木然看着窗外的一切。事实上这些事情早已在他情理之中,却也有意料之外。
神赋予人的生命能力顽强得可怕。在这里,不存在任何平面、简单的人性,一切都模糊、立体、而且复杂。
活着的人在废墟里搜寻生活用品,甚至就在尸体摆放地不远的地方生火做饭。陈苏木久久的看着冒着热气的锅,白色蒸汽的后面
是摆放凌乱的尸体,上面盖着五颜六色的遮尸布,而锅里煮着方便面,煮面的人撕开一袋调料倒进锅里,他茫然的看着锅里,怅
然若失的表情仿佛是丢了点儿什么东西。
武警和消防战士仍然在救人。废墟被一堆堆清理开,一个个已经毫无生命体征,甚至已经不成人形的物体被抬出来,旁边焦急等
待的人里总会有骤然而起的悲怆哭喊,以及庆幸的放松。
他站在两边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街道上,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池有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适度的疼痛将他从失神里带
出来,各种声音重新回到耳朵里,“小陈,做事。”池有间简单的下了命令,温热的手掌传来鼓励的力量。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于是他戴上口罩,跟着池有间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钻,整理人数,以及需要的各位物品种类与数量
。他强迫自己投入的工作,休息的时候也在不停进行着数据统计。池有间沉默的抽着烟,忽然在他后背猛的拍了一巴掌。
“哎哟!”陈苏木吃痛,叫了起来。
“再这样你就要进医院了哟~”池有间叼着烟笑起来,仿佛外界的一切对他没有产生丝毫干扰。
“嗯?”陈苏木不解。
“不要这样,”池有间缓缓吐了个烟圈,“你这样下去会精神崩溃的。”
“我……”陈苏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做你的事,不要过多的投入感情。”池有间望着远处的帐篷和废墟,淡淡说。
陈苏木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随后的几天里,陈苏木除了走访灾民统计救助信息,就是在临时搭建的救助站帮忙。现场挤满了政府工作人员、灾民与志愿者,
混乱不堪。有志愿者看见成堆的救助物资就开始责骂为何不即时发放,更有冲动的撕开包装袋就往拥挤的灾民里塞。工作人员要
求统一有序发放的声音被愤怒淹没,陈苏木在其中做着无力的夹心饼干,一面努力协助工作人员做统计调查工作,一面劝服志愿
者理智行动,一面安抚抢不到东西的灾民。
然而没有理智可言。一面是满街停放的死人,一面是能活下去的生活必需品。
陈苏木站在摇摇欲坠的物资前,满身大汗。他累得头晕脑胀,双腿已经毫无知觉。有几次他看到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重复出现
的脸孔,看见脸被挤得扭曲的妇女,以及被挤到一边哭的昏天黑地的孩子,都克制不住的想要冲出去。他心里被强烈的正义冲击
着,眼眶酸涩。间隙里抬头,天空一片灰白的光。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23.记忆的镜子
长时间的下雨以后,地震给当地的气候带来了改变。长期阴霾的天空露出夏初逐渐炽烈的太阳。
没有人为此而欢欣鼓舞。高热与潮湿必然带来尸体的快速腐烂,防止疫情成了第一要务。当时匆匆掩埋的遗体,或因离地表太浅
,或因离安置点太近,或靠近水源……必须全部重新挖出来,进行统一掩埋。
中国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看到死者亲人与武警因挖人埋人的问题大起冲突,亲人哭嚎着厮打,武警们已经无
力争辩,沉默而麻木的继续手中的动作,惨白的,被苍蝇覆盖着的……陈苏木不能再看,他快步走到一个垃圾堆前,扼住喉咙呕
吐,吐得自己满脸泪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池有间间或会来看他,跟他聊聊,或者建议他转向其他的地点进行援助信息的统计工作。这个男孩比前几天看到时明显有了改变
,不仅是细白的面皮已经晒黑脱皮,眼神与背脊里已然多出一份深重的怆然。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如濡湿的稻草一般塞满了他的
身体,初见是还能咧开嘴淡淡一笑,现在则更多是抬起眼睛淡然的看着他。
夏天的帐篷里闷热不堪,蚊虫滋扰。四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明味道,野狗的低吠呜咽而来,陈苏木颤抖着抓紧身下的防潮垫,
竭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气味的来源,不让自己展开那些毛骨悚然的想象。
他趴在帐篷里的防潮垫上,将睡袋随意搭着自己的腰,应急灯时不时需要用手去摇。刚写完物资需求统计报告,这时根本无法入
睡,他只好拿着铅笔在随身带的本子上涂着白天走访的所见。
有时候临时住在这里的其他志愿者会模模糊糊的说着梦话,帐篷外也会传来守夜的人的低声交谈。这些活着的声音让他稍微觉得
温暖,获得片刻安宁。他在这样的夜里,偶尔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谢沉钩来。
他惊奇自己在这样的时刻想起的是谢沉钩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他以为本应该是另一个人的。本应该是那个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对
着他咧嘴一笑的少年,身后的石榴花开的像一团火。
那个薄暮冥冥的傍晚,石榴花隔着窗户,在夕阳的光下红的像要融化。他惊讶的看着突然被撞开的窗,一只手搭上来,然后又搭
上一只手。
一个头发凌乱的男孩子用力从窗口爬了进来,一翻进来,立刻灵活的蹲下,一颗不安分的脑袋还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陈苏木拿着中华铅笔无语的看着那个不速之客,等外面的喧闹慢慢消失,他对着那支起耳朵紧张兮兮的男孩翻了个白眼,“起来
吧,都走了!”
潘桐这才拍拍身上的灰,抖抖衣服站了起来,头发上还粘着没拍下来的石榴树叶。男孩手臂上还有轻微的擦伤,站在夕阳溶金般
的光里,带着一身青草汁液的清新。
他踢踢踏踏的走过来,带着少年轻狂特有的懒散,四处打量了一番,砸了砸嘴,“哎哟,这画儿难看得。”
“切。”陈苏木低声表示鄙视,懒得去理这个班上的混世魔王。
潘桐不知道哪里摸出来口香糖塞嘴里嚼着,在画室里前前后后转悠,一会摸摸高尔基,一会敲敲大卫,一会曲起手指将别人的画
板敲得咚咚作响,一会将手伸向——
“喂!不能吃!”陈苏木大吼一声,可是没来得及,潘桐已经将桌子上摆的一组静物里的香蕉掰下来一根。
“卧槽……”陈苏木气得瞪眼睛。
潘桐讪讪的拿着香蕉笑,“这个不能吃哈……哈哈哈,”他又装模作样的放下,摆摆正,退后端详一番,十分得意,“这样就看
不出来了吧?”
陈苏木看着那只被摘下的香蕉欲盖弥彰的混在苹果和葡萄里,从一个主要角色变成一杯具的群众演员,静物组合顿时变得如缺了
齿的老太太似的,无语的叹气, “你索性拿去吃了算了。”他走过去,将那只断香蕉拿起来放一边的桌上,退后几步看了看,
将香蕉提出来重新转了个方向,再退后,再调整。如此几番,整个静物组合重新呈现出一种错落的节奏,这才松了口气。
转身看着潘桐正扒着门缝往外看,陈苏木“喂”了一声。
潘桐漫不经心,“嗯?”
“自习的铃响过了!”
“今天不去。”潘桐从门缝那缩回来,找了个桌子一蹭,稳稳当当坐了上去。
潘桐这种人旷自习早已是家常便饭,陈苏木也懒得理,就着射灯的光继续画面前那组几何体。
今晚美术老师临时有事,第一节自习不会过来。于是画室里其它的同学仍聚在走廊里聊天玩笑,盛夏夜色,晚风蝉鸣,生命才刚
刚开始,少男少女们总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
“你不出去玩啊?”潘桐在桌子上晃了半天腿,看陈苏木涂涂抹抹实在无聊至极。
“懒得去。”陈苏木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太笨了所以要努力刻苦对吧?”潘桐撇了撇嘴。
陈苏木闻言转过脸来,扬眉道,“我是不想出去,”顿了顿,忽然低头咧嘴一笑,两颗虎牙在射灯的光下贼亮贼亮,“你倒是有
种就出去试试看!”
太阳已然西沉,画室里只剩一丝幽蓝的浮光。唯一的光源在陈苏木的画板前方,射灯的强光打在几何体的一侧,顺便罩出来一个
锥形的光亮区域,画画的男孩咧开嘴笑着,两侧的虎牙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狡黠,他手里仍然拿着铅笔,半明半暗的光线勾勒出一
个青涩的少年身形,竟像半透明的一般。
潘桐被这幅景象晃得有点发怔,随即不屑的切了声,鼻孔朝天的看着天花板。
陈苏木鄙视的撇了撇嘴角,继续在画纸上迅速拉着长线。
画室的学生们终于结束了聊天,恋恋不舍的回到画室,几个女孩子对坐在桌子上的潘桐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和窃喜,男生们也有和
他要好的,便走过去打了招呼嬉闹起来。
时至今日,当陈苏木穿越重重回忆的幔帐,寻找那最初开始的源头时,总会想起那一刻的静谧,画室里浮着幽蓝的光线,只有他
们两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耳畔只有自己的画笔擦在白纸上的沙沙声。
后来潘桐便时常在逃自习时来画室蹭时间,癞皮狗似的耷拉在靠窗的凳子上,对着别人的画板指指戳戳,直到老师不耐烦的喝止
并将他驱逐出去。
每次他被赶走,总要轻佻的跟画室全体师生做一个夸张的谢幕姿势,有时会朝陈苏木这里眨眨眼睛,然后狼狈的被老师拳脚轰出
去。门被轰的拍上那刻,陈苏木觉得世界一片清净,但偶尔,也会觉得过于清净了。
那个夏天的石榴花一直很红,在画室的窗外一直绵延了很长时间。当夕阳斜铺在窗台上时,如同一条燃烧的火焰,将夏天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