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思在离主街不远的茶楼前,截到了王少爷。
王少爷听下人含糊地说起家里出事了,有妇人击鼓鸣冤告了县令大人他亲爹!他急慌慌往回赶,一个劲后悔今天出门为什么没骑马没派车,根本没注意到徐文思正从对面走来!
就见走着走着,前方有个人阻了他的路,他往东避,那人也往东闪,他往西走,那人也向西行,两个人打着正对面,一时路径相同,谁也不能往前一步!
王少爷火起,“没长眼睛吗?还不给少爷让路!”
徐文思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少爷啊。”
王少爷这时才抬眼看向来人,杭绸的直裰,细长的眉眼,略白的肤色,手里执着一柄春江水暖的扇。
方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看就认出来,原是文山寺见过的,与那小白脸一路的人!他不喜欢小白脸,对徐文思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知道是本少爷还不让开!”
徐文思笑眯眯站着,没动。
王少爷正着急,心道不与这没眼色的一般见识,脚步迈起想绕开徐文思。
徐文思手里扇子‘刷’地打开,将将拦住他的路,“王少爷不要着急嘛,相逢即是有缘,我这有点事,想同王少爷商量一下,还请王少爷务必给个面子。”
王少爷气的跳脚,“老子凭什么给你面子!给老子滚开!”
“这光天化日的,出口成脏可是不好,”徐文思微眯了眼,扇子微收指了指四下,“老少爷们儿都看着呢。”
这个时间街上行人并不多,茶楼喝茶胡侃的人却非常多。见他们两位穿着不俗的少爷杠上,茶楼里混时间的,街角站着的闲汉,全支楞起耳朵,瞪大眼珠子,瞧着这边呢。
“王少爷怎么说也是县令之子,”徐文思拍拍脸,“好歹要点脸嘛。”
“你——”王少爷气狠,但这些天县里气氛不平常,自家爹一个劲嘱咐要低调,不准惹事,他这么大了也不是完全不知好歹,一时不敢大闹,咬着牙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有事说快有屁快放,少爷忙着呢!
“不要着急嘛……”徐文思慢条斯理扯了点不着边际的话,在王少爷额角青筋直跳,眼看着就要崩不住时,才悠悠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想请王少爷高抬贵手,把我那兄弟放了。”
“你什么兄弟,我怎么不知道?”王少爷装傻充愣。
“我那兄弟前日被当做阳青科举学子,误抓入县牢,本是说清楚就能放的事,县里却至今还不肯撒手,所有文书路引竟全不管用,所以——”徐文思拱了拱手,“还请王少爷手下留情啊。”
“留什么怀?县里的事我又不知道,你找我也没用,”王少爷眼神闪烁,“赶紧去找该找的差吏,好生解释办手续,堵着我这事也办不成!”
“大家都是聪明人,王少爷这么不坦率着实不好,”徐文思扇子掩了半边脸,压低声音,“王少爷以为我没证据,就敢随意找过来?要我把发生过的事一一在大庭广众下讲清楚么?”
王少爷有些心颤。他固然胆子不小,敢瞒着亲爹做下那些事,也下了命令不准外传,但面前这个人跟那小白脸关系近,几个人坐着华丽大马车来到阳青,至今他都没能查到几人底细,万一这几人是出息大的,家里背景不俗的,用些手段探到他做了些事,也不是不可能……
他眼珠子转了几圈,“此事我真是不知,这么热的天,我们站在这晒太阳也不好,”他伸手指向一边的巷子,“我知道那里有个茶馆不错,清静闲雅好议事,不如我们过去坐下好好聊?”
徐文思看了眼口细深长,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小巷子,冷笑一声,“王少爷这是想杀人灭口?这样的小巷子,怕是你的地盘吧,里头藏了些什么?打手还是护院?我主仆几人走进去,怕是再出不来了吧。”
“胡、胡说!”王少爷瞪眼,“本少爷是草菅人命的人吗?”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遇到事再后悔也晚了。”徐文思摇扇子,“君子之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我就在这里把话说清,左右午后天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老子没时间!王少爷瞪着徐文思,咬牙切齿,“我说了我帮不上忙!”
“帮不上?”徐文思修眉微挑,“王少爷确定?”
王少爷不耐烦地瞪眼,“帮不上!老子有事,你给老子闪开!”
徐文思并没有闪开,也没有继续逼问王少爷,而是收了扇子,手围成圈,拢于唇前,气沉丹田,大声喊,“喂——大家快来看啊,县令家儿子插手县务,滥用职权啊——”
“我乃临清到此游学学子,同行有三,于五月廿六晨间,去往文山寺观壁,有那日在场的兄弟们站出来,给证个名!那日寺里学子甚多,我等还有幸见得刘家小姐。刘家小姐才高娴雅,气质不俗,我等钦佩之心难以言述,只说这县令独子王少爷,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压,刘家小姐碍于身份不与他一般见识,他便置了气,不与旁人发,独与我们这几位外来人发,我那兄弟,不过认可刘家小姐之点评,说了几句话,骂都没骂这王少爷一声,就被王少爷记恨在心。”
“前日书生下狱事件,想必诸位皆知,王少爷借着这机会,伸手把我那兄弟抓入了狱,任我们怎么解释澄清,都不予放出!”
“阳青县衙腐败至此,任一个十多岁,无甚功名的少年人把持,营取私利,无法无天无人能管,阳青诸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么!”
“敢问诸位,可是看着我们外来人无亲无故无人无势好欺负,便如此欺压,无人敢说句公道话么!”
“阳青是诸位的阳青,可不是王家的阳青!”
……
徐文思慷慨激昂说了一大通,从个人私事,升高到一个县的荣辱,这件事不再是王少爷扣人,而是整个县所有人的纵容,使阳青颓委至此,气节大打折扣,那些流传几百年的好字佳句,文人风骨,也救不回阳青名声!
长此以往,无人再愿意来阳青,令阳青人骄傲的东西全部失去,阳青人生活将一落千丈,面子里子全失,而这王县令父子,任期满之后,抱着搜刮的民脂民膏拍拍屁股走人,留下老百姓们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敢问诸位是否愿意!
徐文思一席话,发人深省。
开始有人走出茶楼,聚于街前,盯着王少爷,“王少爷还是不要胡闹了吧!”
王少爷惊的脑门直跳,事情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不关我的事!”他摆着手解释。
可众人情绪已经起来,才不会听他解释,一人一句讨伐教育的话,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这下别说他有急事要走,想离开围过来的人群圈子,已是不能。
徐文思见势造好,默默退出圈子,在一旁观看。
截着这人,自然是有原因的,可惜他不能看那边大戏。
他手遮眼睛看看天色,估摸着时间,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吧。
这边公堂上的确差不多了。
新来的人证很给力,自陈是县令新收的姨娘的小舅子的掌柜。
东家早对黄家织染铺子有想法,可惜不管出多大的价钱,黄家都不肯卖方子,他觉得非常可惜。黄家织染方子乃祖传,出来的料子极亮,可黄家几代单传,功利心也不强,联姻对象也大多看感情,不看利益,圈子一直小众,财路拓不开,名声打不大,做的全是老客户的生意。
如果能得到这些方子,再销做经营打开市场,其中利益不消想都知道!
正好自家姐姐正在县令后院混的风声水起,东家心下就有了想头,后来东家姐姐枕头风一吹,果然成了事!
掌柜证明,县令大人为了爱妾,着手对付黄家,拿到织染方子后就赠于东家,双方有契数张,声明方子由县令卖于东家,充资入股,织染坊怎么开,所得利润怎么分,还有手印签章。
这样的铁证一出来,满场哗然。
于年看着王县令,“你还有何话讲?”
王县令此刻大大的后悔,怎么就一时沉溺于美色,被小妾伺候的舒服,就脑子一抽,留下证据了呢?
偏那人证又加了一句,“织染铺发展至今,每月营利不菲,所得银钱,皆分了利与县令,县令每次收银,都有签章,这些收条帐本,小人也一并带了来,如若大人需要,小人即刻呈上。”
“呈上来。”于年声音沉肃。
王县令看着那叠单子帐子,喉咙发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那是小妾软言相求,说什么害怕以后颜色老了老爷不喜欢了,便以这些条子为证,算是她的半个靠山,让王县令永远也丢不开她。
那时云雨方歇,小妾人美活儿好,伺候的他极为舒爽,当下软香娇体在怀,又得了一串好言相哄,他晕了头就答应了。
大丈夫不好失信于区区小妾,王县令又受不了美人垂泪,条子就……一张签了一张,张张有小章有手印。
如今这些……都成了呈堂证供。
他不知道这姜氏妇人哪来的滔天本事,找到了这样的人证,但铁证如山,再推赖不是不成了……
不对,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王县令看向王师爷,眼神冰冷:如今只有你救我了。
王师爷瞳孔收缩:证据太实,就算老爷推到我身上,可信度也不高。
王县令脑子急速转动,是啊,推给王师爷……并不能保证顺利,得是与他关系更近的……他宗族不在此地,子息也不丰,家里只有个正室夫人,和唯一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
且唯一的儿子都没成亲!没有姻亲能利用!
他还能推给谁!
刘县丞见王县令眼珠子直转,就知他在思想出头之法。两人对峙过几次,他深知王县令女干狡,只要被他抓住机会,他就能来个大反转,反刮你一层皮!
他微微皱眉扫了眼门外,正好看到混在人群里的夏飞博。
夏飞博眉眼淡然,静静朝他做了个手势。
刘县丞眼瞳微缩,大步上前,组织了下语言,“通判大人,种种证据确凿,任被告如何狡辩,事实皆不可逆。这等大案要案,官员贪腐,手段毒辣,怕是上官皆要过问,大人何不速速了断此案,也让上官放心?”
刘县丞一段话里,‘上官’两个字语音加重,极为突出。
他有自己的催促之意,也按照夏飞博要求,巧妙重重提起‘上官’两个字。
这阳青县,肃属阳平州,地方偏僻,离州府皆远,说起直属上官,就是阳平知州纪仁德了。
于年为身通判,常驻办公地点也在阳平州衙,与纪仁德算是老相识。
刘县丞这话头一提,只要对地方官员有点熟悉的,都会明白他所提之人,一定就是纪仁德。
王师父也猜到了,心中想起一事,顿时眼睛发亮!
第99章:背后
王师父也猜到了,心中想起一事,顿时眼睛发亮!
他急切看向王县令:大人快想起来,我们还有那位!
王县令被王师爷灼灼视线所迫,回过头来,王师爷嘴唇微张,做出一个嘴型。
王县令立时明白了!
此刻于连正要断案做判词,“黄姜氏,状告本县县令,经查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现本官宣判——”
“通判大人!”王县令猛地跪倒在地,眼神中带着疯狂,“本县科举之事,知州纪大人已全部知悉,并派下官全全处理,此事未果之前,恕下官不能接受通判判词!”
于年大怒,“到此你还敢攀污上官,真真不知死字何解!来人,给我摘了他的官帽,扒了他的官服!如此大罪,铁证如山还不肯认,竟是死不悔改!本官判令,将其押于大牢,由本官亲派监令看官,任何人不许探望!待本官判词递至刑部批复,文书下来之时,按律处斩!”
说完判词,于年怒气冲冲地拍了惊堂木,“退堂!”
判令下完的一瞬间,姜氏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怎么都停不下来。
待于年喊了退堂,姜氏再也支撑不住,高喊一句谢青天大老爷,就晕了过去。
堂外围观者众,其中也有姜氏的邻居,交好的妇人,几人很快冲过去将其抱起,满脸激动又复杂地将人抬走。
所有围观众人,无不神情激动,于青天于青天的呼唤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深感快意!
于年听到也是心有戚戚,他叹着气,“为官不良,真真对不起百姓啊。”
刘县丞走在他身侧,“是啊,如今像于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难找了。”
“你啊……”于年看了刘县丞一眼,微笑前行。
刘县丞拱手笑着道恭喜,“于大人有这一功绩,怕是此后离开阳青,会得一把万民伞,如此功绩,大人升迁有望,下官先在此恭喜了。”
“与我还称什么下官,”于年笑了,“年纪大了,人也滑头了。”
刘县丞又自我调侃两名,惹得于年哈哈大笑。
刘县丞见气氛良好,便提出邀请,“旁的不说,于兄此次来,帮我良多,今夜我于四方阁摆宴,给于兄接风。”
于年面色微凝,“合适么?”
“没什么不合适的。”刘县丞信心满满,“如今这阳青,谁还敢跟你我对着干?便是百姓见着你,也是只有高兴的。再说今晚,我另有事与于兄谈,这童生试泄题一事,还有些后续要与你商量。另今日之事太急,于兄来前曾问我献计者何人,我根本没时间说,若于兄有意,我可约下,今晚可见见这两个人。”
“你曾提过他们家世……是夏徐两家之人?”
刘县丞点头,“只是他们家都在临清,长辈官身不算强,我怕于兄看不上。”
于年摆摆手,“你错了,他们长辈……皆不错的。我年前去了趟京城,听说了许多事,这两家,不简单。”
两人边走边聊着事,一会儿的工夫,手下人把县衙公务接管的清清楚楚。
待王少爷杀出重围终于回来时,发现县衙整个大换血,他的人,他的所有人,没一个能进去,没一个能插得上手,整个县衙,仿佛铁筒一般,他纵是插了翅膀,也不得进去!
就连打听事情,还得回家,问过围观下人,才知道的清楚!
听到父亲被下了狱,不许任何人探望,他立时软倒。家里顶梁柱倒了,下人人心浮动,整个家乱糟糟的,他整个人心乱如麻,慌成一团,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官司打完了,县衙前围着的人很快走了个干净,夏飞博徐文思一起,忙着整理后续。
告状人姜氏,证人掌柜皆要安排,两人之前以银钱请的喊话的托要打发,事还不少。
虽然不需要他们做少爷的亲自出马,但他们得亲自安排人去做,桩桩件件都不能忘。
街角绿柳荫下马车,纪居昕抱着凉茶啜饮,静静等待着。
今日之计,算是圆满地成了一半。
其实那日看邸报,他还看出一件事,他那好四叔,已然在拉拢王县令。
事件极其细小。纪仁德做了知州,不畏困难,发展州下农工水利,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报于朝廷知晓。而这奏折之上,纪仁德并未揽了所有功绩,大半分与属下,奏折里治下官员提到好几位,并非只有王县令,可这王县令的名字,排在第一。
纪仁德脾气禀性,他最清楚,任何一个小小动作,都不会没有原由,所以纪仁德必然与王县令建立了某种联系。此事别人一定看不出来,他却非常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