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爱睡床吗?让你睡个够,我现在要去队里,你给我老实呆着。”
韩路一下坐起来,眼巴巴地问:“那我吃饭怎么办?”
“你他妈还想吃饭?”
“上厕所呢。”
“不吃饭不喝水哪来这么多屎尿。”
“别怪我不提醒你,这是非法拘禁,身为警察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的。”
林希言朝他一笑:“我还忘了,你法律法规背得比我熟。那你跟我去队里,我们一条条一桩桩好好算,前天车站上偷钱包,晚上畏罪潜逃,昨天袭警,够不够你喝一壶的?”
韩路也笑:“那林队你走好,好好工作多抓小偷,别惦记我了,晚上回来带个盒饭就行。”
林希言把房间全检查了一遍,该关的都关上,窗户是锁不住的,不过这里七楼,外墙也没什么搭手的地方,想必爬出去有点困难。他出门去把房门反锁,再把外面的铁门锁住,拉了两下,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赶着回反扒队。
到了队里,许飞杜梓丰他们几个早来了。反扒队人手本来也不多,三五个人早出晚归,小偷总是抓不完的,好不容易抓着了也常常因为证据不足,关不了几天又放了。严格说来,韩路这小子确实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能告他偷窃,最多拘留几天教育一下完事,林希言就不明白了,这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还这么能折腾。这天反扒队众英雄大发神威,一连抓了三批团伙作案的扒手,且都是人赃并获,没法抵赖直接转交公安部门。
晚上下班已是累得半死,走到门口铁门依然紧锁,里面的门也照样反锁。林希言打开门,刚走到厨房就觉出不对了,越往里走越不对劲。厨房干干净净,吃剩下的饭盒垃圾不见了,半室的小客厅也整整齐齐,杂志都摞起来放在一个地方,简直纤尘不染。林希言自从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没见过房间这么干净,连烟灰缸都洗得晶莹剔透,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往里走,卧室更是井井有条,阳台上晾着一排洗好的衣服。韩路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手铐还铐在床头,没有被挣脱的迹象。
“扑扑”几声轻响引起林希言的注意,他狐疑地跑去看一眼,惊讶得眼珠都快掉出来。煤气灶上炖着一锅汤,香气四溢,旁边的灶头热着菜。一直靠墙放着的折叠桌被打开,上面放着几个盖着盖子的碗,林希言几乎是哆嗦着手打开看的,里面装着刚出锅的炒菜,一个个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他放下盖子冲进卧室,把韩路从床上拽起来:“你他妈干什么?”
韩路揉了揉眼睛:“林队回来了,热烈欢迎,我干什么了?”
“你自己看,这房间怎么回事?”
韩路环顾四周,丫故作惊讶地说:“嗳,好干净,怎么会这么干净。”
林希言:“还他妈装傻,你有病啊,变态吧,装什么田螺姑娘。”
韩路笑嘻嘻:“林队收留我,我无以为报,都说了给你洗衣服做饭,我这人言而有信。你看我干得是不是比钟点工好点。”
林希言憋了半天:“你还会做饭。”
“会一点。”
“菜哪来的,冰箱里只有啤酒。”
“我出去买的。”
“你他妈哪来的钱?”
“你锁抽屉里的,我稍微拿了几张,找回来的零钱和购物小票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你可以核对,绝对没有多用一分钱。”
林希言:“你怎么出去的?”
“从窗户。”
“七楼。”
“也不是很高吧。”韩路从床边翻出根铁丝,往手铐的锁眼里捅了两下,手铐跟玩具似的,啪嗒一声就开了。他手指一扣又把它铐上,坐在床上看着林希言。
“你行,你他妈真行。”林希言说,“我这辈子遇到的小偷不下几百,就你他妈最行。”
“不敢当。”韩路谦虚得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指不定哪天你还能碰上个比我更行的。不过说实话,他做家务的水平未必有我好,我难得在全面发展。”
林希言踹了他一脚:“还躺着装什么死,自己开了锁起来吃饭。”
菜的味道当真不错,韩路还在一旁盛饭,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林希言说:“你他妈要是个女的,我是不是非娶了你不可。”
韩路:“这回可不是我对你有想法,我生理正常着呢,我们最多也就能做个朋友。你看你对我也不错,虽说你是警察我是贼,但你也挺有人情味,没把我送交执法部门……”
林希言:“别他妈说的像我徇私枉法,现在饭也吃完啦,你老实交待,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身手,不是个惯偷我还不信了。”
“那我老实说了,你不能翻脸。”
“你先说,翻不翻脸是我的事。”
“我是贼。”韩路说,“但不是一般的贼,车站上扒窃这种事我真不屑做,那是乌合之众,上不了台面。”
林希言生不了气:“那你是谁,盗帅楚留香?”
韩路想了想,正经回答:“差不多。”
林希言当时想把桌上的汤碗扣到他脑袋上,可韩路一脸严肃的样子让他按耐住这种冲动,想听听到底后面还有什么狗屁要放,等他全说完了再扣不迟。
韩路说:“我偷东西有几个原则。”
林希言开始哼哼。韩路假装没听见,继续说他的一二三:“第一,不偷穷人,那种吃着低保上顿不及下顿的,我下不了手。”
林希言立刻愤怒地指出:“你是嫌人家没油水。”
“第二,不偷好人。第三,不偷对国家有杰出贡献的人。”
林希言感叹:“你境界太高啦,简直是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是不是得跪下来喊你一声英雄,敬你一句圣人?”
韩路还在那绷着:“我是认真的。”
“好,算你仁义,你这不偷那不偷,到底偷什么。”
“我只偷一种人。”
“哪种?”
韩路拿筷子蘸着汤在桌上写了个“贪”字。
林希言一愣,韩路说:“这种人被偷了不敢声张,偷得越多他声音越小,生怕被人查出问题。不过这几年这买卖也不好做了,这些贪官越来越精,家里也不放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一副生活艰辛,有苦难言的模样。林希言也有感触,回头一想又不对,这小子在他这个反扒队长面前大倒苦水,讲偷东西怎么难偷,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正常,差点被他牵着鼻子走。林希言说:“不管你什么理由什么原则,总之偷东西就不对。”
“怎么不对?他们贪的钱又不是自己辛苦挣的,那是老百姓的钱。”
“少他妈偷换概念,你也知道是老百姓的钱,你空手套白狼的买卖不用交税吧,老百姓的钱关你屁事,轮得到你花吗?”
“那你也不能否认我是人民群众的一份子吧。我花一点,也给人民花一点不就行了。做大事不能拘小节懂吗?”
“懂你妈,你要这么高风亮节,怎么又沦落到去掏人钱包了。”
韩路听他提这事,马上又恹恹:“我说啦,我故意的。这事说来话长,你要不要听?”
第十一章
陈继又开始做噩梦,并且所有梦中都有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站在黑暗中,伸手指着前方。
往前。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那个人没有五官,是手在说话。
陈继昏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头顶的天花板也一样雪白,一个玻璃瓶挂在左上方,瓶中透明的液体正通过胶管流进他的手臂。陈继动了动,简直头痛欲裂,他转了下脑袋,谢玲正趴在床边睡觉。
“玲玲。”他轻喊一声。谢玲没有睡死,几乎立刻抬起头看着他。陈继问:“我怎么了?”
“你开车出车祸了,不过没受伤,车也只擦坏了一点。医生说观察一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车祸?”陈继皱眉,他不记得有这回事,难道撞坏脑子失忆了?可回想昏睡之前的事,却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费力地坐起来,头疼的症状似乎减轻了,看来确实没造成什么严重伤害。
“我在什么地方出的车祸?”
“离虞家花园不远的那个十字路口。看到的人说……”
“说什么?”
“说你睡着啦,一下就撞到对面的交通灯上,还好没出大事。你最近很累吗?”
陈继摸着额头,又是梦?这个梦真实得太过分,焚化炉中伸出的手,尸体脚上拴着的尸牌,上面写着“宋良”的名字,这一切都如此清晰,甚至直到此刻,陈继的耳边还回荡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和哀乐。可谢玲却告诉他,他在开车途中睡着,做了一个噩梦。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苦恼地问。
“什么病?”
“不知道,但是我老做噩梦。”陈继揉着脸,“非常可怕的噩梦。听说经常做噩梦是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你健康状况良好,就是太累了,让你好好休息。”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谢玲不答反问:“什么事?”
“我去见了中介,他,他不是鬼。”
“谁说他是鬼?”
“你说那天你看到一个女人,你没有看到胖子,我以为……”
“你以为他是鬼?我没说到他,不代表我没看到他,你不要疑心。”
“可是……”陈继忽然停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是啊,谢玲曾开玩笑说是骗他的,他把每件事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分钟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可这是现实还是梦?他发现自己已经无从区分。
“你实在太累了,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但听我的话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会好的。”
陈继依言躺下,他有点糊涂。现在这个是梦还是真实?谢玲是谁?他转过头去看她。谢玲握住他的手,一股温暖的热量传了过来。
这大概是真的吧。陈继想。
出院时,谢玲有事不能来,陈继自觉身体没问题,于是自己叫车回家。再次回到虞家花园,他开始心里发毛,幽静的小楼似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像角落中的杂草,默默无闻,看似不起眼,却在不知不觉中生长。植物是有无穷力量的,这种力量强大到可以掀翻建筑,从缝隙中破坏摧毁庞然大物。陈继站在小楼下,看到自己的车停在门外,前保险杠果然撞出一个凹陷,但不算很严重。他真的开车睡着了吗?为什么会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医生说受撞击后短暂的记忆缺失是有可能的,只要不严重到影响生活,就不必太在意。
陈继离开自己的车往楼上去,脚下木头地板的接缝处有时会出现一条裂缝,下面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什么。他尽量不去想象黑暗中的景象,比如从匪夷所思的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脚,或是身体某一部分的零碎。他的神经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无法忍受一点点刺激。
他决定搬出去,越快越好。等谢玲回来和她商量一下,一起搬出去另找住处。虽然预付了三个月房租,但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发疯。一起搬走,谢玲一定会答应,尽管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难免会有留恋之情,可是只要自己提出来,她就一定会答应。他像个孩子一样相信着爱情。然而夜幕降临,谢玲却一直没有回来。陈继不免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窗外的天空有些泛红,是夕阳的颜色,陈继受了情绪影响,总觉得晚霞的红色有点脏,像泥泞路面上的血。他站在窗边面对漫天血红,在焦虑中度过傍晚。白天过去了,现在他又得面对一个漫长的夜晚胡思乱想,在噩梦中惊醒。他转身开门,决定到楼下去等待谢玲。
小楼的走道里还没有亮灯,陈继不知道电灯的开关在哪,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谁把整幢楼里的灯打开,他在昏暗的走道里走着,克服恐惧。走到二楼时,一个黑影挡在楼梯口,陈继数着心跳,分辨那个影子的真面目,是顾婆婆。干瘦的老人站在楼梯口,身体前后摇摆,好像在打瞌睡。可谁又会站着打瞌睡?陈继退缩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胆子这么小,竟然会被吓得不敢下楼。他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一声。站在楼梯口的顾婆婆被惊醒了,不再摇摇晃晃,慢慢地转过头来。
咯。不是地板在响,声音是从顾婆婆的脖子上发出来的。
咯。顾婆婆骷髅一样的头转了过来,身体却没有动,干瘪的嘴像个黑洞一样张开,一直裂到耳根,慢慢伸出一只手,指着前面。
一股寒意从陈继脚底升起。他又做梦了?还是根本就没醒过。顾婆婆的手越伸越长,终于碰到了墙,啪的一声,走道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白炽灯像天降救星一样悠悠地照亮每一个角落。陈继往前看,顾婆婆依然站在那里,手按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上。她和陈继第一次看到时一样,瘦小,干枯,双眼昏暗,形同枯槁,但她的嘴没有咧开,而是像干裂的木头一样皱缩着。
“顾婆婆。”陈继小心轻声,他对自己很失望,竟然吓得想掉头逃跑。顾婆婆慢慢朝他走来,啪一声又打开了另一盏灯。走道里更亮了一些,陈继终于知道每天是谁在开灯,灯光使他感觉好多了,不再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怪念头。顾婆婆旁若无人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有点耳背,听不到别人说话。陈继想等她走远了再下楼,可顾婆婆走了一半,忽又慢慢转身,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看着他,接着微微张嘴,用一种铁勺刮锅似的声音说:“你来了,你跟我来。”
陈继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顾婆婆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手粗糙生硬,哪怕说她是一具早已干枯的尸体也不会有人质疑,但这把行将就木的躯体却力大无穷,抓得陈继手腕生疼。
顾婆婆把他拉进一个房间,那是她独居的家。她的年纪很老了,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陈继看着破旧的景象,不禁有些难受。房间简陋凌乱,堆满各种毫无用处的破烂,这些东西来历不明,有的甚至依稀带着三四十年代的色彩,月历牌,挂画,褪色的旗袍盘扣,与这些东西相比,空易拉罐,玻璃瓶,压扁的纸板箱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顾婆婆拉着他蹒跚来到床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她老树般的手在盖子上摸索,寻找着打开的缝隙。陈继想帮她一把,顾婆婆神色紧张地护住铁盒,并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
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要说话,太太会听见。太太听见了要生气,不能让她听见。”
陈继想起谢玲说的故事,这幢小楼是一个阔太太的,顾婆婆在她家做佣人,后来上吊死了。顾婆婆用力把铁盒打开,陈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早已不再流通的货币票据,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顾婆婆把铁盒送到陈继跟前,低声说:“给你,都给你,你走吧。”
陈继不解地问:“到哪去?”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顾婆婆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阿芳回来啦,快走吧。”
“婆婆,你认识宋良吗?”陈继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令他噩梦连连的名字。顾婆婆一直在嘀嘀咕咕的自语停了,停止得如此突然,好像收音机一下断电,顿时便没了声音。听见宋良这个名字,顾婆婆的脸上露出惊怒的表情,更用力地抓住陈继的手:“你说什么?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