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
“沈回舟在木鱼?”谢沉钩问。
“老苏说的,应该是吧。”师傅点了根烟,“这两天路不好走,看这天像要下雨,你们早点去。那边山还是松,路上当心点。车
丢了不要紧,人要注意安全。”
“行。隧道通了?”谢沉钩拉开车门,陈苏木已经先坐上了副驾驶位。
“还没。打了一半。还是走老盘山路。这个天那边估计是大雾,记得拐弯的时候先按喇叭。”
“嗯。”谢沉钩微微皱了下眉头,发动引擎。
一路还算顺利。灾后重建在路面上下足了功夫,浙江省财力充足,援建的道路平而宽整。到中午2点45分时车里的电台忽然传出
警报声,谢沉钩从容的将车泊到路边,前后已经有车陆陆续续的停了下来。
默哀结束,再次沉默上路。
陈苏木习惯性的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路往前延伸的方向。
谢沉钩面色沉稳的看着前路开车,偶尔会偏过头打量他一眼。
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带入一年前的记忆里。他在开车的间隙里不着痕迹的关注着他,但同样他也清楚,身边这个比他小
上半轮的男人在迅速的成熟着,不再会轻易让冲动的情绪卷走自己的理智。
车在下午时分进入青川。一路竖着巨大的宣传牌:“浙江人民与青川人民心连心”、“情系灾区,打好灾后重建这一仗”……
“中国人真有意思,”陈苏木忽然哂笑,“任何事情都要当战斗去进行。”
谢沉钩淡淡弯起嘴角,并未搭话。
路两边的山逐渐高了起来,柏油路也逐渐变成未修的土路。果然开始飘下淅淅沥沥的雨,天空阴沉沉的压着黝黑的山脊,山腰上
新援建的房子越来越看不清。
“几点了?”谢沉钩问。
陈苏木从微微困倦里醒过来,摸出手机一看,“5点多了。”
“东河口。”谢沉钩忽然沉声说。
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远远已经看得到东河口硕大的土堆上矗立的森森十字架。
那并不是十字架,是从原有的房梁上拆下的木头做的标记。每个标记下,都是一幢被彻底掩埋的房子,或者说,一个家。
下着雨,东河口附近山体稀松,山上仍然留着震后的滑坡。而地震时最大的滑坡就在两个人的脚下。
一年前,几条地震波正好在此处汇聚,巨大的能量碰撞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向上将大半个山头震开了花,飞溅的土石方堵塞了
河道,除了将它截断成一个幽绿可怖的堰塞湖,还将整个东河口乡生生掩埋在黄土之下。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人们,如同传说中
的庞贝城一样,维持着从此后谁也不知道的生活姿态,湮没在这个巨大的天然坟茔下面。
这里已经被改造成地震遗址公园,用木头铺成几条弯曲的路。
天渐渐的黑了,四周已没有人,呈现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陈苏木久久打量着面前一棵不可思议的木头,那时一根上古的化石,因地震被瞬间从地下推了出来。
原来的地面成为地下,原来的地下物件却阴差阳错的重见天日。
谢沉钩没有下车,他摸出烟点上,坐在车里遥遥看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以及十字架下的沉默的人影。
直到那个人慢慢走回来,走到车窗前,防雨冲锋衣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明澄的脸容,眼眸明亮坚定,没有一丝惘然。他微微咧开嘴
笑,露出两角尖小的牙齿。
他伸手去摸他被冷雨打湿的脸。
“我们走吧。”陈苏木覆上他的手上,垂下眼睑轻轻的说。
谢沉钩猛的一带,将那个人的脖子牢牢压过来,隔着车窗吻他冰凉的嘴。他们在这巨大的坟墓上亲吻,交换着彼此呼吸的温热。
沈回舟果然在木鱼,和先行到达的加伦教授反复论证震后重建的房屋所处地下结构问题。这是个面容温和的人,神情里总是闪着
快乐的情绪,很容易让人感觉亲近。他和陈苏木几乎一见如故,两人合力将车上的物资卸下,听说陈苏木正好要做回访,物资统
计与发放的工作便一并交给了他。
“沈哥,跟你打听个人,”陈苏木拖动屏幕上的滚动条,“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黄晶的?”
“黄晶?”沈回舟蹲在地上整理资料,“没有特别的印象,你认识?”
“嗯,去年的小孩里印象特别深的一个,后来联系上他娘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陈苏木一行行扫着屏幕上的名单。
“还真没印象,”沈回舟挠挠头,“多大了?”
陈苏木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忘了问。没多大,上小学3年级左右。”
“找他的话,最好问一下当时做统计的志愿者团队,看看他们手头有没有资料。”沈回舟支招。
“谁知道那些资料最后转到了什么地方。”陈苏木叹了口气,这批名单里倒是有几个黄晶,只是不是女孩就是年纪过大。
“也是……”沈回舟跟着叹气,“苏木你没有采访任务么?我看老谢跑得腿都断了。”
“我不是记者。”陈苏木只得再次无奈解释。
“呃……那你?”沈回舟好奇的看着他。
“我是策划部的,属于经营范畴。”
沈回舟的眼里有明显的愕然,然而很快便掩饰了下去,笑着说,“挺好的。”
陈苏木无言的转了转眼珠,也回了一个微笑,“呵呵。”
然后是尴尬的沉默。
显然是感觉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不自然,沈回舟干笑了两声,“苏木……我并不是对经营有什么偏见。刚才是想起了一些其他的
事情而已。”
陈苏木倒没放在心里,十分无谓的笑,“习惯了。以前对这些敏感,现在也不在意了。”
沈回舟挠了挠头也笑起来,继续哼着歌整理他那些画满了地图和参数的资料。
直到月亮完全升起来,半轮称钩似的挂在山顶,谢沉钩才背着包回到旅馆。
旅馆设施简陋,只有必要的照明灯。厕所的灯没有关,白炽灯的光从门上的窗子里投进屋内,将玄关照得明亮。
陈苏木已经睡了。靠自己的单人床的桌子上凉着一杯水。旁边的桌子上搁着平素画画的本子,铅笔和橡皮压在封面上。
谢沉钩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包放下来。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回来啦?”他含糊的问。
“嗯,睡吧。”他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你早点睡。”
“我先洗澡。”谢沉钩看着那张困得连眼睛都没睁开的脸,微微笑着。
“别洗冷水。”陈苏木拉着他的手,说着便又睡了过去。
谢沉钩在床头桌上坐下来,任他握着,像个舍不得母亲离开的孩子。他借着微弱的月色打量这个睡意深沉的年轻人,轻轻吻了他
的额头,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那天半夜里陈苏木忽然醒来,窗外的漆黑山峦上方,挂着明亮的猎户星座。七颗星星排列成一个古老的符号,像一个国王般,威
严而温柔的看着他,以及他身后半抱着他的人。
46.墨友会
回访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苏木这几天在青川跑得焦头烂额,核实一年前的受灾家庭资助到位情况,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情况。一些孩子已经转移到其它地
方,还有些家庭因为接受政府补助而需要重新核定资助资格……琐碎不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当生死的问题解决,深藏在人类身
体里的欲念浮现出来,五花八门,令人心酸却也无可奈何。
白天回访,晚上回旅馆整理资料。与墨友会的联系只能去已经恢复营业的网吧,陈苏木坐在脏兮兮的位置上,满屋子的乌烟瘴气
与沉迷亢奋。他看着那些孩子穿着背心短裤,在电脑前挥舞着爪子,嘴里冒出不干不净的谩骂,没有意料中的失落,却是一股难
以言述的安慰感。
墨友会的推广负责人在QQ上等他,两个人闲聊了一会,便开始讨论下期需要做的故事内容。这些漫画以发生在墨友会的小情节为
基础,负责人专门找了个人写脚本,然后交给陈苏木画分镜,最后成稿发到网上。
这些发生在基金会内外的趣事经由改编,成为一个连贯的系列,陈苏木特别设计的人物形象简练精准,又被赋予各种可爱的专属
动作与口头禅。这种一本正经的卖萌在网络上大获欢迎,公众还能通过这些小漫画窥探到NGO这个圈子里的各种“八卦”,极大
刺激了网民的追捧热情。
陈苏木也籍由此事成功的被墨友会负责推广与品牌建设的相关团队纳入“自己人”范畴,大家熟络了,有些话便口无遮拦的说起
来。更有些嘴上不把门的,如同进入繁殖期的孢子植物,一晚上就能喷出来不少事情。这些信息像撒进海里的一张网,捞上来什
么小鱼小虾都有,整理一番,用公用电话拨出去。张勇那边听到这些汇总的信息,凭借多年经验、手头资料以及新闻敏感,自然
能够从中筛选出那关键的一两条大鱼。
世间事看似复杂,却也简单。线团不管乱成什么样,关键处总只有那么些节点。掌握了几个节点和其背后人物的信息,其它的就
可以慢慢顺藤摸瓜找出来。
这样折腾了半个多月,陈苏木终于结束在青川的回访,约了车准备去什邡。
临走的前一晚,云收雨歇后,谢沉钩抱着他在怀里,用手指一遍遍梳着他濡湿的头发。
“苏木。苏木。”他凑近耳边喃喃唤着。
“……”陈苏木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
谢沉钩温热的呼吸沿着他的颈脖往下,然后一张口咬在他光洁的后肩上。
陈苏木一激灵,浑身过电似的震颤。激情的潮水尚未完全褪去,敏感的身体还承受不起如此强烈的刺激,如同轻轻拍岸的海浪后
忽然卷起快感的洪流。
他舒服得长声叹息。
谢沉钩有些讶异的看着怀里人的反应,眼里慢慢浮起促狭的笑意。等陈苏木的反应逐渐平息,他故技重施,恶作剧般的在另一边
肩头又咬了一口。
陈苏木猛的一颤,没忍住直接呻吟出来,像只惊动的河鲜。这种新鲜猎物般的反应让谢沉钩原本因疲惫而放松的身体又骤然绷紧
。
早上两个人是被租车师傅的电话喊醒的。陈苏木摸出手机一看时间,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谢沉钩半靠在床上看他明显有些虚浮
的脚步,露出温暖的笑意。
陈苏木刷牙洗脸完毕,看见谢沉钩正拿着他平素速写的本子在看,不由得心里一紧,几乎就要奔过去抢回来。
“这是什么?”谢沉钩拿着本子皱眉。
“什么?”陈苏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
“最近的画都很乱。”谢沉钩蹙着眉头,有些责备的口吻。“没有用心。”
陈苏木暗自松了口气,他想起来自己在这个本子上只是随手涂了分镜,简单潦草的画面其实根本看不出什么。“最近忙成这样,
只能随便打个草稿。等闲下来在好好画。”
“忙不是借口。”谢沉钩有些不悦。
“自然不是。”陈苏木耸了耸肩,走过去抽回本子,收回在背包里,对床上的谢沉钩笑了笑,“走了。”
“嗯。”谢沉钩靠在床头,一如既往的简单温和,并没有多余的话和动作。
陈苏木打量着这张看上去斯文清秀的脸,因为刚起来,眉梢眼角还残余着缱绻与慵懒,仿佛昨夜那个激烈动情的人不是他,报纸
上那个冷静锋利的也不是他。
“斯文流氓啊……”他不由得感慨道。
再回到K市已经到5月底,陈苏木悲剧的发现自家阳台上的小石榴干枯得叶子掉了一地,花盆的泥土都干涸成了一团。他伤心欲绝
的将花盆倒出来一看,那些根已经干成了柴火,只能扔掉。
部门里还是一样,洪桥为自己1岁的宝贝蜇摸着营养餐,李文苏天天缠着阿莉,阿莉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有了男朋友,面上对
李文苏仍然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朱云更忙了,每周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飞翔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陈苏木看着她拖
着箱子来去匆匆,想起传说中那只没有脚的鸟。
好容易逮着她在一回,赶着让给自己的差旅单签了字。
朱云一面刷刷签字,一面笑着头也不抬,“怎么样,这次去有收获吗?”
“还行。”陈苏木笑着说。
“呵。”朱云淡淡笑了一下,也没看他,直接将签好的单子敲了敲。
陈苏木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人总会遇到有情绪的时候。他想了想,便拿了差旅单默默回了工作位。
周五的下午电话响起来时,陈苏木正在主持一个头脑风暴会,准备配合发行部,针对即将到来的高校暑假做一些形象推广的活动
。
他将工作暂时交给李文苏,拿着电话一直走到防火通道里。
“师傅您好。”
“呵呵,小陈啊,你好啊。”老人家听起来心情不错,声音十足爽朗。“你有段时间没过来看我和你师母了,该忘记了吧?啊~
”
“不敢不敢!”陈苏木连忙卖乖,“最近出差呢,明天您在么?我过来打扰您?”
老人在那头呵呵的笑起来,“我打电话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明天你不用来我家,下午2点半直接去兰苑,那边有个画展,我带
你去看看。”
“兰苑?”陈苏木迅速在脑海里展开搜索,这是个听过的地名,却并不熟悉。
“在海天一色的会所,墨友会的画廊。”老人说,“小陈你有车没有?没有的话打个车去,到时候费用我让会所的人给你报。”
“不用不用,谢谢师傅,”陈苏木连连道谢,“我明天自己打车过去就行,这边到海天一色也不很远,花不了几个钱。”
“那行。”张老也不客气,“你到了直接报我的名字进去,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勾上了,他们知道的。”
陈苏木道谢不迭。
“另外小陈啊,你师母求我跟你要个东西,就是你老家产的那个干野菜,老太婆说拿来垫红烧肉香得很,她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要
——哎你做什么!”想是师母正好听见,少年夫妻老来伴,陈苏木想起张老夫妇平素的相敬如宾,不由心头一暖,跟着笑了起来
。
47.兰苑
海天一色是K市著名的高尚小区,位置在临江大道,绿化极好。远望去之间钢筋水泥中一处绿意葱笼,旁边一条宽阔江面,烟波
浩淼,真正闹中取静之地,传说中的地价之王。
陈苏木坐的出租车连着过了三道门禁才放行,这才发现原来门禁里还有专门一条双向车道,开足5分钟左右才到小区门口,如此
黄金地段却放着数公里的土地只做绿化,楼盘定位与设计之贵气不言而喻。
出租车到小区门口便不能再走,陈苏木付了钱下车,在门口登记身份证后,顺便问了兰苑的所在。
好在小区真正的面积并不十分大,加上路牌设置非常合理,陈苏木走了一刻钟不到就找到目的地,将张老的名号报出来,门口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