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还真是不如意,事事违他。
他站起,再也没有看阿千一眼,出了营帐将剩下的所有士兵带上悬崖。君茛觽不是很强么?以一敌百?他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大能耐!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手软。
悬崖上厮杀依旧,正中心的位置偶尔会腾起一个红色身影,在黑压压的一片士兵铠甲中格外引人注意。红衣男子似乎永远也不会累,自他回到这里,手中的剑就没放下过。像是在发泄心中的苦闷,对,用杀人来发泄。
他轻落在地面,双脚点地的同时,四面八方扑来多个敌方将士,他冷笑,炎焱潲,看,这就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兵,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要杀我呢。
他旋身而起,狠狠回身挥剑。血水飞溅,尸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是那么不起眼。
不堪一击。
他轻蔑地笑着,想要用双手葬送更多的人……来给自己陪葬。
炎毒蛊虫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然而,他却没有阻止自己伤人的手。
都说人在死前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应,茛觽总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在炎府的那几天,他的身心收到了极大的创伤,这在他仅剩的生命里,又是一道裂痕。预感告诉他,他看不到明天的黎明了。
第七卷:一曲流殇(十七)
阿千说,他什么都知道了,也就是说,焱潲很快就会明白这一切。他一定要赶在真相大白之前,结束这一切。
体内蛊毒侵蚀着,他真的痛苦。
“殿下,有一大批南军上来了。”龙帘拖着伤势未愈的身体,硬是要跟着上悬崖,只能做通传。
茛觽面色不改,闪身掠出战圈,对龙帘道:“看来,他们这次想要来个鱼死网破。”
龙帘道:“殿下说得不错。看这阵势,能上来的人全都上来了。”
茛觽似有似无地点点头,转身欲要杀进去,被龙帘拉住,“殿下,你现在的身子,真的不适合亲自上阵。”
茛觽推开龙帘的手,忘了眼手里以满是献血的长剑,“龙帘,杀戮,才是现下唯一能够让我真正上心的。杀戮有时候,并不代表就是残忍与冷血,更多的,是为了守护。他守了我三年,可我终究不能护他半分。除了杀敌,我没有机会再在我死前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龙帘愣了,茛觽却笑了,“古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龙帘,其实你真的不该忠诚于我。若我真的死了,便去书房暗道里将遗昭取出来,好好辅佐烈儿。”
他纵身越起,身形没入战圈中终不得寻见。龙帘垂眼,心中苦闷难耐。
茛觽他这哪里是杀敌?他这是为自己在挖坟堆!他明明知道的,焱潲发现他不见,一定会亲自上来寻他,为什么偏偏要留在这里?
人人都嫌自己命不该绝,命数太过坎坷,可他呢?从来没有在乎过,面对黄泉他是那么从容,从容到当他一坐上帝位就已拟好遗昭。
良久,冰冷的地面上多出了许多横尸,他笑着喃喃:“殿下,龙帘从来就没有跟错人。”
或许茛觽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主子,但是龙帘这辈子,只认准他一个人。
身边的南军包围层里里外外厚了几圈,茛觽知道,南国援军到了。那个人,也到了。
他轻笑,抬头看向天空。战争的硝烟为碧空蒙上了厚厚的灰,再也看不到本来的颜色。没想到那天在炎府看到的天空,是他这一次来人间最后一次看到蓝天。
嫣的,他握紧了手里的剑。
兵器与兵器相碰摩擦发出的“嗤嗤”声不断萦绕在他的耳畔,与耳边风的呼呼声融为了一体。
他杀红了眼,连喘息都弥漫着献血的味道。有多少人会怕,他这幅来者诛之的神情。
对,他不是那个清歌,不是那个榕树下的清歌。不是,再也不是……
人都会脱胎换骨,而他呢,脱胎换骨的不仅仅是他的性子,还有他的心。他也尝试着想要去表达自己,尝试着去笑,去哭。他人眼里看起来冷漠无言的君茛觽,实际上也有一颗炽热的心。这心,由谁来抚?
曾经有过一个叫做炎焱潲的,温暖了他。现在呢?没有。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茛觽甚至有些怨恨自己,怨恨鸾后将他带来了这个世界,却不将爱留在他的身边。
他冷笑,这样的君茛觽,炎焱潲看了之后,会怎样?眉头紧蹙,然后说他讨厌他?恨他?憎恶他?真的好期待呢。
一道熟悉的身影以常人不可追及的速度掠过所有人的头顶,缓缓停在浑身是血的茛觽身后。
第七卷:一曲流殇(十八)
茛觽早早就察觉到身后的人,从他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是没揭穿。
自家将军站在这里,哪个南国士兵敢上前?茛觽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疲倦让他想要休息,他将剑的半支没入土中,单手撑着剑柄,低声喘息。
他们彼此都在演戏,明明想要上前扶却没有,明明知道就在身后却不回头。
僵局。
谁都不待见谁。而二人眸子里,满是的,是心痛。
“你……来是为了杀我吧?”茛觽清冷一句。
他道:“被你料到那还真是不幸。”
前方冲来几位南国将士,个个都是高手,举剑就是往茛觽身上去。如果茛觽身手不快速,恐怕他的身上已经千疮百孔。
焱潲很识趣地推开十步,环胸准备看好戏。
茛觽迎战,准确说,他不得不迎战。消耗了一天的体力,早就已经不如之前。对付几个将士,还是有些吃力。身前身后左右夹击,茛觽双脚轻蹬一跃而起,在空中旋了个圈,俯冲下来。将士是机灵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踱步一闪。
焱潲绕有趣味看着,握住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
一阵风扑来,他挟剑而入,“都退下。”
茛觽向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焱潲将他们几个全部撤开。面对面,眸对眸。说不出的苦涩。
茛觽额角溢出血来,顺着脸颊一直滑到那带有嘲笑韵味的嘴角。焱潲挥剑向他而去,手法快、准、狠,毫不留情。
异物刺入肉体的声音带了点小小的诡异,开始蔓延在二人之间。
“为何不躲?”他冷眼看着茛觽手中并未抬起的剑,目光上移,停在他肩膀上血肉和长剑纠缠的地方。
茛觽的脸上没有受伤的人该有的表情,相当镇定,“我可以躲天下所有人的剑,但你的剑,我不能。”
焱潲听完,手上冷不丁地加了加力道,深入了伤口几分,“你以为你这样骗得了我?”
他不说话,抬手握住焱潲的长剑,用力地指点发白。血花绽放落在地面,一滴,两滴。
“炎焱潲,”茛觽不回答他的问题,握住剑稍的手没有放松分毫,道:“那个赌约,我早就已经惨败。”
焱潲一顿。那是他们两个人的赌约,他明白茛觽指的是什么。他说他惨败,意思就是他……心里有他?
不过,心有怨气的焱潲根本就不会相信茛觽现在所语,在他看来,这是茛觽的缓兵之计。
一直紧跟着焱潲前来的阿千,这时候却来的太迟,当他见到焱潲和茛觽的时候,焱潲杀心已起。
“少主!你不可以!”他上前抱住焱潲正要刺入茛觽胸口的手,哀求道:“少主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伤害殿下。”
茛觽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了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炎焱潲,你还在等什么?”他低吼:“杀了我……这是你报仇的唯一机会!杀了我!”
茛觽是一心求死,焱潲双唇颤抖着迟迟下不了手,心里犹豫了一遍又一遍。阿千急得不行,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抱着焱潲的手不让他下手。
茛觽见他杀心动摇,有意激他,“炎焱潲,你忘记了么?成亲那日我骗了你,骗了你的人,骗了你的心。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心痛的感觉?忘了也罢,我们之间还有一桩帐没算。你父亲的仇,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么,来,仇家就在这里,你要杀的人就在这里,你下手吧,弹指间就能为你的父亲报仇,难道你不想么?”
“少主不要!少主,清帝殿下那都是骗你的,你不可以信!”阿千的声音在周围一片嘈杂中显得太过于渺小,很明显,焱潲杀意已决。
他推开阿千,走近茛觽,蹲下身子,轻声道:“君茛觽,你知道么?你死了我会心痛,你活着更让我心痛。我说过,我的存在,是为了不错过你,那么你呢?你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心痛么?”
胸口被撕裂的感觉侵袭着茛觽,剧痛,无限的剧痛让他恨不能立刻死过去。
焱潲下手,很好,如了他的愿,可为什么他要流泪呢。
第七卷:一曲流殇(十九)
液体滴落在地面,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边。
阿千惊呼出声,放开焱潲冲上前去,“殿下!”
龙帘原本站在外面远远的看,突然寻找不到茛觿的身影,心头一慌冲了进来。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他都明白了。
原来……原来他是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他不是在杀敌,他也不是在给自己挖坟堆,而是想要借焱潲的手了结自己!龙帘懵了。
焱潲心底一阵一阵绞痛,可他还是下手,狠心将刺入茛觿身体的剑突的拔出。剑梢带着喷渤而出的血,染上了焱潲的衣摆。
龙帘跪坐在茛觿身前,看着他一步一步沦陷黑暗,痛苦地低吼出声:“殿下!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么希望自己死吗?”
茛觿双唇颤抖着,倒在阿千怀里,闭着眼说不出话。
殿下太傻,临死也不愿意说出半个字,好,他来替他说!
龙帘背对着焱潲缓缓站起,转过身直视着他,“炎大人,我想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焱潲持剑的手一抖,龙帘过分冷静的双眸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他侧过身体看向茛觿,茛觿双唇轻轻动了动,用极轻的声音道:“龙帘……不要说……”
龙帘只当做没听见,下了决心要把真相说出来,“炎大人,你所知道的炎父为北国先帝所杀,其实并不是真相的全部。当年炎父早就对君家人怀恨在心,便亲自用血来培育炎毒蛊虫,并且嘱托谷无忧在火烧北宫那天下毒,就是殿下体内的蛊虫。然而炎父还没等到那一天,便失手死在了南北战事上。”
焱潲心里咯噔一声,尽管对于这说法并不是完全信任,但他还是心头一紧,“你凭什么要我信你。”
龙帘苦笑,“之前殿下发作失了理智,误喝了炎大人的血,此后一年内便再也没有发作。这是因为,炎大人体内流淌着有着炎父味道的血,才足以让炎毒蛊虫安静这么久!炎大人,如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谷无忧。”
茛觿微微挣了眼,是绝望。他维护了这么久的秘密,居然在他死前被揭开,他真的想好好地守着焱潲,这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可,不能。
焱潲震惊,双眼睁得极大。等他反应回来,茛觿已经奄奄一息。
他冲过去,从阿千的手里将茛觿抱过,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与心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清歌,你好傻。”
茛觿将头埋进他的臂弯里,沿着嘴角滑落一滴红色,“我……不想让你……难过。”
泪滑落,跳跃在衣襟上,成花成雪,他无力地抬起被鲜血染红的手,却碰不到他已挂满泪珠的脸颊,声音轻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焱潲……不要哭……”
“你骗了我,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焱潲抱着他失声哭了出来,“是我不好,是我,是我害了你……”
茛觿笑了,笑的好苍凉,“不……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焱潲……谢谢你,送了我……最后一程。”
犹如心被穿透,简直比千刀万剐更让人心凉,焱潲托着茛觿的脸颊,哀求着:“清歌,求你,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焱潲……抱歉……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我待你……是……真的。”
对不起焱潲,这劫,我终究还是渡不了。
第八卷:云淡风轻(一)
北辰清帝四年十二月七日,清帝,时年二十一岁,崩。
北辰清帝四年十二月十日,清帝入葬,天下缟素。
清帝皇陵修于北国护城河悬崖,极其宏伟。入葬当日,全城百姓集聚护城河悬崖山下,目送清帝入陵。
清帝,北国第十三任皇帝之嫡子,登基四年,政事通明,为百姓所爱戴,无子嗣存留。
桌前,他一字一句读着还未被烧毁的史书,气得浑身发抖,“把写史书的给朕找来!”
崩?他还没死呢!说来也奇怪,他当时确实已经气息全无,毫无活人的迹象,眼看着就要入葬,在皇陵封锁前一盏茶功夫,被人将他的遗体取了出来。他还没死呢,怎么史官下笔都比他入葬都早了?
龙帘捡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竹卷,笑道:“殿下死里逃生,本该是大喜,就不要生气了。”
茛觽挑眉,“哦?那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为什么朕醒过来朕的侍人都嚷嚷是诈尸?一个个都盼着朕死?还有,炎焱潲呢?那个混蛋砍了朕一刀就想跑?”
龙帘对着茛觽的暴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茛觽醒过来半个月,一直都在恢复,也没能来得及告诉他真相。
“殿下。其实,你醒来也是付出了代价。”龙帘认真起来,一字一句说的明明白白,“那日你气息全无,大家都以为殿下驾崩。直到入葬那天血梓祭大人才带着小七一起回来,阻止我们将殿下下葬。血梓祭大人是秘书师,他有办法能够让人起死回生。不过必须要找到死亡的根本,殿下受得是剑伤,敷药是可以根治,但是殿下体内的炎毒蛊虫最是致命根源,必须要把这些炎毒蛊虫逐一排出,否则,殿下也不可能活过来。”
茛觽一惊。他体内的蛊虫是加了烈儿体内的份量,血梓祭要救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是……焱潲?
焱潲是炎父之子,身体里有着炎家的血统,可以说,焱潲的血其实就是炎毒的解药。
“血大人说,要为殿下换血,并且能够不让炎毒再次复发。然而,这样的要求,只有炎大人才有。”
茛觽明白大半。焱潲换了他的血。换了茛觽的血,焱潲必死无疑。
他急切道:“那炎焱潲人呢?他人在哪里?”
让他失望的是,龙帘并不知道。“那日我进来的时候,殿下已经恢复气息,但是炎大人和血大人……都不见了。”
“阿千呢?小七呢?他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么?”他尽可能地寻找线索,来安慰自己内心的慌乱。
龙帘无声地摇摇头,眼里充满了无奈,“阿千和小七当时都不在场,小七在阿千房里为阿千疗伤。他们两个也不知道血大人和炎大人的去向。”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就这么消失了?茛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消失?难道他,再也见不到炎焱潲了?这个笨蛋他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他绝对不会相信,焱潲会这么轻易就死去。
“找,去找。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把人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