茛觿无言。是啊,他们终究是敌人。就像他与焱潲,纠缠这么久,还是躲不开兵戎相向的结果。他们生来是敌人,活着是敌人,死了还是敌人。茛觿很想问自己,当初选择把心给焱潲,到底有没有错。
或许这世间本无论对错,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的本性,错的是这世俗。
船缓缓停在护城河中央,与另一条南国船只碰头,也就是所谓的谈判船只,自然,龙帘的船只一直在旁边守候。
茛觿被阿千扶着转移至谈判船只,进去前回头莫测高深地看了龙帘一眼。这个眼神,让龙帘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然而,他此刻面临着的,是他永远也不想拔剑相对的人——阿千。
挡住龙帘是焱潲作为主家下达的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阿千的手探向眼间,有些无力地握住剑柄。心痛,他不想面对,可是他不能。
龙帘冷眼瞧着阿千拔剑的动作,头部像是被人猛地撞击了一般,半天没有反应。心慌蔓延在龙帘的心头,更多的,是背叛的苦涩。
他配合一样抽出腰间的长剑,冷笑道:“阿千,你信么,曾经我想过,如果所有人都背叛你,我也会站在你身后,为你背叛所有人。可为什么,今日我见到你,却只有心寒呢?”
阿千苦涩一笑,笑的让人心痛,“龙帘,因为我们,都是彼此的背叛者。”
没错,龙帘为了茛觿,背叛了阿千。阿千为了焱潲,背叛了龙帘。他们到了分别的时候,并没有选择双宿双飞,而是选择继续忠诚。都怪这该死的忠心。
谈判船在他们二人思量着如何一剑命中要害时悄然离开,茛觿在船内感受到船的移动,微微蹙眉。
因为这里没有人,至少没有让他看到。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人,是他不愿意伤害却不得不用谎言去伤害的人,他也明白,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人所致。
身后的帘子被无声掀起,露出一张冷漠绝容来。然而茛觿背对着,什么也没有察觉。
忽的脑后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不听使唤地向后倒去,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涣散。
伸手拖住他倒在怀里的身体,焱潲却一点也不因为目的达到而高兴。他弯腰横抱起他,却为他抱在手中轻飘飘的就像孩童一样的身体一惊。他低头细看茛觿的脸,疼痛带走了他脸上仅有的血色,三个月不见,竟也瘦成这个样子。
眼里闪过一刹的柔情,立刻被痛恨的冷淡掩盖,焱潲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他勾唇冷冷地笑,君茛觿,接下来,是属于我的时间。
第七卷:一曲流觞 (八)
清帝和谈,南北停战。
北国诸位大将在北岸等候良音,等了半日,不见清帝回归,只见护送船只送着受了重伤的龙帘回来。同样,在南国尚书下命收兵后不出两个时辰,尚书府便有人通传,阿千近侍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焱潲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多大意外,他早就料到阿千和龙帘对战,必定是两败俱伤。正是知道阿千和龙帘之间还存在着那点可怜的情谊,彼此都不会真正出手,才特意派阿千前去。
他下令去请了大夫来给阿千上药,正打算起身去探望阿千伤势,便有人通报说孤翼侯到访。
焱潲讶异谷无忧的消息灵通,也没打算隐瞒,请他进来。
“为何停战。”谷无忧开门见山。
焱潲一副云淡天清,道:“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谷无忧一怔,像是疑问又像是肯定,“你……捉到清帝了?”
焱潲不回答。谷无忧心头一喜,也毫不拐弯抹角,“既然如此,那就把他交给本侯。”
焱潲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看向谷无忧的目光有些好笑,“我何时答应你?”
谷无忧脸色僵了僵,极为难看。他没想到焱潲会毁约,更没想到已经与茛觿决裂的焱潲会因为他而毁约。
“你答应过本侯,事成之后,天下归你,清帝归本侯。”
焱潲戏弄一笑,“我是答应你帮你攻打南国,可你说清帝归你,我又何时吭过声?还有,天下归我,清帝归你,你若是想要清帝,就拿这天下来换。”
事实上,仅仅凭借谷无忧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得到天下,若他真的能,当初也不会来找焱潲了。
谷无忧垂在两边的拳头无声地攥起,微微颤抖,语气中带了些许怒气,“炎尚书,本侯不曾听说尚书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焱潲依旧一副让人看不透的笑颜,道:“侯爷言重了。炎焱潲原先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但是,”他收起笑颜,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胆颤的冰冷,“三个月前,就已经不是了。”
焱潲的态度转变让谷无忧的火气更大,但又自知斗不过他,冷冷道了声告辞愤愤离开。屋子里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来,焱潲目光比这更冷。
无情无义?到底是谁,可以若无其事的把他的所有全部抛开?到底是谁,在他用情至深的时候往他身上泼冷水?又是谁,新婚之夜袒露真相给他当头一棒?为什么,就连谎言都不愿意给他,要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无论做什么都会付之东流却还要去做。
如果不是那天成亲,他还会被骗多久?一辈子?
他起身,推开房门,往炎府后院的禁地走去。一路上遇到许多侍人行礼,他一概不理。
后院禁地是一片小花园,花园深处有一间小屋,屋内摆设绝不会比前院任何一间房屋差,由于处境深幽,又有一种凌驾于凡尘的超脱。
这里,除了焱潲,没人会来。
他伸手推开面前这间小屋,一股竹清香扑面而来。竹清香,属于他的味道。然而,焱潲并不高兴。
他反手将门扣上,透过榻边帘帐望着那一张静静的容颜良久,转身在一边的椅上坐下。
除了静,还是静。他似乎可以听到榻上他的呼吸,胸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病态的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焱潲盯住他看的眼睛有些发疼。茛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像是蝴蝶的希冀,缓缓睁开。
当茛觿睁眼,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的是一间陌生的房子,和……焱潲。
瞳孔急剧收缩,猛地顿住。
焱潲很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看向他的神情就恰似在看一只小猫,勾唇邪笑道:“清帝殿下,既然醒了,那么,就让我们好好地来谈判谈判。”
第七卷:一曲流殇(九)
记忆是零碎的,茛觿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他来时船上的情形,随后脑后被人狠狠下了一掌,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他。
他自知二人见面只是时间问题,他也料想过船上见面时的尴尬,而今被强行带回炎府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茛觿脸上的表情对于焱潲来说无疑是精彩的,他喜欢茛觿不明所以略带迷茫的表情,因为这样,他便可以更加嚣张地去做更加过分的事情。
“怎么,很惊讶?”他的话中带了一丝戏虐,目光在茛觿身上游走。
茛觿收起蹙眉的打算,渐渐淡然下来,若无其事坐正,道:“不知尚书想要如何谈判。”
焱潲听完茛觿这句话,轻笑出声,不知究竟是针对茛觿这句话,还是针对茛觿这个人。
“清帝殿下想要我如何谈判?”
焱潲与先前的性格反差让茛觿从心底感到了不安与慌乱,他极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道:“说出南国和解的条件。”
焱潲不紧不慢,“不想先知道南国发动战役的目的么?”
茛觿对焱潲刻意周旋感到大大的不妙,他必须赶快结束这个谈判,“那到要听听尚书的说法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彼此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没有把这一扇窗捅破而已,然而焱潲对茛觿,向来都是很有耐心的。
“战役,自然是为了夺取天下。不过,偶尔也会添点小插曲,清帝殿下聪明过人,应该不会不知道我此次的真正意图吧?”
茛觿的眉头不可预见地轻蹙,本来只是猜测,焱潲这么一题点,结果很快知晓。战役,不是为了争夺天下,就是为了私仇。
而焱潲的仇恨,就是茛觿。
“炎焱潲,若是私仇,我不希望牵扯到北国。”茛觿很明智地改了自称,到了宫外为了隐蔽身份更改自称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倒是有些别扭,“如果你真的……对我恨之入骨,那就冲着我来。”
焱潲的脸色变了,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事实上,茛觿真的就戳中了他的痛处。难道他还要把往事翻出来,再一次被伤?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焱潲的脸拉了下来,笑容被阴霾取代,“冲你来?君茛觿,你不要太高估自己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冷漠,凌厉的眼神让人觉得可怕,“不过你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敬仰,我都有些招架不过来了呢。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编造各种谎言只为有利可图,没有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入泥沟。君茛觿,你有没有经历过被背叛的绝望?”
茛觿淡淡看着他的反应,胸口一阵绞痛。他是用谎言欺骗了他,但他的谎言,仅仅只是新婚之夜为了逼走他所编造的谎言,在那之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不喜欢沦落为他人心中的只会用谎言图利的恶人,尤其是焱潲。
可最终,他们还是面对面,面对一个谁都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他真的只是想要隐瞒炎毒饲主的真相,为了不让焱潲不自在,不让他感到愧疚,真的,仅此而已。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他剩下的三个月,真的没把握能够得到焱潲真正的原谅。
“如果我说,和解的条件是要你做我一辈子的阶下囚,君茛觿你是不是会同意?”焱潲的语气很坚定,像是在要挟,逼得茛觿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
就算愿意又如何?一辈子?对他来说,他的一辈子现在只剩三个月。如果这三个月,做他的奴才能够让他不再怨恨,那么,他愿意。
如今,烈儿身上的毒全部引在他的身上,他再也不必担心烈儿的炎毒。还有龙帘,他是北国最尊贵的皇室,是他的宠信,有龙帘在,也不必担心北国的朝政,由他扶持烈儿长大登基,再好不过。
此番,他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或许,许多年以后,不会有人再会记得君茛觿这个名字了。
第七卷:一曲流殇(十)
他苦笑,“我有拒绝的机会?”
焱潲发到目的地勾了勾唇,道:“纵然有,又能怎样?”
茛觿定定地,目光临摹着焱潲有些清瘦的脸庞,长叹一声,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恨我。”
“君茛觿,是不是一定要尝试一下被人玩弄的感觉你才会懂?”焱潲挑眉,翻起以往让他感到羞耻的往事,“你是清帝,就算改自称,不穿着龙袍,也还是清帝,怎么能看得起我这等人呢,被欺骗,那也是我自己活该,君茛觿,你说是不是?”
茛觿不明白焱潲为何会把他想成这种地步,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语言去反驳,因为他确确实实伤害了焱潲。
他道:“我改自称,是为了在外隐蔽身份。”
焱潲冷笑,“那么,对我也算是外人?你连我也要防?”
茛觿微愣,哑口无言。焱潲皮笑肉不笑的寒冷一步一步蔓延在整个屋子,茛觿脊背一凉。
“炎府的人除了阿千都不知道你就是清帝,就算他们认识你,也会只是把你当做君少爷,君茛觿,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回答我,到底是,还是不是。”
茛觿正视寸步不离他的焱潲,莫名的压迫感包围着他,他愈加不安,“我说不是,你信么?”
“我没有理由去相信自己的敌人。”
“那么,我说是或不是,在你眼里,不都是一样的么。”
良久良久,屋子里再也没有人发出声音,静得可怕。茛觿在等焱潲开口,而焱潲不想开口。只是,二人的目光紧紧交缠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最后,焱潲以警告的语气冷冷道:“最好不要激怒我,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没有力据,也没有人见证,他就这么突兀又像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炎府的阶下囚。除了焱潲本人,还有阿千,没有人知道炎府藏了清帝这个秘密。
初来的几日,焱潲只是将他关在禁地,没有人照料,没有人来到这里,茛觿独自一人在这间看上去奢华端庄的屋子里,心却没有一刻不是寒的。
他常立在窗前,双目定定凝视着外面的一片小桃花林。正值初秋,没有桃花的树无精打采地一棵挨着一棵,微风拂过的时候,婆娑的树影打在他的面孔上,留下一点一点小小的光点,好不孤独。
他想起了曾经的鸾后。想起了鸾后那日在桃花林前对他说的话,想起了那日观赏桃花归去后北宫的大火。此后他虽为北国大火中丧生的人报了仇,杀了南国先帝朱帝,却仍然没有感到任何畅快。
十八岁那年,他遇到焱潲,到现在,四年了吧。四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多少变故,如果上天不给他一颗尚存温柔的心,他或许就不会喜欢上焱潲,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是是非非。又或许,他根本不适合活着。
难道他这种人,就真的活该孤苦悲凉一生么?
茛觿低头,双手拂过稍低一层的檀木窗柩,浅浅的布了一层灰,手指掠过的地方,暗色和浅色分分明明,留下一道痕迹。
茛觿是否也像这条痕迹,存在于这天地之间,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即便是毫无预兆的消失了,多少年后又布了一层新灰,也不会被人察觉痛惜。
其实这样也很好,即便是离开了,心也不会因为牵挂而那么痛。
第七卷:一曲流殇(十一)
那天他站在窗前良久,那条淡淡的划痕像是停驻在了他的心尖,久久不能散去……
次日,茛觿被一阵大动静惊醒。
他难过地挪了挪身体,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和束缚让他的睡意骤无。他缓缓睁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微讶。
焱潲枕着头侧躺在他身边,嘴角擒着玩弄的笑意。
“君茛觿,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样子可比你清醒的时候老实多了。”他像是看戏一般欣赏着茛觿挣扎着坐起,发觉双手被捆住时眉头微蹙的表情。
茛觿双手被束在身后,他看不见是什么东西捆住了他,他只是觉得,手腕很疼。
其实焱潲用的只是普通的绳子,只不过在绳子隙逢间镶了几片刀片,越挣扎,刀片就会刺入皮肤更深,就像蟒蛇的利齿。
鲜血在茛觿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就像傲然绽放的血色蔷薇,蜿蜒着逐渐爬满他的手。
茛觿的神色恢复平静,手腕上的疼痛不是他身体的负担,这点痛苦,远远不足焱潲想要的半成。
“记不记得四年前,我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焱潲勾起茛觿耳边垂下的墨发,绕在手指间摆弄着,嘴角笑意不散,“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亲手毁了你,哪怕是用生命作为代价。”
茛觿记得这句话,四年前焱潲对他说过,可这看似比任何誓言都要狠毒话语,却因为焱潲的倾心而最终被埋没。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他还能再一次亲耳听到焱潲说这句话。
焱潲猛地伸手绕过茛觿的后颈,轻轻一用力将他往自己方向推了几寸,伏身在他耳边道,“可惜,若我当初下手再重一些,心再狠一点,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局面,我是不是,就不该心软?”
茛觿不说话,感受着焱潲紧紧贴上的温度与味道,眸子里划过一漾忧伤。
焱潲对茛觿不回答的反应十分不满意,报复性地咬了咬他的耳垂。茛觿没有躲避,默默接受着焱潲的抚摸,毫无举动。然而焱潲更加不高兴,他讨厌茛觿这一副冷淡的样子,手上的力度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