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白,他瘫坐在自己捞的一堆东西傍边,也不敢扭过脸去看。
池有间一早就带着苏陌赶了过来,苏陌留下帮忙,池有间在泥泞的废墟里找到已然呆滞的陈苏木,连拖带拽的运回了成都。
陈苏木在上车的瞬间望了望启良大爷所在的那片田野,一片白水茫茫,刺得眼里生痛。
回到成都才发现陈苏木在发烧,送医院一量,39°4,医生赶紧给挂了点滴,晚间体温降了下来。结果到第二天中午再量,又烧
到38度多。
如此反复几天,陈苏木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脑袋里大雾茫茫,仿佛被谁暴打过一顿,又钝又痛。池有间临时店里有事不在
,他觉得嗓子里炭烧一样的干痛,只好自己下床倒水。
“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他一惊,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人。声音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他安下心来。
谢沉钩走过来,伸手扶起他,“坐一会,我倒水给你。”
他半撑起身子,谢沉钩抽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待他靠好便去饮水机那接水。
陈苏木接过杯子就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谢沉钩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慢点喝。”
“还要。”陈苏木一递杯子。
谢沉钩无奈的笑笑,只好又接了一杯,“一口一口的喝。”
刚才的一顿牛饮解了喝,这会便能慢慢一口口的抿了。
“你怎么……?”陈苏木十分不解。
“我一直在四川。”谢沉钩温和的笑笑,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烧。”
正说着,池有间便带着医生过来。
“7床陈苏木,对吧?”小护士核对姓名。
“嗯。”
“打针了,来,手握拳。”
针头刺破手背皮肤仍然是有些痛的,陈苏木微微皱了下眉头。
池有间搬了张椅子过来,也只是看着他。几天前看到的场景实在太过触目惊心,面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觉得失语,不知要如何
安慰。
然而陈苏木安静的挂着点滴,发觉池有间的沉默,只是疲惫一笑,仿佛根本不记得一般。“池老板,你的店还开不开了?”
“开啊,我等着小谢去看店啊~”池有间笑着。
谢沉钩闻言施施然走了过来,“你那黑店也该暴暴光了。”
“有种你不要来住!”池有间愤愤然。
“我不住,你没收入。”谢沉钩一针见血。
“苏陌当时怎么把你捞了出来!没让你栽在里面!”池有间狗急跳墙,喊完才发现谢沉钩严厉的瞪了他一眼,这才赶紧收住嘴。
“苏木你喝不喝水?”他讪讪的没话找话。
“躺着怎么喝?”谢沉钩淡淡的抵了回去。
“吸管儿……”池有间对手指。
谢沉钩没理会,抬抬手帮陈苏木掖了掖被角,“你睡一会。”
陈苏木点点头,朝池老板抱歉的笑了下,阖上眼皮,睡眠如黑色的猛禽般扑了过来。
34.活着
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经冥冥一片。安静的屋子里有轻巧快速的敲击声。
陈苏木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键盘特有的声音。他转动脖子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人端正的坐在桌前,背对着他忙碌的打字。
又是几个月的消失和突然出现。穿着简单的衬衣,肩背处看着有点空落落的,但绷起的线条却十分有力,逆光的背影如同他本人
一般,带着沉静的书卷气。而他敲击的简洁节奏充满力度,如同他笔下的新闻,冷静而犀利。
或许是持续高烧带来思想上也一并的倦怠起来,陈苏木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形状,好似一滩无形的水,在青草地上蜿蜒流过。
直到外面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路上街灯的影子投入室内,谢沉钩才完成初稿,习惯性存盘,然后动了动僵直的颈脖。
听得身后一声笑,这才转过身来,“醒了?”
“嗯。”还没开灯,看不清表情,但听得见声音是柔软的,还带着一点久睡的缱绻,“我好像是第二次看见你的工作状态。”
谢沉钩走过来拧开床灯,橘黄色的光水一样迅速充盈了整个房间。
“怎么?”他好奇的问。
“特别像个人。”陈苏木咧开嘴笑起来,连带两只虎牙都亮晶晶的。
谢沉钩闻言只是一笑,走过来探他的额头,“你在这个时候比较像人。”
“那平时是什么?”陈苏木嘟囔着。
“机器。”谢沉钩眼尾泛着笑意。
陈苏木看那细长的眼睛盈盈的发亮,竟一时有些愣怔。忙忙的挪开眼神开始转移话题,“谢老师,你……”
“我说过,要回来听你那十年的故事。”谢沉钩嘴角凝笑的看着这位眼神闪烁的病号。“不过现在,你先休息。烧退了我们慢慢
说。”
他轻轻抽出陈苏木背后的枕头,帮助他将打针的手放平,调整了点滴的速度。然后在一边安静的坐着。
陈苏木不想睡,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谢沉钩失笑,“瞑目吧。”
病号露出小虎牙,竟然孩子气的不依不饶,“不。”
“为什么?”
“……”陈苏木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我不敢闭眼睛。”
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便挥之不去。
事后看见,与事中经历,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而那冷雨透心的绝望太过深重,那种生命流逝的冰凉浸满他的身体发肤,根本无力
承受。
眼泪终于慢慢积满眼眶,然后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在枕边砸出一个小圆斑。
谢沉钩痛惜的看着他,那双晶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一种无力的苍白,泪水正从里面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浸湿他的脸。
他们都没说话。整个屋里只有一盏床灯,流泻出橘黄色的光,仿佛温柔的太阳。
“余华的《活着》,看过?”良久,谢沉钩抚摸上他的脸,将那些泪水轻轻揩去。
陈苏木点点头。
“书里揭示了一个生活的真相,那就是静静的活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陈苏木看着灯光下他蹙在一起的眉,觉得笔锋下的那个谢沉钩第一次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活着。”他情不自禁的喃喃,然后摇了摇头,“为什么他们要活着这么难……”
谢沉钩轻轻拂开他额上散乱的头发,“任何人活着都很难。”他说。
所以我们活着的人,都要继续活着。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他拍拍陈苏木酡红的脸,“饿吗?”
“有一点。”
谢沉钩站起来打了个电话,“我,把你家豆花舀两碗上来。”
陈苏木囧囧有神的发觉,这位的书生形象可能在他面前从此俱往矣了。
仍然低烧往复不褪,池有间的老爹忽然找了个法师来掐指一算,说年轻人被冲了魂,得叫一下。纵然屋里池有间并谢沉钩几个高
精尖份子都面面相觑,也挡不住池老爹的坚持。于是本着“好看戏”的围观心态,几个人同一个晕忽忽的病号一起欣赏了民间非
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糟粕(池老爹:哪个说糟粕?!)——叫魂。
灵异的是,这魂到还真是给叫了回来,陈苏木的体温在法事做完便大睡了一场,再醒来,体温已降到36°8。一身的汗也不知道
是激动的还是给法师吓到的。
谢沉钩哭笑不得的感谢了池老爹和法师,还郑重其事的付了钱。然后被医生严肃的劈头批评封建迷信并痛心疾首了一番。
陈苏木同学被平安的转移回池有间的客栈里,给朱云告了三天假。
这期间谢沉钩变得十分繁忙,他将电脑搬到陈苏木的房间,每天对着电脑狂敲。间或接到电话,便沉着脸走到走廊带上门,陈苏
木只能听到模糊的争吵声。
直到出版日头一天晚上,他出去买抄手。买了两个小时也没见人回来,街灯都亮,光从窗外透进来,影影绰绰的。
陈苏木打了两个电话都在占线,实在饿,便将自己撑了起来。客栈大堂里没人,池老板不知道又去哪里晃荡了,于是他拖着脚自
己坐了电梯下楼。
街边长凳上靠着一个男人,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何况手边还放着一个方便碗,上面印着王婆抄手的标识。
他走过去,绕到男人前面,仔细弯下腰来打量。
谢沉钩一抬头,那张清瘦的放大的脸就在眼前,生生将他从沉郁中吓了一跳。
“我饿了。”陈苏木毫不客气的坐下来,端起那碗抄手,熟练的揭开盖子开始吃。
“……不好意思,坐着坐着,没留神坐了这么久。”谢沉钩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陈苏木看着他的侧脸,线条依旧是分明而倔强的,眼神里却是一种苍凉的疲惫。他放下碗,伸手拨了拨他额前垂下的头发。
谢沉钩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浓烈的情绪忽然翻涌,好像地平线上骤起的风暴。他抓着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不着痕迹的隐在
两人中间的缝隙里。
陈苏木只觉得握住自己的几根手指有种激动的冰凉,它微微颤抖着,坚定,却又有几分探知。
于是他加深几分力度回握过去。
“稿子?”他小心的问。
“嗯。”谢沉钩并不回避。
陈苏木沉默,有些事情发生的再多,并不代表就能习惯。
“苏木,”谢沉钩忽然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这边拨动了一下。
“手感?”不知道为什么陈苏木只想插科打诨。
谢沉钩轻笑,“可以炒菜。”他看着被自己拨弄的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吃吧。”
陈苏木将头埋进碗里,继续自己的果腹行动。
“晚上……”谢沉钩思拊着,“给我讲那十年的故事?”
他感觉到那颗脑袋有暂时的停顿,轻轻一笑,“不说也可以……那,陪我等等稿子,好不好?”
与其说是那略带恳求的语气,还不如说是那一刻他指尖传来的细碎的颤动,让陈苏木觉得震撼。他逃避似的吞下一只抄手,努力
压下心尖上涌出的心酸,“好。”
那一刻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谢沉钩的眼睛。他不知道此刻街灯流火在他眼里是怎样的光景,亦不敢面对这一刻那个平素坚定自
持的男人的脆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含糊答应的,究竟是那一个请求。
35.所谓的为了你自己
石榴花并没有延续到那个高二的夏天。学校接受了一笔巨额款项,在画室的一边开工兴建逸夫楼。那一片花园被铲了个干净,画
室的光线也被遮挡了一半。美术老师只得问教研组要了经费装了几幅厚实的窗帘,并重新买了两盏聚光灯。
一年半的时间下来,画室淘汰了不少人。但中途加入的潘桐竟然奇迹般的留了下来。
在素描和色彩上只能说中规中矩,但在速写上,上天赋予一个人的能力便无可阻挡的在笔尖闪现出令人艳羡的光来。
画室因此总招来一些花痴的小姑娘趴在窗口看。潘桐习惯翘着二郎腿,将画板竖在怀里。陈苏木站在画架前,在画画的间隙里偶
尔回头,会看见那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对着静物了无兴趣的涂抹,他竖起铅笔目测的样子,他笔尖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的专注,
包括悬在鼻尖上方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的柔软发丝。
潘桐对色彩与结构全无兴趣,他只爱速写。他的速写本上隔几页就能看到一个男孩的形象,或坐着,或站着,或趴在桌子上睡觉
,摊开的书挡住半边额头,微张的嘴角有藏匿了小虎牙的微妙弧度。
他试图说服潘桐认真去对待素描与色彩,但潘桐不屑一顾。于是他们争吵,“素描和色彩是基础,速写占的分值不高!”陈苏木
严肃的说。
“我对素描没兴趣啊~”潘桐坐在桌子上,无趣的晃着腿。
“这跟你的兴趣没有关系!”陈苏木急了,他看着那两条晃动的长腿与它主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严肃点!”
“我很严肃啊!”潘桐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站直了比陈苏木高出来半个头。
“我很严肃啊!不严肃我蹲在画室里画这些该死的线!”他暴躁的敲着画板,“他妈的从早到晚的一根根排!”
陈苏木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耐着性子,“潘桐,我们首先是要考上大学才行,通过美术专业考试才是关键。”
没想到那人嘴角勾起来,一声哼,“大学,哼,大学!”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俯下身子逼视陈苏木,“原来你要我
来画室是跟我爸串通好了?挽救失足少年是吧?”
“你爸是为你好。”陈苏木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往后躲了一步。
潘桐手疾眼快捞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陈苏木,你给老子听着,老子跟着你进画室,他
妈的跟大学就没关系——”
“什么叫跟着我进画室?!”陈苏木耸起肩膀,“那是为了你自己!”
“哈!”潘桐恨恨一笑,“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
“我真的觉得你在画画上有天赋……”陈苏木以为有转机。
即使在回忆里,他也想不起究竟是怎么变成后来这一幕的,等他反应过来,潘桐的嘴唇刚从他唇上离开,还留着柔软青涩的触感
。
他震惊的看着眼前那张俊逸好看的脸,狂热的眼眸激动而迷乱,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恐,以及对那种惊恐的疯狂压制。
他呆立着,忽然本能的抄起手边的画板就砸了过去。
最终演变成一次画室里的暴动。
等画室外休息的同学们听到动静赶进来,看到的是在地上纠缠着厮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个人。画架和画板倒了一地。没有人知道平
素十分要好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般不可开交的,只好上前拼命的扯开。
后来两个人被老师铺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并赶出去围着操场跑圈。
潘桐习惯成自然,十分无所谓。陈苏木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沿着400米跑到飞奔。
潘桐见状拔腿跟上。
两个人较劲似的,沿着夜间无人的操场陀螺似的转圈。终于陈苏木胃痛起来,只好停下来弯腰按着自己的肚子大口喘气。
潘桐在他前面停下来,喘着粗气借着教学楼里远远的光打量着他,直到他直起腰来。
陈苏木冷冷看着他。
“苏木,”潘桐喘着气说,“我不爱画画,从来就不爱。”
陈苏木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我进画室,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陈苏木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良久,他木讷的开口,“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事事都因为我……”
“已经这样了,”潘桐忽然释然的摊开手笑,他调整着呼吸,在跑道边坐了下来,“已经是这样了,除了跟你在一起,我没有别
的想法。”
“你——”陈苏木觉得这不对,在他十几年清晰的人生里,从未碰到这样的人,他不能理解这种感触,却本能的因为这种完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