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鼎言说:“清泽,你留在京中很难再有进益,不如外放一段时间吧。”
杜绾听到姚鼎言这个建议,暗乐在心。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姚清泽对他就抱有敌意,既然姚鼎言把姚清泽放得越远越好!
姚清泽听后脸色难看。他想到自己这几年受的种种委屈,眼眶都快红了。见姚鼎言一脸坚定,姚清泽唇微微哆嗦,过了许久来说:“好。”
姚鼎言示意他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杜绾商量青苗法的下一步。
送走杜绾,姚鼎言坐在书桌前许久,忽听有人来报:“官人,谢三郎来了。”以前谢则安常来找他,下人的称呼都十分亲近。
姚鼎言本想把谢则安拒之门外,想想又改变了主意,说:“让他进来。”
谢则安推门而入,一身白底青袍,眉目清隽秀美。不知不觉,当年那个带着些小狡猾的稚童,竟已长成了这么一个出色的青年。
姚鼎言本想骂上两句,想到谢则安那滚刀肉一样的性格又顿住了。这家伙骂了也是白骂,他根本不会在乎!
姚鼎言木着脸让谢则安坐下。
谢则安把带来的手稿递给姚鼎言:“先生,这是合作社拿出来的章程,请您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姚鼎言气得笑了:“三郎,你这是真傻了还是装傻?”
谢则安毫不犹豫地说:“我真傻。”
姚鼎言定定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在我心里,先生永远是先生。您也知道,一开始我其实不太愿意当您的学生的,在相处之后才慢慢与先生交心。”
谢则安这话说得狡猾极了,姚鼎言一下子被谢则安拉回了从前。刚见到谢则安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小豆丁。这家伙生性疲懒,非得他逼着才肯做事,有什么好东西也不想着拿出来造福百姓,关起门教给他那批“亲信”。那时他觉得这小子花花心思太多,才那么小一个娃儿,做事怎么就那么圆滑……
回想起来,拜师确实是他逼迫的,新法有关的文稿也是他亲手送给谢则安的,谢则安做的只是把他的一身本领都学了去、把他新法的精妙之处都用了出来,真要说他做了什么不尊师重道的事,那还真没有。
朝堂相争,本就是各凭本事,谢则安布下的局更完美,他输了也不算冤枉。
姚鼎言说:“你把章程都给我看,就不怕我给你下绊子?”
谢则安说得坦荡:“我相信先生您不是这样的人。”
姚鼎言顿住。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他难道还不清楚?他恰好就是谢则安口里那种‘这样的人’。要是坐在自己面前的换成别人——把手伸向新法的换成别人,他早就向对付顾骋父子那样把对方挤兑出京城了。偏偏对上谢则安,姚鼎言有点拿不住主意。
说谢则安傻吧,谢则安又不是全傻。如果他想针对合作社的话,不管他把不把这文稿送过来都是一样的。谢则安这样双手奉上,是想赌他们之间还有几分师生情谊——或者说,想勾起他心中那几分师生情谊。
这家伙胆子够大,对自己的人也够自信,一点都不怕他对合作社拿出的章程挑刺。
姚鼎言翻了翻谢则安递过来的文稿,冷着脸划出最后的底线:“如果你们出了纰漏,我是不会当个君子作壁上观。”
谢则安由衷地说:“如果出了错先生您能给我们指正,我心里再高兴不过了。”
姚鼎言脸色一黑。谢则安这表态表得太顺溜,听来就像讽刺他不听人意见一样。他回了句:“青苗法要是出了错,你也可以‘指正’。”
谢则安两眼一亮:“真的吗?”他马上蹬鼻子上脸,往袖袋里一掏,“正好我收集了一点数据,想和先生您探讨探讨……”
姚鼎言:“……滚!”
谢则安摸摸鼻头。果然不能把客气话当真啊!
他还是把另一份文稿逃出来:“我把它留给先生,先生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
姚鼎言不吭声。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姚鼎言说:“等等,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谢则安一愣,说道:“先生请说。”
姚鼎言说:“清泽这几年碌碌无为,细究起来,原因在你。”
谢则安叫屈:“……我什么都没做,先生您可不能栽赃我。”
姚鼎言瞪了他一眼:“是清泽这几年太嫉恨你,失了本心。”
谢则安沉默下来。
姚鼎言说:“我准备让他外放一段时间。既然你与陛下要大搞海运,市舶司这一块应该要严抓起来,我想你给清泽留一个职位。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接触不到真正的核心也没关系,只要能锻炼到他,而且能让他明白你在做什么就好。”不是他看不上自己的儿子,而是儿子的胸襟和眼界都和谢则安相差太远。明明谢则安比姚清泽还小,已经能在朝中和“新党”分庭抗礼了,光在那儿嫉恨有什么用?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和姚清泽一向泾渭分明,姚清泽不想与谢则安结交,谢则安也不会特意去和姚清泽往来。他这个要求,是希望谢则安能帮着扭转姚清泽的心态,别再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来搪塞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这个当父亲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要是姚清泽还是冥顽不灵,那他也不会再豁出老脸让谢则安做点别的。
谢则安一怔。姚鼎言一向冷面冷心,对姚清泽这个儿子也不假辞色,这番话说出口竟是一片拳拳的慈父之心。他的软肋很隐蔽,鲜少有人能发现,姚鼎言这番话却误打误撞撞上了它。
谢则安说:“我回去好好想想,一定会尽快给先生一个答复。”
姚鼎言点点头。
谢则安出了姚府,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他和姚鼎言之间像在踩钢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他登门找姚鼎言,为的就是确认一下姚鼎言有没有被气坏。要是姚鼎言气得失去了理智,那他们谁都不好过了——顾骋那场“诗案”就是血的教训。
徐君诚那边在“诗案”发生后对新法的反感已经放大到最大,要不是被赵崇昭“不行”的噩耗拖住了脚步,顾骋的案子恐怕会变成双方对撕。
两个老师越来越不对盘,谢则安心好累。
暂时和姚鼎言达成“休战”协议,谢则安马上回家和杜清杜醒商量安排姚清泽事。
杜醒一脸复杂:“你还真够忙的,管天管地还得管他儿子?”
杜清说:“放个和你不对付的人进来,就不怕他搅和了合作社的计划?”
谢则安不要脸地说:“不怕,这不是有你们在吗?”
杜清杜醒:“……”
杜清杜醒的脑回路一向和常人不同,谢则安这么一说,他们也颇为自得:对啊,这不是有他们在吗?一个小屁孩而已,能搞出什么事儿?要和姚鼎言对着干可能需要点勇气,要打击一个小娃儿脆弱心灵还不简单……
杜醒拍板定案:“行,就这么决定了,算他一份。”
杜清说:“呵呵,我们会好好对他的。”
谢则安:“……”
哎哟喂,好像不小心把姚清泽推到火坑里去了。
三人商量出结果,谢则安马上给姚鼎言写信。市舶司就是古代的海关,管的是海上进出境事宜。一把手当然不能让姚清泽来当,那一般都由当地行政长官兼任,二把手的职位倒是可以考虑。
姚鼎言这个要求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海运和合作社这件事谢则安是要公开搞的,过程越透明越好,越多人监督越好。他不希望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将来变成某些人牟利的工具,公开化、透明化才最有利于它们发展。
这也是谢则安不介意把方案给姚鼎言看的原因:一来要过政事堂时姚鼎言肯定会看到,不差这两天;二来呢,姚鼎言要是肯挑刺那就再好不过了,姚鼎言可是凭一己之力捣腾出几项新法的人,脑袋肯定比他更好使!
当然,别像搞出“诗案”那样胡搅就成了。
谢则安把各项事务安排完,又入宫撺掇赵崇昭出去玩儿。
入秋后烦心事少了,赵崇昭终于清闲了不少。他正想叫谢则安去看看新建成的避暑行宫,谢则安一提出来他立刻响应,并且反客为主地定好行程:“一路上换最好的马,来回不用一整天的。”
自从占回河套平原,赵崇昭提起“马”的时候底气足了很多。再加上西夏那边产的战马,如今足以供给大庆骑兵的需求了!
对于赵崇昭的建议,谢则安当然不会反对。避暑行宫的修建进度他一直在跟进,知道那边已经建了八九成,过去看看也不错。
两人轻装简从地出发。
赵崇昭没搞什么“每家每户都要供奉我的画像”之类的面子工程,一路上认出他的人并不多,因而也没生出什么麻烦。行宫在偏北的方向,背靠一处积雪的山峰,源源不断的活泉从山上奔涌而下,远远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这点小喧哗却没盖住秋山的静,重重叠叠的山峰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阳光洒落其上,落下一片碎金。
行宫自山脚延绵而上,以山水为势建成,看上去与山峰融为一体,颇为漂亮。在行宫十里外一条蜿蜒的长河上架着十座弯弯的拱桥,仿佛一道道跨水的长彩虹。得益于这十座桥的落成,位于河另一岸的戊阳城变得十分热闹,俨然已成了这一带的交通枢纽和贸易中心。
这是赵崇昭意料之外的事。他啧啧称奇:“上次我们过来时,这边还挺冷清的。”
谢则安高深莫测地说出句至理名言(宣传标语):“要致富,先修路。”
赵崇昭呆了呆,觉得颇有道理:“对,要致富,先修路!”
谢则安轻咳一声,没再发表意见。
赵崇昭与谢则安并骑到行宫外,下马拉着谢则安往里参观。等到了内苑时,谢则安觉得院内的两个池子颇为眼熟……
长得真像游泳池啊!
赵崇昭得意洋洋地介绍:“三郎你不是喜欢玩那什么游泳吗?造行宫时有人发现这儿有几个泉眼,我按照你院子里那个设计把这边改了改,一边是温泉,一边是冷泉,不管冬天还是夏天我们都能来这边玩玩!”
谢则安说:“不错。”这舒舒服服的生活正对他胃口!
行宫还有些地方没完工,谢则安和赵崇昭边走边看地绕了一圈,基本上都挺满意。他们换了身普通的衣袍转入戊阳城,一路上找些好吃的好玩的尝尝鲜。这种普普通通的事,在许多人看来确实惊世骇俗的,身为皇帝,怎么能在街上吃吃喝喝,偶尔还和人讨价还价?谢则安却没欠着,陪赵崇昭玩得特别欢。
等到日暮到来,谢则安才提醒赵崇昭:“我们该回去了。”
赵崇昭玩了一天,心里喜滋滋的,听到谢则安的提醒后也没觉得扫兴,兴冲冲地拉着谢则安踏上回程。
第一八六章
没想到回京路上却遇到点小意外。
戊阳城和京城之间有个大渡口,通南接北。谢则安和赵崇昭经过时发现码头附近停靠着十数艘客船,船上的人正陆陆续续地往下搬东西。其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不像是来做买卖或者游历的。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视一眼,谢则安示意赵崇昭和护卫留在原处,自己上前去和下船的人套近乎。问了几人,对方都说“东家是大善人,带我们来这边定居……”,更多的情况对方却不愿说了,据说是东家说过要三缄其口。
谢则安换了种问法:“你们东家也在?”
对方点点头,指了指离他们最远的一艘客船。那艘客船船首有个中年人负手而立,看着从人搬运船中的货物和行李。
谢则安眉头跳了跳,去和赵崇昭说起这情况。
赵崇昭想了想,说道:“我们去会会他们的东家吧。”
谢则安觉得有点不妥。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这模样、这打扮,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而已,压根没多少人会注意。
谢则安点点头,领着赵崇昭朝那艘船走去。
那位中年人见他们直直地冲着自己来,又十分面生,不由皱起眉头。谢则安觉得他们两个人不起眼,在别人看来却不是那样。赵崇昭从小养尊处优,身上自有中难掩的贵气;谢则安自己又眉目清俊,气度不凡,怎么看都不是平凡之辈。
中年人顿了顿,亲自迎下船来:“两位官人好!”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愣,面面相觑。仔细观察中年人的表情发现对方没多少惶恐后,谢则安才放下心来。这人大抵是以为他们是官宦子弟吧?
谢则安说:“冒昧打扰了。”
中年人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赵崇昭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搬东西?”
中年人说:“我在这边购了点田,带着佃户们搬过来。这事不能过于招摇,只能连夜进行。两位官人莫要见怪,我们很快就好。”
赵崇昭拧起眉:“你这样带着人搬走,原来的田地怎么办?”
赵崇昭的语气让中年人警惕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他们都是没有地的,至于我的地当然已经转手给别人,手续都是正正经经地办了的,绝对不是弃耕。”
赵崇昭问:“好好地怎么要搬?”
中年人说:“手里攒了点钱,总想过得更好嘛。我家中有儿子快要入学,我想离京城近一点,送他去个好学堂,盼着他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中年人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还颇为动情,赵崇昭听了后微微颔首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句话是谢则安对赵崇昭说过的,他听后记得清楚,这会儿也是有感而发。中年人却没有听过这话,这么简单的七个字,却莫名地让他眼眶发涩。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要不是有人过不下去了,跪在他家门前要把儿女卖到他家当奴隶,他也不会狠下决心带上失地的农户举家搬走。
要是日子还过得下去,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发卖为奴?实在是吃不上饭了!
当然,他能这么做是因为这儿的知州是他好友,愿意替他周旋,把他一家和这批农户的户籍挪过来。尽管这样,他还是把自己的田地半卖半送才得以从那边脱身。
不过狠狠割下这一刀,总比继续留在那儿一点点被盘剥所有的钱财和土地好。这边临近京城,官员差吏即使想捞油水搞政绩,总归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在那边山高皇帝远,难捱啊……
这些内情,中年人只字不敢在外人面前提。
听说他们那边的上一任知州如今在京城当了大官,置宅购田,十分威风,要是贸贸然向别人说出这些事,谁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报复?中年人不敢赌,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任何一个官员都能用一只小指头摁死他。
谢则安一直关注着中年人的表情。见中年人听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明显变了脸色,苦了笑容,心头一跳,直觉觉得其中必有内情。想到这人带来的佃户都闭口不提搬来的原因,谢则安皱了皱眉。
他露出些许笑意,和气地问:“你们是从哪儿搬来的?”
中年人知道这个是瞒不过去的,所以据实以告:“我们是从曲堰那边来的。”
谢则安记忆力极佳:“哦,曲堰吗?曲堰的话,几个月前你们的前任知州杜绾刚从那边调来京城吧?”
中年人心中一凛,暗暗揣测起谢则安和赵崇昭的来历来。年纪极轻,又能随口直呼杜绾的名字,这两人会是谁?摸不透谢则安两人的身份和立场,他只能简单应道:“是的,官人。”