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有间目送这两人远去,摸出手机给沈回舟打了个电话,“跟那边说声,来了。”
到青川的路十分危险,刚抢修的路并不牢固,有的已经被雨水冲刷出巨大的裂缝与深坑,两边山上仍不时有滚石下落。苏陌驾着
车堪堪躲过一块飞石,车身大幅度连续拐弯往陈苏木牢牢揪住了自己的胃。
一路无话,苏陌偶尔会接个电话,或者陪晕车的陈苏木一起下车,看风景似的望着山体上的巨大裂缝与滑坡。山间散落着一些蓝
色的救灾帐篷,标志着原来村庄的所在。
车到傍晚才抵达木鱼镇。镇子不大,薄暮冥冥里,路两旁依然搭着不少油乎乎的摊,卖菜卖农具,卖一些小饰物与针头线脑。后
面是垮塌一地的房舍,以及巍巍欲倾的大山。
陈苏木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到临时住的帐篷,昏暗灯光下,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矮桌吃饭。苏陌进去打了个招呼,几个人站起来让位
置。
“别管我别管我!你们吃你们的!”苏陌挥挥手,在角落里拿了个碗挖了一碗饭,递给身后的陈苏木,“吃点,饿了吧都。”
陈苏木接过碗,勉强笑了一下,正准备坐下来,抬头发现桌子对面的谢沉钩,正平静无波的看着他。
“呃,谢,谢老师……”陈苏木有点被惊到。
“坐下来,先吃饭。”谢沉钩还是一样,说话语气缓慢斯文,仿佛对自己的到来毫无讶异。
陈苏木在众人的聊天中沉默的吃着饭。一天的山路走下来,简陋的饭菜显得格外可口,他一气吃了三碗,本来还能吃,确实不好
意思再去盛了。谢沉钩站起来拿起他的碗,再去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吃饱。”
一顿饭风卷残云的吃完了,苏陌说还有事先走,谢沉钩跟到帐篷外说了几句话,回来就看到陈苏木坐在凳子上发愣。其他几个人
正忙着整理一些资料,碗筷就搁在桌子上。陈苏木发了一会呆,站起来收拾桌子。
“你歇会,喝口水。”谢沉钩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抹布。
于是陈苏木呆立了一会儿,又去帮其他几个人。
谢沉钩收着碗筷,看陈苏木趴在一个同仁的电脑边帮着念资料,笔记本微弱的荧光打在他脸上,眉眼间多了与以前迥然不同的东
西。
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似乎陈苏木对为何在木鱼遇见他并未表示出好奇。他就像一个茫然的搭车人,在路上无意中搭了苏陌的车,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场
所放了下来。然后他如同一只蘑菇般,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继续生长着。
但他看得出来时间和经历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做了什么。
他在采访的山路上停下来,从衬衣口袋里取出烟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因为挖那个“秘银”在四川境内,突如其来的震感将他直接掀翻在地,直到一切平复,他从地上甩甩头上的
沙土爬起来,身边的景象已经沧海桑田。
手机信号中断,他以一个新闻记者特有的敏感沿路打听,并顺路了解当地受灾情况。当他手机上终于奇迹般的收到简短信息:震
中汶川,XXX军将在XX时准备伞降,XX军将徒步入川。他二话不说沿路扒各种开往汶川方向的机动车辆。到车辆走不到的地方,
便徒步前进。直到最终精疲力竭的在指定地点找到徒步入川的救援部队。
记者当然是第一时间被封锁的。但大约上天对谢沉钩几十个小时的折腾和徒步的奖励,部队的少将居然是《七日谈》的忠实读者
,看了他的记者证,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眼里却爆出两股精光的精瘦男人就是记者证上那个面色苍白的斯文书
生。“算了,跟着走吧。”少将说。
后来的事情……谢沉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抿成一条线的薄唇里缓缓吐出。
他曾经钻过漆黑的煤窑,见过在透水的矿道里被挖出来的黑色的尸体;曾独自深入过跨国人贩子的人蛇渠道,看到那些被饿得眼
珠外凸的孩子;也曾见过一掷千金的南阳老板,一抬手就带走一条人命……但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个月带给他的绝望那么深刻。
他在入川的路上回想着许多年经历过的重大灾难报道,希望能从中找出什么可以比兴。随着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没来由的越
来越清晰的在脑海里不自觉的萦回着海子的诗:“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当他的脚步踏上那些岌岌可危的废墟时,不知道脚下到底掩埋了多少生者和死者,即使他知道脚下的废墟里一定有他们,却无能
为力。这几乎是在黄金72小时内抵达灾区的所有人的共同感受。当时他们不约而同的抛弃了自己的专业素养,本能的去搬动石块
,寻找一切可能的生命。
然而那根伸手就拗弯的钢筋刺激了他。那从预制板里伸出来的、扭曲的、支撑一栋房子的骨架,细的简直不能称其为钢筋,他难
以置信的伸手去拗,那钢丝便弯了一个巨大的曲度。
他浑身如同被水淋过,僵硬的从废墟上站起来,往下看去,高达二十米的水泥板碎块下,埋着差不多整整一个学校的希望。书包
、课本、发卡、球鞋,散落一地。而那些原本保护着他们不被风吹雨淋的教室,此刻却将他们牢牢锁进了鬼门关。
谢沉钩在废墟上清醒过来。
27.画里的孩子
晚饭前谢沉钩赶了回来。他回到位于木鱼小学的操场上的安置点,帐篷里却没有陈苏木的人。
几个其他媒体的记者在帐篷里吞云吐雾,要么敲着自己的稿子,要么就是在大声吼着给谁打电话。
“我同事呢?”他扫了一眼,问道。
“去救助中心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一个记者将键盘敲得啪啪响,“大爷的又断电了!”
果然帐篷里临时拉的电灯熄了一瞬,又亮了过来。
谢沉钩正准备出门,便感觉到轻微的晃动,好像地下被突然抽空,而自己正一步踏在悬空的吊桥上。几个记者都不约而同的抱住
自己的电脑或相机,喃喃骂道:“格老子余震,什么时候能把余下的给震完!”
谢沉钩微微使力站稳,朝救助中心走去。陈苏木果然在那里,正被一群孩子们围着严刑逼供小美人鱼为什么不给王子写信的问题
。陈苏木十分为难,正两眼望天的开动脑筋。看到谢沉钩走进来,他一咧嘴笑了起来,“谢老师,快来帮个忙!”
屋内灯光明亮,橘黄色的白炽灯温暖的将他笼在中央,手上还抱着一个眼圈通红的小姑娘。他笑的开心,两只虎牙便一左一右的
跳出来,生生在灿烂眉眼间跃出一丝孩子气。他亲了亲小姑娘的鼻子,又看着门外的谢沉钩笑了起来,“快点快点!我快抵不住
了!”
谢沉钩不由得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笑意,走了过去,几乎是一瞬间,他被兴奋的孩子们淹没了。陈苏木指挥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向
他涌去,自己在人堆外笑得脱形,纯粹将自己当成了一只给孩子们的大玩具。
直到他们最终告别接班的志愿者出门,木鱼镇上已经鲜有人在外活动。临时安置点的帐篷里亮起点点浮灯。
谢沉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陈苏木吃饭的。
“陈苏木,吃饭没?”
“没!被那群娃娃一疯,什么都忘了!”
“刚才余震没事吧?”他问。
“余震?什么时候?”陈苏木惊讶之余又觉得有点可惜。
“没事,帐篷压不死人。”谢沉钩淡淡安慰着。“走吧,去吃点东西。”
深夜大帐篷里仍然不安静,连夜赶稿的、发稿不成功骂娘的……谢沉钩抱着笔记本坐地上整理完今天的采访录音,回到自己的帐
篷,发现陈苏木点着一盏应急灯,趴在睡袋里睡着了。他走过去拿起跌落在他手边的书,合上时发现这其实是个本子,并不大,
能装在稍大一点的口袋里随身携带。里面显而易见的是一些铅笔的涂鸦,他想了想,随手翻了几页,有的寥寥几笔,有的十分精
细,每幅画下都写着日期。一页页看过去,从办公用品到地铁内部,从花草树木到商店人群,仿佛图画的日记。
从5月的后期开始,本子上描画的线条便组成一个个谢沉钩似曾相识的场景:废墟、帐篷、物资、人……谢沉钩借着应急灯微弱
的光,打量着沉睡的人。黑瘦了许多,尽管白天眉宇间多了些陌生的成熟,但睡着的脸依旧带着清秀的轮廓,微张的嘴角隐隐还
有些孩子气。
他差点忘记了这个年轻人并不仅仅是个经营团队的小同事而已。这可不多见,他想。这个时代里最不缺乏的就是伤仲永与屈打成
材,能有点天赋与爱好,又能在毫不相关的工作之余长久坚持的人到真不多见。
画面线条生动有力,分明是悲怆的场景,却有一丝温柔的人间暖意。谢沉钩不太能看懂画,但有些东西是不用用心去揣测的,他
想,直接感受到的,往往也是作者第一时间要传达的。
他翻到近期的画,一个抱着什么盒子蜷成一团睡着的孩子打动了他。那是个稚嫩的女孩,身体蜷成一个在母体内生长的样子,怀
里紧紧抱着一个圆形的不知道什么盒子,盒子里隐约还有些景物。她微微阖上的双眼看上去那么恬静,而微张的嘴仿佛还在喃喃
梦呓着。这是一幅有生命的画,它如同一根羽毛直接挠动谢沉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觉得心底仿佛有一团暖流在缓缓流过,
将这些日子里冰凉的沟壑慢慢填平。
他长时间看着那幅画,心里涌起一种不能自抑的感激。
朱云打来电话时,陈苏木正在救助中心带孩子,顺便继续帮忙做物资发放和统计的工作。
朱云问:“苏木你现在在哪里?”
陈苏木说在青川。
朱云听他的声调语气明显有了好转,松了口气,顿了顿,这才开口说:“你这里需要一些药品吗?”
“什么药?抗生素和外伤包敷的要,另外要是有一些辅助消化、感冒药和肠胃的常用药最好,之前墨友那边捐了几批,但还是不
够。”陈苏木边回答边拿物资清单哗哗哗翻,在缺损药品种类上划了几笔。
“你给个种类过来,有个药商能给。”
“药商?好啊,我等会就短信给你。”陈苏木很高兴。
“好……”朱云明显话里有话。
“怎么了?”陈苏木奇怪。
朱云沉默了一下,“他们预算很少。”
陈苏木明白了。
“这样,苏木,你给我拟个简单的方案出来,广告价格仍然按照8折来写。”朱云想了一想,还是开口了。
“8折?那还能剩下多少药啊?”陈苏木想起本报令人咋舌的广告价格。
“……报社也要盈利。”朱云说。
陈苏木梗了半天才应承下来。挂掉电话一屁股在救助中心坐下来,几个小娃娃看到大哥哥面色不善,便知趣的从他腿边默默溜了
下去。
中午谢沉钩采访未归,陈苏木给他打了个电话,借他的电脑开始砰砰砰敲方案。最终写回报时觉得很难下手,他实在不愿意再看
到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那些带着伪善笑容的人抱着比剪刀手做秀。他再也不想看到原本并未意识到灾难的孩子们被迫在太阳下占
成一排,对着过江之鲫般的领导和企业家唱着“感恩的心”……
当谢沉钩带着满裤脚的泥回来,坐在帐篷前磕鞋帮时,听见陈苏木在帐篷里大吼了一声草泥马。他惊讶的转脸看向里面,陈苏木
一脸黑气的坐在电脑前,怨气冲天。
“陈苏木?”他问。
“还有人比我们更想立牌坊,还想分文不出的立牌坊!”陈苏木一脸愤慨,又不仅是愤慨,还有自嘲。他说完就给朱云打了个电
话,气鼓鼓:“朱姐,我们这里不缺这点药,让他要做好人就自己送过来!”
朱云那边仿佛是笑了一下,陈苏木翻了个白眼,然后一面念叨着一面拿笔记着什么东西。
然后他挂断电话,吸了口气,按照纸上记下的电话拨了过去。
声音不大,但是明显带着情绪。谢沉钩听在耳里,皱了皱眉。毫不隐晦的交易,显而易见的利诱。这一切他曾经再熟悉不过,任
何事情都可以用来交易,都有标价,无论是学术、新闻、或者是良心。
他坐在帐篷口,天气不好,帐篷里有些阴霾的气息。陈苏木盘腿坐在电脑前,眉眼里一色的阴郁,他熟练的跟电脑那头做着周旋
,语气时而谄媚时而强硬,完全没注意到帐篷外的人。这让谢沉钩觉得熟悉又陌生。他看着眼前这一刻甚至称得上市侩的年轻人
,觉得他的身影与昨夜救助中心里笑容清澈的人慢慢疏离了开来,与记忆里的某些画面又渐渐重合。
他忽然觉得心浮气躁,重新穿上鞋走了。
28.做了总比不做好
这事最终不了了之,朱云竭尽全力坑蒙拐骗也没能从药商嘴里要到广告费。没有广告费就不能免费给宣传,没有宣传,药商原本
图的名就没有了,连带着,药也没有了。
陈苏木十分沮丧,放任自己被娃娃们满身爬上爬下。这不是谁的错,他坐在那里,任由一个小男孩揪着他的手做稻草人状。事实
上谁都没有错,每个人都付出,并希望得到。这只是一个付出与需求不能对等导致的失败而已。
但当他听到几个小孩子咳得催心掏肺时,还是觉得内疚与迷茫。只得去山脚下摘枇杷叶煮水,并伸手摸摸他们的头。
谢沉钩中午过来找他,说下午没有采访,带他去远点儿的地方吃东西。
昨天的事情过后,两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陈苏木是因为药和广告鸡飞蛋打,谢沉钩则是因为心里无法抹杀的一点烦腻。于是两
个人扒了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没咸没淡的蹲在车斗里,一个发呆一个看天。
到了谢沉钩说的地儿,他喊着师傅停了车,师傅死活摇手不收钱,说收了志愿者的钱回去要被老婆骂,于是谢沉钩只好哭笑不得
的带着陈苏木到了一家看着还算齐整的路边馆子里。
这家馆子大约是因为建的格外牢固些,或者说是格外幸运些,奇迹般的没倒也没有裂缝。谢沉钩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便去后面
溪水边洗手,冰凉的山水沁在脸上,他觉得自己也是孩子气了,说到底陈苏木还是经营团队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如当年
一般为这点文人酸气想不开。于是他好好洗了个脸,平了平心,往外面走去。
陈苏木正看着桌子上一个泥瓦罐子发愣。谢沉钩笑了,走过去拿起碗来,给他舀了一碗木耳鸡汤,“吃吧。”
陈苏木没动。
谢沉钩奇怪,“怎么了?”
陈苏木沉了沉气,按捺着什么似的,麻麻木木的端起碗喝了一口,眼睛瞬间一亮,忙忙的再喝了一口。谢沉钩看在眼里,慢慢笑
了,也给自己舀了一碗。
正喝着,对面的陈苏木又将碗放了下来。谢沉钩微微打量了一下,并未喝完,碗里鸡肉一块没动。
“苏木?”
陈苏木仍然不说话,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谢沉钩想起朱云前几天的电话,大约知道了怎么回事,便伸手试图安慰。
岂料手指刚碰触到他的手背,就被猛的一下挥开。
他一愣,便也赌气似的再伸出去。
这下陈苏木霍然发了飙:“别碰我!”
谢沉钩一沉声,“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