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乡的志愿者卷着裤子拖了个小斗车过来,陈苏木一看来了精神,卷起裤子就往斗车上卸货。谢沉钩打发走了三轮车,三个人
轮换着将物资拉到了终点。
途中陈苏木还偷偷打量过拉车的谢沉钩,日头下依然白着一张脸,脸颊因为连日的辛苦而深陷下去,细碎的黑发贴在额头上,眉
头因为使力紧紧拧成一团。难得见到平日斯文模样的人这么呲牙咧嘴的样子,陈苏木心里偷乐的同时也觉得有点难以言说的感觉
。这隐约的冲动让他不自觉的加重了手上帮忙推车的力气。
一个建筑协助志愿者团队驻扎在上马乡,窝点设在一个破庙的偏厢,几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中间用帘子隔开,外间是设计用的工
作间,里面则是几张高低床。
“自己砍树做的!”领队自豪的拍了拍床杆,“用剩的木料在外面做了个跷跷板给村里的孩子们玩儿!”
他带着陈苏木去破庙外的操场,这是一个泥泞坑洼的空地,几个男孩子正在一个歪斜的篮球架前奔跑着上篮。他们很活跃,却没
有笑容。
“都死了,尸体之前就放在这块地上。”领队叹了口气,拍拍陈苏木的肩,“都过去了!沉钩来了很多次,你倒是第一次来,今
天别走了,天气好,下午一起搭积木。”
他邀请得真诚热情,陈苏木便也爽快的答应了。
谢沉钩走了过来,“大船,有些事情问你。”领队点点头往屋里走去,谢沉钩又对陈苏木说,“去陪他们打球,隔壁还有小学教
室,可以去上课。”
陈苏木这才发现原来破庙里是一间只有一个黑板的教室。十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坐在里面,老师不在,他们放了羊,打架的睡觉
的都有。
见陈苏木走进去,一个个好奇的睁大了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陈苏木被这一群亮闪闪的眼睛晃得头晕,只得嘿嘿的干笑了两声,说了声:“大家好。”
“锅锅,”一个扎两个辫子的小丫头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摇,“过来玩。”
陈苏木低头看着那丫头一张苹果脸,暗自赞了声美人胚,便抱起来,笑着问:“好呀,玩什么?”
小丫头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虎牙,十分惊奇,伸了黑乎乎的小手就掰开陈苏木的嘴去摸,陈苏木的嘴角还在痛,这一掰,就痛得叫
了一声。
一声叫引来了一群小孩,个个都好奇的看着他的嘴。小丫头十分兴奋,指着陈苏木的嘴大叫:“快看快看!锅锅一笑,就出来了
!”小孩们便伸长了脖子期待。
陈苏木无语,只得忍痛咧嘴一笑。
“哇——”一群惊叹。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嘛!”几个小男孩拼命往过挤,一不注意,就将原本蹲着的陈苏木挤到在地。陈苏木吃痛的叫了一声,看
着破庙屋顶夸张的喊痛。几个小孩凶猛的就扑了过去。
忽然当当当几声钟响,小朋友们迅速正襟危坐。陈苏木爬起来一看,笑喷。居然是谢沉钩一本正经走了进来。
这厮原本气质斯文,一副书生做派,这会憔悴着脸色,夹了本书在腋下,倒也十足乡村教师模样。他扫了陈苏木一眼,“过来帮
忙。”
陈苏木不解,只得乖乖站在黑板旁边。
谢老师翻开书页,一本正经,“今天上三年级语文。其他的同学把上午大船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属于三年级的几个小朋友迅
速翻开书。
接下来的课堂时间里,陈苏木扮演了多重角色,时而当助教发发本子笔什么的,时而当做谢老师刺激教学的托,“积极”回答课
堂问题……
一篇课文上完,谢沉钩抬手看看表,宣布下课。
陈苏木正准备跟着出去,谢沉钩回头轻轻说了声:“你陪他们玩。”
声音很轻柔,堪堪从耳边擦过,如一阵温热的风。陈苏木觉得自己心跳唰的停了片刻。
他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然后迅速逃跑似的扎进了孩子堆里,陪一帮顽童撕了作业本折纸飞机和电话。
中午几个人捧着碗蹲在操场边吃饭,陈苏木忍不住问:“谢老师你为什么不自己陪他们玩啊?”
谢沉钩皱了皱眉,“我是老师。”
陈苏木翻了个白眼。
一边大船接了腔,“老谢来采访,带了几次课了!这里老师回家收谷子,娃娃们没人看了。我们几个谁闲了谁帮忙代课!小陈你
教他们也是绰绰有余的!”
陈苏木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谢沉钩低声笑了起来,伸手去揉了揉他一头乱发,“大船你早点说还行,现在不行了,已经被玩残了。”
大船与陈苏木皆一脸囧然的盯着他。
“怎么?”他淡然蹙起眉头。
“木有木有木有!”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下午陈苏木终于知道大船说的搭积木是什么意思了。
大船的建筑团队负责协助一名建筑术的轻钢房在当地的设计改造,帮助村民根据图纸上的建筑间架结构进行调整,帮助村民改进
不合尺寸的钢料长短。有时候人手不够,还需要临时搭把手,比如现在。
陈苏木挽起袖子卷起裤管在一片空地上给搭建轻钢房框架的村民们打下手,拼接钢材时帮忙按牢、丈量需要切割的长度等等……
待一个框架做好,便在大船的指挥下,一群人努力将一个框架竖起来,卯足全身力气,“嚯呀嚯呀”的喊着号子。
房子框架终于树好,在青山下的空地上,反射着淡淡银光。陈苏木叉着腰仰头看,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愉快。
“好点了?”身后一个声音问道。
他回头,谢沉钩看着那座房子框架,眼神温和。
陈苏木愣了愣,低头一笑,“好了!”
谢沉钩眼里浮出淡淡笑意,“再住一天,明天这里竖板子。”
陈苏木用力点头,“嗯!好!”
31.月光
第二天大船与村民有了些争执。原因是村民仍然想沿用砖混结构,他们始终无法接受用竹片与木板搭建的房子,无论大船调出多
少国外的案例给他们展示。
“家里的屋子连块砖都没得,那个女的愿意嫁过来哟,说出去不得笑死!”
大船苦争无果,最终只能妥协,修改方案。于是这天一直折腾到晚上,大船和志愿者们郁郁寡欢,却又无可奈何,一个个窝在电
脑前突击修改方案。
陈苏木不知如何开解,顿时又有些烦躁,便走到隔壁庙里,找了张课桌坐下。
这天居然有月亮,静谧的挂在山峦上方,在这边山谷里投下一片不大的清凉的光。
谢沉钩走进来,“又发什么呆?”
陈苏木挪了挪腿没说话。
“又想不通了?”谢沉钩站在他面前,“出去走走吧。”
陈苏木一抬脸,谢沉钩已经转身往外走去,月光从庙门外斜斜铺照进来,一片幽蓝的雪色。
“好了,说吧。”
走到白日搭的轻钢框架下,谢沉钩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坐下说,干燥的。”他揶揄着补充了一句。
陈苏木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在海边的交谈,跟着也笑了起来。“居然还记得。”
两个人坐着,大约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反而一时无话了。
“朱云给我打了电话,”谢沉钩忽然开口,“说你有些情况,让我帮忙,于是我找了一个朋友,他拜托苏陌带了你过来这边。”
陈苏木吃惊的转头看着他。
谢沉钩脸上浮着淡淡笑容,并未看他,“是你问,还是我帮你说?”
陈苏木微微张嘴,差不多一个月的经历积攒了太多问题,如乱麻一团塞在心口,一个也问不出来。两片唇裹着虎牙努力了再三,
化成一个喟然轻叹。
谢沉钩嘴角一弯,了然的轻笑,“我来说吧。”他从兜里摸出烟,点上。
“你的问题很多。我给你理成三个:生与死,名与利,好心与驴肝肺。先说第一个,这个是你最近问题的关键。”他吸了口烟,
再慢慢吐出来,仍然是一贯的平缓语调,“因为你觉得这场生死的抉择不公平,所以你逼迫自己通过自虐的方式尝试补救这种不
公平。”
“但是这场生死与你其实没有关系。残酷一点,与任何活着的人都没有关系。死与活,这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也没有选择权力
。因此,这种所谓的不公平是不存在的,你也没有必要内疚。”他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冷酷,“活着的人未必是自己想活的。但
是既然没死,就必须活着。我带你来青川,带上马,就是想让你看看活着的人要怎么活下去。至于你,你可以选择为那些活得不
好的人争取更好的条件,为那些有可能活下去的人争取更多的机会,甚至可以从死去的人身上寻找活下去的经验,你可以做很多
的事,但最没必要的,就是一味的为已经逝去的生命做毫无意义的悲伤。”
陈苏木深深呼吸着,紧紧皱着眉头。谢沉钩的话如同一只橡皮擦一般,轻而易举的将陈苏木心里乱七八糟的刻痕擦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不是没想过,却总在要想明白的前一刻选择了放任和逃避。他想起那个在废墟边煮方便面的男人,想
起偷东西的三好学生小黄晶,想起一起建房子的村民……他知道那是本能,而本能过后,更是生者对死者的责任。
谢沉钩端详着年轻人细微的表情变化,静了一会儿。
“我知道。”终于,陈苏木轻轻的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
“只是你不放过你自己。”谢沉钩的声音分外温和,“苏木,你太善良而已。”
陈苏木扭头,谢沉钩的脸在淡淡月光下看起来沉静而成熟,那股书生意气的感觉全然散尽,嘴角甚至有一丝残忍的意味。但他的
目光是柔和的,甚至,是温柔的。
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控制不住要往某个方向飞去,就如同曾经北京的那个灯影流动的晚上。
但谢沉钩没有给他放任的机会。
“第二个问题,名与利。”说到这里,他徒然的顿了顿,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与其说我开导你,不如说我试着开导我自己。
”他眯起细长眼睛,促狭的朝陈苏木笑了一下,“一开始你就跟我说你的工作,是X子与牌坊的问题。这不仅仅是报社制度的问
题,要归根结底,也许要怪孔夫子。”陈苏木跟着想了一圈,也笑了起来。
“因为个人原因,我对经营曾经非常不以为然。”谢沉钩叹了口气,“现在知道那时不懂事了。这段时间,我想你看到的不会比
我少。”
陈苏木点点头。
“包括报社需要盈利,企业需要宣传,个人需要荣誉。这些与当下主旋律看似格格不入的需要,反而在这种环境下集中爆发。但
这些都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谢沉钩说,“我听朱云说了这次的事情。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吗?”
陈苏木望着他。
“我觉得,有些事情,不管其最初目的是什么,在特定环境下,做比不做好。”
陈苏木蹙了眉头,觉得一时没能理解。
“比如大船他们。有些志愿者事实上是实习性质,他们面临毕业和找工作,个别还面临研究生或入党申请。”
陈苏木恍然的微微张了嘴,谢沉钩满意的点点头,“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过来的,但如果他们不来——”他叩了叩身边的轻钢
管,空地里发出细小的声音,“这些村民仍然在帐篷里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政府的援助。”
“但是——”陈苏木依然皱着眉头,“我仍然坚持要注意心理健康的保护。”
“是的,”谢沉钩温声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他揉了揉陈苏木的头发,“争取到最基本的权利,然后你自己去决定怎么用
。”
陈苏木豁然开朗,然而他很快开始为那批药品的事情开始懊悔,他抱紧膝盖开始转动脑筋,思索如何才能转圜这件事。
谢沉钩就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这个陷入沉思的年轻人,不觉微微笑起来,这孩子显然拨动了某个开关,将自己切换进了暂时工作
状态的频道。
他斜靠在轻钢框架上,眯起细长的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游移,顺便等陈苏木的开关切换。
“那么……第三个呢?”陈苏木终于开口。
谢沉钩笑了,烟已燃尽,他就手在地上碾灭。“前两个问题想通,第三个就无关紧要了。但这些问题你早晚会遇到,所以先说说
也好。”
“好心与驴肝肺。”陈苏木喃喃道。
“嗯。”谢沉钩望了望天上,月亮已经勾着一弯儿亮光,走到了山峦正中,在黑黢黢的山脊上描着一条泛光的边。
“还是说大船他们。轻钢房子,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它方便搭建、轻便、牢固,而且抗震,是很不错的重建选择。”谢沉钩拍了
拍那个框架,陈苏木也拍了拍。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仍然是一个实验性质。尤其对于大船他们来说,这种能够在现实中争取到机会建设轻钢民宅的机会并
不多。”看着陈苏木讶然惊愕的脸,谢沉钩不由得笑了,“当然,技术和经验是绝对可以保证的,不用担心。”
“那就好。”陈苏木松了口气。
“帮人建房子,你觉得单纯是一件好事。”谢沉钩半是询问半是结论,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波澜。陈苏木不解的看着他,“那
不然呢?”
“首先,村民仍然是要出钱出力的;其次,轻钢房子并不符合他们对自己新房的期望,虽然砖混结构的房子并不比轻钢的好,但
他们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在帐篷里等待政府救援,一是接受这种轻钢结构;第三……”谢沉钩看了看陈苏木,嘴角挑起一丝
玩味的笑意,“仍然是钱的问题。”
“什么钱?”
“你想过没有,政府的救助款是按照人头统计,然后发到层层下级政府机构。假如发钱的那一天,你在新房里已经住了几个月,
而别人还住在破烂的帐篷里,这钱要怎么发?……所以大船他们与村民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微妙的。”谢沉钩轻喟,“这种微妙
的关系广泛的存在于目前的灾区志愿者中。”
“这是你最近的选题?”陈苏木茅塞顿开。
谢沉钩没料想忽然来这一曲,挑起眉笑出声来,“嗯。但没有通过。我在做别的选题。”
“为什么?”陈苏木惊讶。
“为了主旋律,小朋友。”谢沉钩忽然很想在那张一惊一乍的脸上捏一把。他不自觉的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但这是个好选题,你应该坚持下去的。”陈苏木十分认真的建议。
“我在做。”谢沉钩又捻了捻指尖,面上仍然淡淡的。“现在想通了?”
“……嗯。”年轻人盯着地面点了点头,“但是我觉得可能还得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