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吓坏了,连忙说:“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你不是,你不是。”顾婆婆尖叫,双手突然伸出掐住陈继的脖子。
陈继大惊失色,对着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简直无从下手,挣扎了半天,几乎被掐到窒息。这时门外传来咚一声,有人走上楼。顾婆婆松开了手,陈继连忙从她身边跑开,铁盒滚落在地,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掉了出来。为免和神志不清的顾婆婆纠缠,他不敢细看,以最快的速度狼狈不堪地逃出了门外。
第十二章
“长话短说。”林希言不耐烦地开始四处找杯子,韩路便机灵地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梁彭礼,听说过吗?”
林希言发愣,对这个名字很有些看法的样子:“听过,市委书记,怎么了?他口碑不错,政绩也挺好。”
“我偷了他家。”
“什么?”林希言一下站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茶杯倒翻了。
韩路赶紧拿毛巾替他擦擦:“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还说什么呀说,你胆大包天,市委书记的家也敢偷?”
“我有什么不敢?”韩路满不在乎,“只要他敢贪,皇帝老子我也敢偷。”
林希言:“你现在胆子倒大,昨天晚上谁他妈半夜往我床上爬,还吓得直哆嗦。”
韩路立刻又唉声叹气:“我什么都不怕,就是天生怕鬼。这东西太他妈瘆人。干我们这行,环境再险恶,处境再危急,那也是人对人,不见得对方就比我能干多少,我总有办法对付。可鬼这东西,无影无形,猜不透摸不着,没常理可循,遇上只好自认倒霉,怎么死都不知道。”
林希言:“既然都无影无形了,你怎么就知道是鬼?”
韩路在灯光下莫名其妙地打了个颤,疑神疑鬼看看四周。天黑了,虽然房间里灯火通明,但夜晚总是不如白天那么让人安心。他低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鬼呀。”
“可劲儿编。”
“真的真的,真看见了。”韩路说,“我从头说起,你别给我打岔。”
“老子才懒得打岔。”
“梁彭礼有个儿子叫梁峰,86年的时候移民到香港,搞了个合资公司,专做汽车走私。梁峰的合伙人是一个叫潘振英的人,负责组织货源,梁峰利用他老爹的职务之便疏通海关报关。一般十几个集装箱的车,用配件之类的名目报关,一次能逃税上千万。怎么样,这买卖搞得够大了吧。”
林希言狐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暂时不能告诉你。怎么啦?你想招安吗,我没准备好当人民警察呢。”
“你他妈也配。”林希言就差冲他吐口水了。
韩路:“他们这伙人一趟趟下来,少说也偷税漏税十几二十亿,我偷他一点,九牛一毛。梁彭礼为人小心,深藏不露,连你这么愤世嫉俗的人也觉得他不错,可见他表面功夫做得有多好。”
“少废话,往下说。”
韩路就往下说:“这些年他挖空心思搞权钱交易,卖官鬻爵,这受贿的钱嘛,虽然不及他儿子走私的钱来得又多又快,我看上千万总是有的,够判死缓无期了。这种人不偷,怎么对得起全国人民?”
林希言:“我警告你啊,少给自己的犯罪事实找借口。他贪污是他的事,该怎么处理法律说了算,轮不到你替天行道。”
“法律是谁定的?当官的定的吧,为什么他们自己不遵守,还非要我们守法?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林队,我知道你也不是那么不懂变通的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些,你是反扒队的,市委书记家中遭窃,你难道一点消息都没听说?他报案了吗?”
林希言噎得说不出话,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听着道理都似是而非,可偏就噎得他没法说理。韩路:“最近梁书记的儿媳用别人的名义买了栋别墅。我闲着也没事,就想去探探,你猜我在那看到什么?”
林希言最烦他神神叨叨话说一半,于是偏就不问,韩路知趣地接着说:“我看到一屋子的骨头。”
“什么,什么东西?”林希言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韩路又问一遍。
“骨头。”韩路回答得掷地有声。
“谁的骨头?”
“不知道,不是人骨头。”只要和鬼没关系,韩路的胆子就大得能包天。他说:“我捡了几根研究过,好像是猫骨头。一屋子都是猫骨头,你说得多壮观多吓人。这个姓梁的也不知背地里搞什么鬼,把好好一个别墅搞得阴气森森。我离开那个房间,把其他地方都仔细查了一遍,倒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就走了。”
林希言打死不信:“你就这么走了?”
“对啊,不走干嘛?”
“就没随手顺走点什么东西?”
韩路不要脸地笑:“还是林队了解我,入宝山空手而回不吉利,我就随便顺了点东西。不过那个别墅没什么值钱的,根本是个空房。”
“我就不信你还能吃这种亏,说你偷了多少东西?”
“真没多少,后来我又去梁彭礼老窝抄了一遍,这回收获就非常不错。你真该去开开眼,他们家有个密室,从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要不是我业务水平过硬差那么一点就被他蒙混过去了。这房间装修得就跟厕所似的,乍一看没什么扎眼的地方,里面放的那些古玩字画,全都是真迹啊。”
韩路一脸陶醉,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接着连连摇头:“可惜啦,我一下搬不走,你说一个市委书记,他凭什么这么有钱?还有没有天理了?”
林希言拍了他一巴掌,没用力但也不轻,恰好能让他回回神:“你直说拿了多少,数额太大我也救不了你。”
“别这样。”韩路摸着脸,“我是小偷没错,可盗亦有道,我个人品质比那些当官的强多啦,至少尊老爱幼,助人为乐,做好事不留名。”
林希言可不是傻子,这次的巴掌就没那么轻巧,重重一记拍在韩路脑袋上:“你他妈雷锋转世啊,做贼做成你这样真算登峰造极了。”
韩路抱着脑袋:“别动手,好好说,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
“你先放开,手劲这么大,脑浆子都快被你按出来啦。”
“老子这手劲就是抓你们这帮贼骨头练出来的,你尝尝厉害也应该。”
林希言松手,韩路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脸:“刚才说岔啦,偷东西其实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我在那栋别墅里撞鬼了。”说到“鬼”字,韩路的脸色又开始变幻无常,“我离开全是猫骨头的房间,楼上楼下搜了一遍一无所获,正想跑路忽然听到有声音。我以为有人来了,就往楼梯下的角落里躲,一藏好就发觉不对,声音不是从门外而是从楼上传来的。房子我上上下下都看过,如果这人故意隐藏,那他肯定也不是房子的主人。”
韩路躲在楼梯的阴影里,从木楼梯的缝隙中往外看。他先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正常人走路有些不同,像是行走困难的人在拖行。韩路屏气凝神,起初以为是同行,可这脚步声实在不像。他耐心藏了一会儿,沙沙声始终若有若无地响着,有人在楼上走来走去。韩路从楼梯下钻出来,既然这人不是主人,他就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大方往楼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分辨着沙沙声的来源,韩路发现这声音原来是从那个全是猫骨头的房间里传来的。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里面果然传来沙沙的声音。韩路伸手按住门把轻轻一转,刚才出来时没锁门,因此很容易就把门推开了。
房门打开,森森白骨堆积在一起,在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森然冷光。沙沙声不断响着,韩路看见一个人影在房间中央晃动,这个人被绳子吊在天花板的吊灯上,脚尖擦着地板。
韩路终于明白沙沙声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的是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眼前诡异的情景令他毛骨悚然。韩路并没有听到挣扎搏斗声,好像最开始传来的就是这种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无论自杀还是他杀,如此悄无声息地进行都不合常理。
“既然死了人,我也怕惹麻烦。我只是小偷,还不想和人命案扯上关系,于是就想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韩路停了停,似乎在倾听四周的声音。林希言被他这疑神疑鬼的样子搞得紧张起来。
“我刚想开门出去,那个吊着的人忽然慢慢转过来。妈的,吓死我啦,你说他怎么会自己转过来呢。”韩路面无人色地看着林希言问。
“我怎么知道,你做梦?”
“他转过来,脸朝着我。我眼睛很好,按理说应该看得很清楚,可奇怪的是他脸上好像雾蒙蒙的,现在你让我回忆,我都想不出他长什么样了。我吓得一路跑到外面,心说真真是撞邪了,我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邪门的事。”韩路说,“后来我才知道,这事远没有完,从那天开始,我就老听到这种沙沙声。而且……最近我又看到他了。”
“看到谁?”
“那个上吊的人。”
“在哪?”
“车站上。站在人群里看我。”
“不对啊。”林希言听出其中的破绽,“你不是说你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吗,怎么知道是他?”
“就是邪门在这,我明明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一在人群中看见,立刻就知道是他。他脸上也是那么雾蒙蒙,太阳底下居然看不清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嘴咧着,好像在说什么话。我当时就懵了,那天正撞上你们反扒队抓小偷,你说怪不怪,车站上那么多人,那鬼都能来去自如,你一出现,他立刻不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抓我?我觉得你阳气重,能镇得住鬼。经过屡次试验,我得出个结论,在你身边最安全,就算听见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近,勉强可以接受。”
林希言愠怒地瞪他:“你他妈拿老子辟邪啊。”
“反正你没损失,有人免费给你洗衣服做饭,不亏啊。这事没搞定之前,我在这搭个伙,不出去作案,一举两得再美也没有的事啦。”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不客气。”韩路的脸皮厚至如此,“互惠互利,双赢局面,我帮你调查姓梁的家底,说不定能牵出大案子,你呢帮我镇着吊死鬼,等我找个靠谱的高僧道士收了它,好不好?”
“好个屁。”林希言一把抓住他,“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他妈还落个窝藏包庇的罪名。”他用力一拽,从韩路的脖子下掉出一块红线挂的玉佩。
林希言“咦”了一声,韩路被抓时已经被他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连裤子底下都没放过,可脖子上倒真没留意。这块玉佩玉质温润,有红紫绿白四色,雕工栩栩如生,雕的是一只单翅单目的鸟。林希言虽然不懂鉴别,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好物,韩路既然是贼,这东西肯定来路不正,于是一伸手就把玉佩拽了下来。
韩路脸色一变,结结巴巴:“你,怎么,干嘛抢东西?”
“这也是偷来的吧。”
韩路看看他,又看看玉佩,失了声大叫,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挣出个声音:“完啦完啦,全完了。”
第十三章
陈继从顾婆婆房里出来时,一个提着手提箱的人从楼下上来。
如果人的长相可以用动物比喻,这个人长得像一只久经鏖战伤痕累累的猛虎,用穷凶极恶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有一张足以让人吓破胆的脸,从眼角到鼻梁上一道伤疤,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很像刀伤,伤口两边密密麻麻缝满针脚,痊愈后四周的皮肤绷紧,把那张本就不和善的脸搞得杀气腾腾。陈继丝毫不想知道这条刀疤背后的故事,但和层出不穷的怪事相比,一个活生生的人再可怕也总有限度。他身材高大,手中的箱子十分沉重,但提在手里却举重若轻,纸做的一样。陈继下意识地往旁边让,陌生人看他一眼:“我是新来的,住三楼。”
陈继忙说:“我也刚来不久,我叫陈继,你好。”
那人十分友好,把箱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和陈继握了一下。“我姓胡,叫胡风。”有新邻居搬来是件好事,至今除了谢玲之外,陈继没有遇见过其他邻居,虽然有时会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炒菜声,电视声,水声,但邻居们好像也对某些事讳莫如深,尽量躲在家里不出现。陈继偶尔胡思乱想,觉得他们可能在躲他,因为他被恶鬼缠身,人人见他避之不及。
胡风问:“你搬来多久?”
“没多久。”陈继想了想,发现想不起到底来了多久,因为他不知道哪些日子是不存在的,是他做梦和假想的片段。
胡风微笑,脸上的刀疤像蜈蚣一样活动:“我住三楼最后面那间。”
“我住你对面。”陈继说,“你忙吧,我下去等个人。”
“回头见。”胡风提着箱子上楼去了。陈继听着他的脚步声,终于松了口气。他沿着楼梯下来,走到门外。天边的腥红慢慢褪去,逐渐被深蓝和黑色代替。陈继感到有些发冷,刚才急着出来忘了穿外套。他走到自己的车前,伸手摸了摸被撞坏的保险杠,一个凹陷向他证明出车祸的事实,谢玲没有骗他,这让他略微有了些安心。此时他的影子一部分投在车前盖上,还有一部分在脚下。陈继忽然感到奇怪,这个影子不是他,看起来更像个女人,长发披肩,身材窈窕。一个女人紧贴着他,站在背后。
陈继口干舌燥,鼓足勇气慢慢回头。他已做好准备,将会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更没有女人。院子里的槐树在夜风中摇动枝桠。是树的影子?也不对,刚才他看到的影子和现在又不一样了。陈继烦躁地想,谢玲怎么还不回来,她到哪去了?
院子里宽敞无人,陈继却像只困兽,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他不敢离车太近。车底和地面之间黑漆漆的空隙让他避之不及,那似乎是一个未知领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他甚至开始想,车轮下是阴气最重的地方,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车轮下。想到这里他打了个颤,往槐树下走去。
谢玲说这棵槐树的年纪和顾婆婆一样大,顾婆婆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好像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像传说中永远不死的怪物,整天在楼道里脚不沾地地转着圈。陈继把手放在树干上,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手心一阵阴凉,好像有什么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从手掌钻进他的身体。陈继缩了一下手,手指碰到一个凸起的树节,这个凸起的地方怪异奇特,不像天然形成,而是外力所致,一个树木的伤口。陈继轻轻抚摸着它,手指沿着结节的痕迹摸了一遍,好像那里曾有一个洞又被堵死。经过岁月的摩挲,这伤口被坚实的树皮包裹起来,陈继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弃了。他在门外越等越冷,始终没有看到谢玲的身影,于是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谢玲不会回来了,她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谢玲望着这棵槐树的样子浮现在陈继眼前,又害怕又孤独,总是欲言又止。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谢玲不愿意把心中害怕的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