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县里再没旁的人,你不服我,服谁?”
“只要是比你大的官,我都服!”
“我问你,这下这妇人状告县令,这案由谁来审,能无人有服?”
“知州,通判,知府,谁都可以,唯有你这小小县丞不行!”
两人争辩声激烈,突然刘县丞不接话,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王师爷吹胡子瞪眼,刘县丞却笑声清朗,“这可是你说的。”他朝外面大声唤,“于大人,您且出来罢。”
王师爷心下噔的一声,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
他硬邦邦回头,见一粗眉阔脸,四十岁上下的官衣男子走了过来,“上官派我巡查州里,才到阳青,就见此间有妇人告官,你们这阳青小县,真真是热闹啊!”
来人声音严厉,官威十足,王师爷看看服色,再认认人,差点站不住,竟然是于通判!
于通判不是晚上才能到阳青么?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了?还这么巧撞上此事?
刘县丞过去迎于通判,“于通判身负差事,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今日竟一早就到了阳青。我赶去迎接,于通判连饭都顾不上用,就想着体查阳青民事,真真我辈楷模。我本想带着通判过来看看我阳青县衙,不想竟遇到此事。”
他朝于通判拱手,“实在是对不住,让您看到这些污事。”
“无妨,”通判严肃摆手,“州县刑狱,也是本官之责。”
王师爷听他二人对话,猛然心耳中轰鸣,今日怕是要坏!
第97章:升堂
通判于年一甩官服,昂首大步迈进正堂,走至案前坐下,头顶‘明镜高悬’牌匾,左右各竖‘肃静’“回避”牌仪,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声如洪钟气势雄浑,“升堂!”
“威——武——”
六房三班吏役齐列排衙,手中刑杖轻敲,堂威尽现!
气氛陡然变的严肃庄重,不管是围观众人,还是一副吵架模样的王师爷,都安静了下来。
“方才的事本官已全部看到,堂下妇人,姓甚名谁,可是要告状?”
妇人受过刑,动作艰难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泪如雨下,“民妇姜氏,夫家乃西街织染铺子黄家,我黄家上下一十三口,连带民女将将五岁的儿子,皆死于县令之手!奈何县令手眼通天,此冤无处可诉,此情无处可悯,民妇此来,不记生死,只求青天大老爷能为民妇做主!”
“状纸何在?”于年又一拍惊堂木。
除了跪在堂中的妇人,所有人目光一致地看向王师爷。
王师爷三撇山羊胡抖了抖,弯了腰,双手捧起状纸,咬牙切齿,“回大人,在属下手里。”
刘县丞亲自从王师爷手里接过状纸,递到于连案上,“大人。”
于年看完状纸,又拍惊堂木,“堂下妇人,以民告官,如子弑父,种种律责,可是知悉!”
姜氏声音凄凉中带着坚定,“民妇皆知,只求今日能得一公道!”
“即如此——”于年惊堂木一拍,“传被告!”
“使不得啊大人,”王师爷赶紧出言相劝,“此案被告是县令,县令大人乃朝廷命官,怎能与贱妇同堂,受其污蔑诘责?官威何在,朝廷脸面何在!大人请三思!”
刘县丞凉凉插话,“师爷此言……莫非在指责于大人名不正言不顺,今日不应坐这正堂,不够格唤被告上堂?”
通判职责如何谁都清楚,那可是皇上直接委任,可以直接给皇上递奏折的主儿!虽说皇上事多,举国上下那么多通判,他能记住几个就不错了,但通判职能摆在明面,别说一个县令,在特别时候,通判可是连知州,甚至知府都有权利审的!
如何会不服众?
你王师爷不服,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大顶帽子压下来,王师爷哪敢还拦,他研究了那么些年师爷,也成功做了师爷这么久,再对抗下去,自己后路都要没了!
堂下马上有差吏离开,去后面寻王县令。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热了,此刻午时未过,阳光热辣辣地烤着地面,县衙前围观众人一个个挤到两方廊下,正门口人并不多,远远看去视野还算清楚。
街角种着一排树,树荫宽大,树下停了一辆青帘马车,窗口开着,习习凉风拂过绿柳,吹过窗纱,内里很是凉快。
夏飞博徐文思正齐齐看着抱着凉茶喝的一脸舒服的纪居昕,“你就不紧张?”
“事已至此,紧张何用?”纪居昕悠悠地呼了口气,懒洋洋地支着额头,清润双眸看向县衙,“等结果就是了。”
“可是这是第一次,我们人生地不熟,使财使计,连蒙带骗的做大事啊!”徐文思拍桌子。
夏飞博也点点头,“此次全靠我们自己。”
“就是靠自己才算本事啊,”纪居昕眸底漾出浅浅笑意,“要用到自家关系,靠着家里上下打点,才能完成的事,不值得骄傲。而且这次也不算是全靠自己,你们要不是临清夏林徐三家的人,姓刘的会愿意理你们才怪。”
即便如此,夏飞博和徐文思仍然很有些佩服纪居昕,他怎么就能如此镇定?
“夏兄,”纪居昕声音拉长,冲夏飞博眨了眨眼睛,“该你准备的人上场了。”
“我去看着点。”夏飞博沉吟片刻。
看他整理衣服像是要下车,纪居昕略有些不赞同,想了想还是没拦,“夏兄自己小心,此计已全部安排好,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到万一不需出现。”
人生地不熟的,贸然出现被人记恨不是好事。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县令家一个王少爷,就能压着林风泉出不了狱,王家人真要下什么黑手,他们几个只带了家丁护院几个保镖的少爷,可经不住。
还是不要被人知道,这些事是他们做下的。
夏飞博懂纪居昕忧虑,朝两位好友点了点头,从容走下马车。
纪九能安然睿智如此,他也要努力才是!
王县令很快被‘请’到了正堂。
王县令一直关注衙前事件发展,现下被请来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到堂下跪着的妇人,他眼睛一眯,目光森寒,转而面色和缓地跟于年打招呼,同时不着痕迹地看向王师爷: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能处理吗?
王师爷眼珠子转向刘县丞和于通判的方向:不是我不努力,是刚好被拽到小辫子,对方又有敌人加持。
“王县令,堂下跪者黄姜氏,你可认识?”于年并没有和王县令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王县令随意地看了姜氏一眼,“本官乃阳青父母,每旬都会在县内各种巡查一番,治下平民无数,见者更是无数,若是每个人本官都能记住相貌——本官岂不是神仙?”
这表现——看样子是不配合了。
于年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点过头,又问姜氏,“你这状纸上要告之人,现已站在堂上,你可识得?”
姜氏偏头看向王县令,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站起来要扑过去!王县令后退两步,两旁吏役赶紧把姜氏拉住,姜氏才身子一软,复又跪到地上,声声泣血,“非但认得,民妇与他有灭族之仇,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如此,原告被告皆在堂上了,本官开始审案。”于年让吏役拿了把椅子过来,让王县令坐下。无论如何,官家威严还是要顾的,他自己也是当官的么。
之后,便是原告陈情。
姜氏仔细将状纸上的事情一一说清楚:何时何地,县令派人到黄家传话,巧立名目,收取重税,黄家一时拿不出那般多银钱,忍气吞声筹钱借银,可县令连缓两日都不肯,只说如果不能交银,便拿织染方子来换!黄家里上下便明白,这是县令看上黄家的方子了!
可方子乃是黄家站世根本,岂能随便外付?自是不肯,百般苦求。县令分毫不让,还三番两次派了皂隶,以各种名目分别抓黄家男丁入狱,狱中折磨,先有老爷子离世,再是叔祖,接着年长的长辈悉数死了!
黄家求情无门,最后决定放弃方子,好歹保一家性命,可方子交上去,县令却翻脸不认,仍然把黄家上下全部抓入牢中!数代单传的幼童都不放过!
姜氏因为娘家有事,回去了一趟,回来便知天人永隔,非但再见不着亲人面,亲人尸骨更被扔至乱葬场,她竟连整齐收尸都不能!
她想报仇,却被邻居死死拉住,县里的话是县牢内有人劫狱,来人劫走了他们的匪首老大,把不相干的人全部灭了口,黄家受此牵连才死绝了。
可这如何可能?真是如此,为何旁的人都没死,单就死黄家一家?
姜氏哪肯信,想报仇又无能为力,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也因她这一病久长,在外并无痕迹,就此逃过性命。
如今病好,她便寻人写了状纸,死也要告倒这贼心恶胆的女干县令!
姜氏说完,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要说王县令干过坏事,没人不信,多多少少都听到了些,但谋财害命,手段还如此狠辣,简直令人发指!
于年也很是惊愕,看向王县令的眼神些提防,做一个小小县令便能手段如此辣,绝非好相与之人,“王县令,黄姜氏之言,你有何辩言?”
“简直一派胡言!”王县令冷哼一声,“你说是我做的,是我亲自去你家逼你了,还是我亲自杀人被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做的?明明是这你女干狡妇人因家里巨变得了癔症,胡乱攀污!”
“你的确没亲自去我家门,但每次去我家的都是你身边这位亲信师爷!整个阳青,除了你,还有谁能唤得动他!”
王师爷胡子一翘,手直抖,“你别胡言!”
“你来我家数次,周围颇多邻居看见,可以为证!”姜氏冷冷瞪着王师爷,“此事如何能说谎!”
王县令轻嗤一声,“师爷虽是我手下,但师爷有自己的事,自己的打算,与我何干?师爷做的事就是我要求的?那我要求他生五个儿子,他怎么连娶十房妻妾,至今年逾不惑,一个屁都生不出来?”
王师爷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县令,心都凉了,浑身发抖。
出事下面人顶缸是常态,虽然心中仍有期待,他也知道县令必是要放弃他的,可他没想到县令这么绝,这样的私事也能说出来,就为划开两人关系?
王县令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先把此事扛过去,此后自有补偿。
王师爷没说话。
姜氏声音悲凄,“你不必推脱,除此之外,民妇手中还留有屡次县狱抓人的签令。每次签令上都有县令小印,你还能说不知道此事?”
围观众人一阵唏嘘,事实如何,真真不用猜了。
“肃静!”于年惊堂木一拍,“物证呈上来。”
签令查验过后,属真。
于年看向王县令,“王县令有何辨词?”
王县令姿态从容抖了抖袖子,“本官虽是一县之主,公务却很繁忙,符合律法之事一般很快行印签章,哪能记得那么多?”
“黄家入狱出狱集中于今年正月,一共三十四次,次数如此频繁,你竟敢说你不知道?”姜氏指着王县令的鼻子,“我阳青小县,正月里能有那么多事?”
“是啊……应该没有……”
“这么多次,说不记得很勉强……”
“绝对有问题……”
围观众人一致评论。
此后关于这件事,双方互有争执,争吵声音巨大,一方悲愤,一方推诿;一方委屈的不行,明明知道可能官官相护,可能无果,却坚强勇敢,尽管腰背上都是血,身上都是伤,眼里带着泪,仍然提着一口气,倔强地想讨个公道!一方却冷眼端坐正堂,脸厚言赖,说着官勉堂皇的话,内里却像个流氓,不但不认罪,没一点怜悯同情的正常心,还言语间颇多污辱,实在可恨!
偏偏他话里话外暗示,证据不足,律法不会将他定罪!
夏飞博挤在人群里,看着身边掌柜,“马上到你了,不许掉链子,懂?”
掌柜深呼口气,“少爷放心,此事若不成,我一家老小也能靠少爷的面子去临清谋生,我没甚可担心的,纵是上堂,又怕得谁!再说我们证物皆是实打实,那王县令的确罪大恶极,我已忍很久了!”
“好!”夏飞博眼神微眯。
地上跪着的姜氏一直在注意县衙门口,看到夏飞博和旁边掌柜,眼睛一亮,心内突突打鼓,见得掌柜比了个手势,她眼睛睁圆,眼泪即刻流出!
接着她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凄苦高亢,压过王县令,“民妇还有证据!”
于年又拍惊堂木,“讲!”
“县令一再推诿,道与此事无关。可民妇方才证言,无一与县令有关,且民妇有证据,黄家织染方子,正在县令手上!”姜氏盯着王县令,一字一句,言语中恨意无边,寒意刻骨,“如此,县令再不能推诿,说此事与你无关了吧。”
“民妇有人证一人,求青天大老爷,传其上堂!”
人证?
她竟然有人证?王县令暗暗和王师爷对了个眼色,神色阴郁。
刘县丞把两人面色收入眼中,神色间略有些得意,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姜氏一眼:有人证不早说!
于年沉着冷静地拍惊木,“传人证!”
第98章:铁证
公堂上传人证,街角绿柳荫下马车内,多了一个人。
周大单膝跪地,“主子,王少爷听到信了,正在往回赶。”
纪居昕一早就让周大注意王少爷的动向,最好一直跟随。
资料表明,这位王少爷一般不在家呆着,今日之事,如果王少爷没听到信儿不回来则好,如果听到信往回走——
他微笑看向徐文思,“徐兄,该你上了。”
徐文思理理衣角,问过周大王少爷所行路线后,从容站起,“你就瞧好吧。”说罢就要下车。
“徐兄慢走,”纪居昕叫住徐文思,声音隐含担忧,“那姓王的惯会耍狠,我们在阳青地界,不比自家,随时要小心,让周大跟着你吧。”
徐文思知他担心,“我这里人也够,有两个镖师跟着。我若带走你的手下,你身边岂不是没人?你安心,兄弟不是冲动的人。”
纪居昕仍然微抿了唇,不太放心,徐文思看了,轻叹一声,“你不信我,也该信你这手下,你问他,我那镖师功夫如何?”
周大眼睛看着地面,神情一丝没变,“属下和镖师们交过手,保护徐少爷应当够。”
“怎么样?”徐文思目露骄傲之色。
他故意表情夸张,纪居昕心内叹气。
徐文思这样坚持,周大又肯定了镖师的武功,他再犟不好,就点了头,“徐兄一切小心。”
“知道了,操心的纪小九。”徐文思朗笑着下了车。
此后马车上就余纪居昕和周大。
车帘依旧掀着,县衙内的人事声音都很清楚。
“咦?”纪居昕注意到,离他们马车不远,县衙左侧,有一株老槐,树干粗大,树叶茂密。仔细看去,枝叶内藏了一个人,绿色衫袍,年纪不大,身体瘦弱,不注意的话一点都看不到。
周大也看了一眼,“那是科举案死去书生的弟弟,姓严。”
纪居昕嗯了一声,今天的事件,关注的人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